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窗外的天空像水泥一样砌在窗台。整个屋子都是沉甸甸的灰色。窗子上汇聚的水柱描着密西西比河的图案下坠,直到晚自习的时候都没有停下的迹象。咚~~咚~~咚~~孔佳敲着我的窗子:
“我去上学喽。”
我只倚着窗子,对外面阴郁的天空挥了挥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你不走吗?”
“嘛,等一下。你先去吧。”说完我又缩回到被子里。
“那我不管你喽。”
“嗯….”
晚自习会在晚上的七点开始,但通常会要求提前十五分钟到。所以往常这个时间差不多就要出发了,我朝着外面的天空打了个寒噤。看到窗户那边的孔佳差不多开始动身了,我才走下床开始收拾物品。
老实说,根本不想去。
我和孔佳是在初中时候作为同一班主任代理的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认识的,随后不久就发现我们两人原来住在同一个地方。之后升高中的时候,因为智商相差不多,又都住在彼此隔壁,理所当然地进了同一所学校。结果我们又恰好分在不同年级的同一个班,所以我也不好说是不是巧合在作怪。
学校离我们这里有相当一部分距离,所以孔佳通常会选择打车去学校,而我则更喜欢脚踏车橡胶轮碾过柏油路时的感觉,如果努力一些的话,骑车半小时以内也足够赶到。如果有电动车的话会更快一些,但是学校并不会提供充电的地方,所以就算骑着电动车,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比脚踏车方便。
我在公交站牌前的绿化附近,赶超过她。
“第五马上就要成年了吧。”孔佳以前在吃饭的时候这么问过我。
“唔~~应该已经成年了吧,怎么了?”
“这样就应该可以开车了吧,快去考驾照哇。”
“欸,为什么是我要去考?”
“因为第五看起来一直很闲啊,我又不够年龄。”孔佳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在空气中画圈。
“我才不要,我又没有车。”
“你可以用我妈妈的车呀,反正有得换。”
“那也没有地方停车呀,笨蛋。”
总之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把驾照考出来,或者说根本连报名都没有去。与其说是学业繁重,倒不如说是对车根本提不起兴趣。虽然近些年来说路上的车辆明显少了很多,已经很少出现高峰时期拥堵的显现了。但是这样,看着不比往日的通畅街道,反倒会不安起来。
为什么会有人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消失呢?大概是因为越来越少的房子被空出来这样,仅仅放眼周围就会明显的感觉到人口的稀薄。虽然远不至于暴毙在街头而无人知晓,但是确实会有人口越来越少的感觉。比较鲜明的一点是,如今的节日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元宵节的灯会不见了,春节的鞭炮声也变得稀有起来。所以大概是这些导致了我们还能够发现自己所处在这样的环境。
因为下着雨,我只能单手举伞骑车去学校。路上的风有些大,所以我只能在不会迟到的前提下尽量放慢速度,路上积攒的水滩被车轮溅起,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接着鞋子里面也浸满了水,石子大的雨点直接拍在我的脸上,雨伞也几次险些被吹翻。我有些懊悔自己在这种天气骑车上学这件事。走在半路也开始逐渐担心起能否按时到校起来。
结果来到学校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刘海上的水顺着发梢淌下。即便这样,我还是没能按时到校。我收起蹚满水的雨伞,用半包纸巾擦干头发,再拧干袖子和裤腿上的泥水。完成这些之后,我才走进教室。不过这副样子还是被同学笑话了,只不过意外的是,今天的晚自习有语文老师来上课。好在老师并没有追究我迟到的责任,直到我坐在座位上,然后回头看挂在后黑板上面的石英表时,我才知道自己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
通常来说,晚自习是用来给学生写作业用的,所以很少会有老师来占课。不过看讲台上老师滔滔不绝的样子,恐怕是今天晚上都不会有自习了。我苦恼着把书桌里的需要用到的书一股脑地陈列在课桌上。鞋袜全湿的感觉像窗外的蝉鸣一样躁动。我揪着蓝色校服的袖口挤搓,希望衣服能干得快些。虽然这么说会有自夸的嫌疑,但我的语文成绩确实常年稳居班级第一,学校共六千人左右,与我同级的就有两千,即便这样,我还是经常凭借自己的语文成绩跻身单科成绩前二十。所以,借由着这一点的骄傲,我偷偷拿出了还没有动笔的数学作业。就在我才翻开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情。
我顺次数过今天到校的人数,这是我每天到校都会例行的工作。每天最少一次,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不这么做就会一整天安不下心来。
42,晚自习总计到班这些人。我们班共计有60人,这是我初次分班时记下的数字。经过一个学期之后消失了三人。所以现在班里还剩下57把座椅。除去每天晚自习会有不定量同学外出补习,剩下的大概就是这么多了。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发现有前排靠门的第二个座位,我想不起它的主人是谁。我合上数学作业本,低头闭上眼,用手心堵住耳朵,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没有想起来。我有些怨恨呶呶不休的语文老师了。
难道没有发现教室少了一个人吗?就算我这么抱怨她也不会听见。随后我将希望寄托给挎包中的Sony。学校是禁止携带手机的,但是对相机之类的东西就没有要求,而我今天确实是失误才带它来的。
我偷偷地将挎包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掏出相机,双手包裹着夹在膝间。这样开机时的声音或许会小一些。虽然只是很小的声音,但我不确定被老师听到会怎么样。索幸老师讲课的声音很大,后排同学聊天的声音也不小,幸此我才能安全地在教室里面翻照片。
我之前在有借口制作相册而给班里所有同学拍过照片,所以大部分都是拍摄的正面照,只有几个女生的照片是我在班里或者走廊偷拍下的侧脸。而当我相册中搜寻到最后的时候,找到了一名我没有印象的,扎着马尾的女生侧脸照片。我疑惑地又将相册重新翻看一边,除确认消失的同学和她之外,并没有找到其他人。
“那边靠门的第二个座椅是谁的位置啊。”
我收起相机的时候,把头埋进桌洞,转头小声的问同桌。他应该是想了片刻才回复我说:“那里没有人坐的吧,是不是老师在自习课时会坐在那里?”
