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三一九年,雾月,十六日

昨晚我太疲倦了,只能草草记下途中见闻就投入无梦之眠的怀抱。

他们似乎认出了我手中的圣典和冕上加印过的盒子,用一种出乎意料的热情欢迎我。他们让我享用了极为丰盛的美食,住进了豪华的房间,愿上帝原谅我的贪婪和不自重,我实在饿坏了也累坏了。

今天一早,我和房屋的男主人——也就是将我救下来的那个人——在客厅里见了面。

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除了面庞有些苍白瘦削,举止和言行都显得高贵而文雅,应该是镇里的贵族。但令我好奇的是,他的妻子却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屋子的卫生。

又或许他其实没有结婚,那个穿着朴素灰衣服的女人只是他家的女仆?

这个疑问很快被一个可爱的小家伙打消了,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极有礼貌的叫我叔叔,再和他的父母问过好,随后提着一个小包裹走出家门。

男主人告诉我他们要去上学,整个镇子的小孩都得去。我对此感到十分惊奇,因为学习圣典是一个艰苦且需要神启的事,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翻阅圣典或朗读圣文的。虽然看起来这个阔绰人家的儿童肯定有这个资格,但其余普通住户怎么会有幸学习神赐的智慧呢?

除非他们所学的,不是我主的福音。

男主人劝我在房间多休息一会儿,因为我的脸色仍然很糟糕。作为一个医生,我自然也了解自己身体的情况。虽然上帝保佑着我,但在没有结束今天中午的祈祷之前,我是定然不会外出的。

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正坐在屋主的书房里,难以想象他有多少本藏书,所以我坚定了心里的想法——他一定是这座镇子最高贵的人家,起码是其中之一。

这些书本并不是用我们的文字写成,似乎是一些更加奇特且难以分辨的文字,可惜在学院进修时,我并没有选择古文字课程,所以一时间也无法辨认其内容。但通过精美的封面,也可以粗略猜出这多达数百本的藏书定然囊括了各种内容。

我注意到书房的书架和桌子以及角落里那个大木桶,都是之前森林里那些树木主干的材质,也就是说那些木桩确实是他们砍伐的?有机会我得好好问问他们是如何做到如此精准的砍伐,以及这片森林到底是如何种植的。

还有那些铁傀儡是什么东西。

同时,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冕上告诫我的那样,是恶魔。

我回忆起昨晚。

到达森林边缘时,暮色已经沉沉压了下来。我拖着步伐,像条野狗一样从茂密的丛林中爬了出来,摔倒在结实的道路上。一阵令人目眩的光芒闪过,随后便是刺耳的噪音和振动感,我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失去了意识。

到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圣典和圣谕放在一旁,男主人正端着一本书翻看着,照亮室内的是屋顶魔法一般的明亮火光。见我醒来,他笑着朝我打了个招呼,叫我起来用餐。

一路上,我一直猜测这座受诅咒的小镇里面到底居住着什么样的魔鬼,但这名男人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气质高贵的普通人,而面前的食物也只是较为精致的粥米肉糜。

这些食物出人意料的美味,大概是我太过饥饿所致。

他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口音非常奇异、听起来有些嘶哑的声音告诉我:他看到我晕倒在路旁,就把我带了回来。说完他看了一眼我紧紧抓着的圣典和圣谕,笑了笑,走出了房间。

我挣扎着起身,本想把一路的见闻完完整整地记下,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困倦,只记下了前几天的事情和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今晚我打算把后两天发生了什么记下来,但是现在,我得去镇上的教堂找这儿的神父了。

…………

圣历三一九年,雾月,十六日

难以置信,这儿肯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地狱。

我主用祂神圣的伟力,造出了日夜晨昏,划分出一年四季,祂让劳累的人们终有所获,让懒惰的人们自受其苦,于是世间最大的善业便是在土地上的劳动。

可这些恶魔在做什么?他们在欺骗我主,行那该隐的勾当,他们活该被放逐在这边境之地,活该他们无法聆听到我主的恩泽!这让我气愤到几乎失去理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所以我主啊,这是您差遣我来这儿的原因么?这就是您保佑我度过那些恶虐的原因么?

我明白了,您的仁慈即使在这儿依旧照耀着您卑微的仆人,我定然会将您的圣谕传达给这些疯子,这些恶魔,这些异教徒!

所以,我要仔细记下这儿都有什么!我要让他们自己认清自己的罪孽!

