「ARES(阿瑞斯杯)」战争秀的签约士兵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它门槛极低,包食宿,坐保时捷通勤,不定期环游世界,一夜暴富的机会就像它工作场所里的尸体一样多。很多C阶穷人干这个发了大财,也有很多人再也离不开这一行了。总之,只要你够机灵,理论上你可以寄生在赛场里永远活下去,再也无谓生老病死。

在整三个月前,对于当时作为占地球人口九成的C阶公民之一的月桂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职业规划了。她出身乡下,82年签约,在开始训练之前就靠入伍礼包抽了价值500块的植入体保养代金券。三个星期之后,她了解到了几件事——

广告里的「前途」二字往往只跟你的运气挂钩;

人人都能干的活儿往往不是人干的活儿;

包食宿往往意味着蹲战壕嗦营养膏;

你环游世界所坐的飞机在请你出去时甚至还没降落,而下面有一堆想拿你命换钱的同行——

只有保时捷是真货,只是你要跟七个人挤一台保时捷,任何口径大于重机枪的家伙都能打穿它的装甲。

这就是月桂面临的处境。

ARES联赛第十赛季MSA阵营二等兵月桂,女性,当前肉体24岁,实24岁,无死亡史,IV级神经读入式教育,入伍前在里海牧场放羊——会叫会跑会在任何地方拉屎的羊,不是打了骚味剂的合成蛋白,在黑市上要170块一斤,连同那里残存的牧草,都稀罕得像在城外长大的她一样。

但是,稀罕不代表受欢迎。

她连队里的其它士兵全是一辈子没出过城的家伙,对他们来说,城外没有自动贩卖机,没有胶囊公寓,没有日结劳务市场和企业警察,人类该怎样在城外生存?月桂要么是在骗他们,要么就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喝酸雨水、在报废巴士里长大的杂种,就像那些因债务被吊销公民权的滥民一样。抑或二者兼有。

月桂一开始还会反击这些嘲弄,但她渐渐地放弃了。在ARES的一年来她从来没有跟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有过什么「战友情分」。相反,她是那个能让其它人团结起来的标靶,只要加入欺凌她的行列,就不用担心被其他人排除在外——再有同情心的人也不敢同情她,除非想变得像她一样。

他们连队咖位最大的军官是个跑来ARES镀金的A阶纨绔,他有钱有势的老爸盘算着将来让他进入UN国防军系统捞油水——自打环轨独立战争的惨胜之后,所有大公司都像饿犬一样撕扯着UN太空军的军需蛋糕,有自己人在内部身居高位总是有好处的——要说这人对月桂的处境并没有半点关心,不如说月桂的存在极大地弥补了他蹩脚的组织能力。而他的指挥能力则被一个第四赛季时入伍的老油子上士弥补了,他只负责把所有的战绩都揽到自己头上。

也因如此,这支隶属于MSA的连队总是被部署在无关轻重的战线上。没有激烈的战斗,也就没有积累战绩和奖金的机会,连最不受欢迎的主播的无人机也不会到这里来,但至少也不太容易死——尽管这条战壕里的大部分人都缺钱,但长官不缺,他只是想活着混过这个赛季,然后永远离开这些贱民。

在那段服役生涯里,有一天傍晚,月桂必须要给连队里的所有人点外卖,原因是庆祝——庆祝月桂在战壕外给大家挖厕所的时候不小心破坏了先前布设的雷场。

这顿饭有20个汉堡,8张辣香肠披萨,多芝士,不要蒜汁酱。

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餐厅敢跑到ARES联赛的战区里做生意,尽管这里确实有着巨大的餐饮市场——三大阵营的所有士兵都过腻了只有营养膏和速食口粮的日子,虽然在大部分战役基地里都有各种加盟快餐店,但大部分时间士兵都不在基地里,那是给蹲指挥所的高级军官们享受的。

所以,这家叫「萤火虫」的外卖/堂食混合餐厅才让人如此好奇。他们送餐并不是最及时的,甚至还会态度恶劣地拒掉80%的订单——但如果他们接下了订单,就一定能在客户被干掉之前把订餐送到,至少开张一年来还没有失手过。订购过萤火虫餐点的部队说这家店的大厨有麦其林2星水平——这一切都让萤火虫的一餐价值不菲,而它刁钻的接单标准也让下订单成为了一种赌运游戏。

所以,月桂在心中滴着血支付了一千三百块的餐费和八百块的运费之后,她告诉自己,这笔订单也会像其它的一样石沉大海,这样三天后这笔钱就会回到自己的账户里。而今天这件事的收场也不过是挨上士一顿打罢了。

想到这里,月桂把铁锹撇到一边,双腿一软坐到她刚挖好的土坑里——她知道这个土坑之后会成为厕所,但至少现在它还算是「干净」的。

她也知道周围遍布着埋藏的反AIF机甲地雷,每个里面压着16千克烈性炸药,但她对此已经十足麻木。一年的ARES生涯让她形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潜意识——如果它没有在自己脚下,就算核地雷也与石头没有区别。

此时已经暮色低垂,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对于月桂来说,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在屋里吃晚饭是什么时候。她总是被连队带着到处跑,每到一个地方都只有简陋的战壕可以住。

而这次这条战壕,正位于一座全球有名的城市——不是什么好名声——的郊外。它位于澳洲大陆的北部,曾经是个不存在十层以上建筑的穷乡僻壤。但到如今的2083年,任何一个能被称作「城市」的地方的尺度——不论是平面面积还是垂直层次,皆百倍于过去所谓的「巨型城市带」。仅面前这座城就有七个夏威夷岛那么大。它的名字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部分旧称:新达尔文,是在50年代由达尔文港为中心不断扩张吞噬周围的一切而形成的。至于它在80年代出名的原因……只要在那里过上一夜就会有切身的理解。总之,现在的地球上遍布着这样的巨城。与此同时它们还在不断扩张,直到与别的巨城接壤并融为一体。而在这样的巨城里,挤了全球98%的人口。

所以,有许多人一生都没能离开城市,因为他们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它的边界。

但对于月桂来说,城市还很陌生。

她遥望着在渐暗的天色下泛起令人迷醉的洋红色与蓝绿色光晕的城市,即便那里离这道战壕很远,但在太阳落山之后,霓虹灯作为新的太阳依然非常夺目。在这个世界上,夜晚早就被炒了——在那些拥挤的高楼之间回荡的广告声甚至能传到这里,给那些极度媚俗的台词织上了一层空灵脱俗的混响。许多巨型企业的全息logo在那些最高的建筑上空闪烁着,标榜着金钱对这个时代不可辩驳的统治力。

住在那里的人们真的睡得着吗?

月桂从腰包里取出一个饭盒,一边望着这场光影表演,一边打开它一侧的卡扣——不管今天这顿晚饭能不能送到,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会有她的份。她隐约能预料到,今天再晚些时候为了眼前这件事还会有更多的「庆祝」,所以她决定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饭盒里的是隔夜的土豆泥和几片午餐肉,因为这些糜状物的原料在处理成干粉后更有利于运输,送到前线补给基地之后再掺水和各种香精就能把它们做成各种只有口味不同的东西。所以在ARES大部分军用口粮都是这样的块状蛋白质或干脆就是一堆含有基本营养的泥状物。

偶尔也会有一些公司推出各种口味的便携式自热套餐,世纪初的时候这些东西很流行。但ARES不会为这个掏钱——只有那些战区战绩排名靠前的大佬和他们的马仔才订得起这样的口粮。

无论如何,月桂探下勺子,看都没看,随便挖起了一些难以辨识的糊状物——

是它。

凉透的土豆泥。

唉……

这时,能给她慰藉的只有那几片边缘有点糊的午餐肉,那是白天时贴在AIF机甲的背部散热窗上烤熟的。因为这条战线的长期闲置,她们连队的这台步兵支援配置的AIF早就因为缺乏备件而动弹不得,只能被埋到土里,只露出上半身来做固定机关炮位使唤。