离开暂时收留的宅邸时,已是午间时分,我做完例行的祈祷,走出房间。男主人已经离开,只剩下那个不知道是仆人还是女主人的女子在客厅里呆坐着,她面目痴愚,直勾勾的看着面前发出奇异声音的昂贵水晶方桌,手指毫无规律地在上边画符号,嘴里还喃喃地嘟囔着。

那一定是亵渎神灵的恶毒诅咒,要不,她岂会放着书房里那无尽的知识不管,在这儿像个痴呆儿一样自说自话。

为了不让她阻止我前往教堂,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打开那套精致漂亮的锁,像个贼一样溜到外边。

天呐,我怎么会想到外边是更加恐怖的世界。

平心而论,这儿的街道极其干净整洁,简直像是圣都中心的圣洁大道,而且周围的建筑也都是蔚为精巧壮观,色彩缤纷,但——在这美丽的街道上,却到处都是嘶吼着的野兽和让人几近疯狂的噪音。

那些路上奔跑的马车,肯定是最恶毒的炼金术成果,它们喷涂着肮脏的毒气,疯狂地互相冲撞,还不时发出让人震耳欲聋的嚎叫。我怀疑这儿的恶魔们把他们一部分的灵魂割下塞进了马车里,要不怎么看不见马,这些四轮车却能跑得如此之快?

或许丛林里的那些铁傀儡和它们是一样的?

而让我几乎瘫倒在地上的是空中掠过的巨龙,它环绕着离地几十米的高架罗曼式桥梁,咆哮着喷出浓重的烟气,在我的头顶一掠而过。这些如此高大的桥梁难道是这些恶魔和巨龙们共同搭建的么?和传说中那个废都中的巴别塔一样,是自大到与上帝为敌的作品?

想到高塔,我看到远处高耸入云的那些塔楼,硫磺和黑烟从它顶端冒出。我想里面一定有着无数的岩浆,或许这些恶魔就以它为食,用地狱的烈火烧灼自己丑恶的内心。

怀里的圣典和圣谕给予我力量,我扶着墙壁努力站了起来,朝着前边那个壮观高大的建筑物走去——那儿说不定就是这座诅咒镇的中心,我或许可以在那边找到我主的虔诚信徒。

那栋建筑几乎和圣殿一样高,这无疑让我对冕下赐下的那些告诫愈加坚信不疑,否则在荒芜贫瘠的南方,他们如何能找到如此优秀的建材,建造出堪比神迹的建筑。

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花了很久,才找到这栋建筑的入口,漆黑森严的铁门更显庄严,我静坐在一旁,等待管家出来招呼,但没想到,却等来了一只恐怖的巨兽。

那是一辆足足有三个我那么高的巨型马车,它从打开的门里面轰鸣着驶出,里边发出了嘈杂的叫声,我壮起胆子默念着圣文,朝里边瞥了一眼。

那儿都是活生生的生灵!

鸡鸭猪牛,它们拥挤、堆叠着着被关在一起,分成一个个铁笼子锁在马车上,肮脏且难闻。这些可怜的生灵们似乎感到了无穷的恐惧,无力嘶吼着,但在恶魔大车的轰鸣声中里微不可闻。我站在一旁默默为它们祈祷,随后看到马车前端走下来一个一身蓝色的肥胖男人,他看了我一眼,和铁门里的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质问他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到哪儿去,他们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瞪着我,随后便用和屋主人一样难听且刻板的语调告诉我是要运送货物去市场上。

我劝他们供奉出十分之一的食物作为上帝的牺牲,他们却说,是从后面那座建筑里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那里面取出,和我所说的‘ 我主’没有任何关系,言语还颇为自得。

恶魔!这不是恶魔是什么?

我主,拯救你卑微的仆人吧,拯救这些迷途的羔羊,或者降下神罚,把这些用巫术骗取食物的懒惰恶魔们全部消灭吧!

这之后,我浑浑噩噩地在街道上走着,浑然不知自己应该去哪儿,我感到周围全是恶魔,在这些美丽的景色之下,在他们和善却带着一丝冷漠讥讽的表情中。

不知何种考虑下,我似乎走到好几条街道的中心位置,身边是那些散发着灼灼热气的凶恶骑兽,我举起圣典,在下午的阳光下高深诵读着圣洁的篇章,谴责着不净的地方,恳请我主的光芒在此处散播。

那些骑兽就如同前几日树洞中见到的野兽一样,充满恐惧地嘶吼着紧贴着我身边掠过,却不能伤及我一丝一毫,有些骑兽发出了狂怒的咆哮,坐在它里边的恶魔也露出狰狞的面貌,用难以理解的语言指着我手中的圣典百般唾骂,我内心却坚如磐石,因为我要在这儿传播光辉,我是冕下和我主的使者,来地狱拯救他们的救赎之人——

就在那时,一个超越恐惧的巨大噪音,伴随着遮天盖地的阴影打断了我的祈祷。

那是一只怪鸟,似乎是被我的诵读激怒了,它就在我的头顶正上方掠过,我从未听过如此之大的咆哮,仿佛一万条恶龙在耳边怒嚎,而滚滚而来的气浪将我震慑成了一个可怜的痴呆,我捂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打滚,随后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回到了房间中,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但当我费力地拉起百叶窗,看着窗外那亮起的冲天火光,恍惚间,意识到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已身陷恶魔之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