她悄悄从土坑里露头瞧了眼战壕那边,其它人就像往常那样懒散,刚洗过的内衣裤挂在AIF手持式转膛炮的炮管上随风摆荡着,并没有人关心这边的情况。城里的光景他们从小就在看,所以也不会刻意转过脑袋观赏这座霓虹地狱的风光。

确认了没人注意到她之后,月桂缩回土坑开始像仓鼠一样快速地扒起食来——午餐肉留到最后吃,这是她的习惯。一边吃,她回想起自己在签约加入ARES之前的日子,那时候虽然也不算宽裕,但总不至于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吃饭。那段日子里,她会骑着反重力摩托,带着牧羊犬「泡馍」和无人机在里海边所剩不多的天然草场上整日与羊群相伴,饿了就从背囊里揪出一张大饼,把它卷起来,里面塞满加盐发酵的咸酸羊奶酪和几绺百里香,光景好的时候还有香肠……不客气地说比城里那些吃合成蛋白的要享受得多。这也让她的身材成长得十分完美,尤其是那对修长又曲线优美、同时具备力量与矫捷感的双腿非常惹眼,只可惜牧场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对它吹口哨,而唯一在家陪伴在她身边的可爱的弟弟一向有点性冷淡倾向。直到加入了ARES,她才知道有些人光是对着腿就能把持不住。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回不到过去那样的生活了,蒂尔多涅财团的合成农业公司一直在挤压月桂这种牧民的生存空间,更多的土地将会被并购用于建设产量更高的层叠式蛋白质农场。毕竟现在仅一座城里就有数目惊人的胃要去填饱,用大片的土地去牧羊实在太过浪费,牧羊人这个行当也迟早要消失。

不过这是以后要担心的事情,月桂抛下一切加入ARES的原因只有一个——当下,现在,她需要一大笔钱,因为——

突然,一盆温热的液体从月桂的头顶泼了下来,也泼进了她的饭盒。在那股难闻的气味飘进她鼻孔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抬起头来,看到那群懒散的家伙现在正聚集在土坑旁,上士则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空铁皮弹链箱边缘还在滴着残留的液体。而那对义眼里透出的冰冷瞬间熄灭了她内心的愤怒,只余最原始的恐惧。

但她肯定忘不掉自己所有的午餐肉都泡在了尿里的感觉,而愤怒有时候是可以再次燃起战胜恐惧的。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上士嘴边的雪茄在晦暗的天色里闪着红光,他冷冷地说道:

「这里难道不是厕所吗?」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哪怕是平时那个最懦弱的家伙也在干干地傻笑。庆祝的时间又开始了。

「你在执勤时间里做什么?你收到的命令好像是挖好这个坑然后把你搞坏的地雷埋回原处。」

「你还,还——欠我们一顿饭呢!呵h……」

搭腔的是那个地位仅次于她的二货,每当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句话时都会尴尬地笑一声,不知是在给那句话加料还是在嘲笑自己。

依规此时月桂应该立正然后回答上士的问题,但她现在胸腔里闷烧了一年许的火焰堵在喉头让她说不出话来。如果说眼神能刺穿什么人的话,此时上士想必已经被她钉在后面的AIF身上了。

然而现实是,看到她并没有立正并回答他的问题,上士那对冷冰冰的假眼几乎瞬间加热要喷出火焰。他立刻探下身去,用那条工业吊架般的义臂紧紧钳住月桂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将她整个从坑里提溜出来,将她的身躯一下子甩到身后的AIF装甲上、死死地按住,任由她身上的污液甩了周围人一脸。

纵然ARES是一场完全真实的战争秀,但他们却不只是演员。在一支仅仅靠钱维系起来的军队里,上下级之间的界限与礼法是绝对不可逾越的。上士经历了六个赛季的战争,还没有人敢用那种眼神盯着身为前辈的他。

所以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责罚,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被扼到无法呼吸的月桂,也许就这样将她掐死才是最合适的——与军官不同,士官的威严不能只依靠军衔来维持——那么……

就在上士手上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把意识从月桂的身上抽离出来时,突然放松了——她觉得自己咽鼓管位置的听觉植入体肯定是被扼坏了,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清楚地看到了上士身后的雷场一角爆发出了漫天的尘土,然后她就一下子被撒开,瘫软在了地上。而身边的人们也条件反射地伏向地面。

在猛咳中努力清醒意识的月桂感觉到大地在剧烈震颤,更多的沙土被扬起撒在她的身上。待到听觉植入体重启之后,她才感受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经过她的人工外耳膜被降噪后传达进来,与此同时上士的吼叫声却格外清晰地被植入体捕捉传到了她的耳中:

「所有人进战壕!这是炮击!机师滚过来,快上AIF!把三零三预热起来不然会炸膛的!」

只见上士把雪茄一捻,往口袋里一塞,抄起一把卡宾枪站在战壕边缘指挥着机枪组把更多的弹箱从掩体里搬出来,而那个没用的纨绔军官只是站在掩体门口到处乱瞧、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他连实弹射击训练都没参加几次,哪里见过被炮击的阵仗?

「联络旅团总部!4-11号战壕遭到重型火炮覆盖,疑似敌军突袭方向转向此处,请求装甲部队支援!」

尽管上士已经尽全力维持清晰的条理来组织防御,懒散惯了的士兵们还是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不得不让上士一边骂娘一边事事亲为。

「MSA的士兵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没用过!你们就该被CVC的傻逼摁死在这里!」

这会倒是真的没人会在意月桂了。

此时的月桂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她还没有从濒死的体验里完全回过神来。最终把她的精神从虚空拉回来的,是一记重击,但她感觉不到疼:她眼看着有什么东西——也许是炮弹的碎片——从自己面前飞掠而过,齐刷刷地切断了自己那对修长又曲线优美的双腿。她的神经却麻木得毫无反应,只是下意识地驱动着身体在地上爬行,一点一点地挪到自己挖好的那个土坑边上,然后滚落了进去。

尽管里面还有些脏水和被糟蹋的午餐肉,她也没有挑剔的余地了。她躺在坑底仰望着被城市的霓虹灯光照亮一半的夜空,感到身边越来越冷,她双腿断面的巨大伤口现在显然无法做任何包扎处理,只能任由鲜血肆无忌惮地涌出,连同她生命里最后的几分钟。

她感觉不到痛,她的左小臂内侧有皮下植入注射器,在监测到这种体征的时候,会把内置的吗啡全都释放出来——这是一针不小的剂量,但反正她也没有成瘾的机会了。因此她现在非常平静,可以明晰地听到外面狂风骤雨般的枪炮声,还有越来越近的引擎声。

CVC的装甲部队真的从这个方向发起偷袭了,光凭这条战壕只有被踏平的份。

在最后的几秒里她没想过自己挖的厕所会成为自己的坟墓,她也没有在这几秒里诅咒整个连队都被CVC的钢铁风暴撕成碎片。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加入ARES之前生活的那片牧场,简单得惊人。

她开始想睡觉了,因为不知从第几秒开始,外面的枪炮声渐熄,其它杂音也一并消失。她觉得这大概就是真正濒死的平静。但是有一个声音却打破这个规则闯了进来——那也是引擎声,但有些特别,只有一个来源——短短几分钟内,整个战场上的嘈杂被遏止,只剩了一个引擎声,而且正在向她靠近。

她忽然想笑,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她马上就要死了,任谁都没法再对她做什么更可怕的事了,视觉界面告诉她死亡将在五秒内降临。

最终,在她仅存的视觉意识里出现的,是一台如午夜般漆黑的AIF,这尊7米高的独眼钢铁斗士半跪在坑边,出现在坑底仅存的那一片天空的构图中。

而它左肩上的亮绿色萤火虫徽标,正在洋红色的夜空下脉动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