没有可能的。我抬起头,看见他在用一种充满疑惑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这么回答后转过头去。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小的痕迹,操场上的水银灯光被雨水打湿后,黏滞地附着在窗口的玻璃上。我看着玻璃中班级的映像,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哀伤。、
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吗?为什么还能不动声色地坐在教室里念书呢?还是说根本迟钝到即使身边的人消失也无动于衷,如果有一天来到教室中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作业,然后离开吗?那时候他们会作出怎样的表情呢?我一时想到的,全部是这些……
我望着玻璃中的教室,摊开的书本,和摘下又戴上的眼镜。闭上眼,然后我的手臂突然被猛烈地撞击了两下。
“叫你呢….”同桌伏在桌面上告诉我。
“哦…..哦…….”我不知所以然地应和着。
“第五,你起来念一下这一段。”我茫然地看着铺满作业的书桌,然后慌乱地找起语文课本来。同桌把书推给我的时候,我的作业本掉落了一地。
“嗯……….啊…….”
“第三个…….”他这么告诉我,我却一下子连第三的含义都模糊不清了
“恩……..”
随后老师果不其然地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带着明显鄙夷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对我说:
“上课迟到还不认真听讲,这些不算还写数学作业,你语文学的这么好吗?”
听她讽刺的话我就很想回答她“我语文成绩班级第一怎样?”但是我连反驳她的心情都没有,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摊开在两张桌子直接的课本插图。
“给我站外面去。”
“哦。”
结果我书也没拿地就走出教室。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自己的语文老师。而且我的现在的成绩都是努力自学的成果。我倚在门边铺着白色瓷砖的墙上,一边用后脑勺敲击墙面,一边想着今天的事情。消失了两个人……
“后面的同学来朗诵一下这首诗。”倚着的墙内,传出提问的声音。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难得的寂静,连外面的雨声听起来都很亲切。就是有那么一些冷…..我扯着全湿的领口。后面很快就传来了老师以我做反面教学的声音,我却连生气这件事情都做不到。明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东西,心里却烦躁得不行。站在门外也根本没有反省。我一直在做的,就是不断地用后脑勺敲击墙面,然后思考着莫名其妙的事情。
对了,孔佳怎么样了?她应该不要紧吧。虽然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但还是没有办法放心得下。毕竟是亲近的人消失了,再怎么忘记也一定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吧。我偷偷地朝教室内瞥去,老师已经转移到教室后排了,虽然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是我想离开一会儿应该不会被发现。我这么想着,离开墙壁朝走廊下去。
我们的学校习惯性的把三个年级分隔开来,也就是说不同的年级会在不同的楼上课,而楼与楼之间步行则需要近十分钟的时间,所以我们学校看起来要比一般的中学要大一些。不过也仅仅是多了间隔而已,楼与楼之间拼接的土地上没有任何可用设施,连绿化也仅仅局限在教学楼的周围。所以这么走在雨天被水银灯照亮又反射的水泥路面都会觉得好孤单。
前些年的时候因为暴雨折断了学校里大部分的树,所以这一段路上只有从木桩上新生的绿枝。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所以学校一直没有重新种植。只不过要苦恼于路途太远又下着雨。我没有拿伞出来,所以连避雨的地方都寻不到。
学校将不同年级分隔开来听说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似乎是因为当时高一和高三学生在同一栋楼上课,然后正值高考前夕,所以屡屡听到高三考生抱怨的声音。而高一的学生又满不在乎地在肆意喧哗,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年级对抗。听说那次伤了不少人,好像还有一个高三学生因为误伤后脑撞到桌角死掉了。
不过细想来就知道是骗人的了,如果有人死掉了,那怎么可能还有人记得。虽然我也不确定这些传了十余年的茶余饭后还有多少值得深究的可能。只是知道那次闹剧之后,学校严肃处理了违纪学生,高一全体学生全体停课三日。而高三学生因为高考在即而只有少数人遭到处理。结果不久之后不满处理结果的高一生又挑起事端。学校不得已才将三个年级分隔开来。
我会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为了打发串班路途中的烦闷。还没有晾干的校服和鞋子现在又湿透了,为了不影响视线,我只好每隔几步就捋下头发上积攒的雨水。
孔佳的教室在二楼,不过由于从没有跟她来过,我只能跟着门牌上的班级号确认她们大体的位置。最终我在走廊的尽头找打了她的班级。我在确认没有老师在附近之后,倚着墙角偷偷朝里面看去。孔佳还在前排埋头写作业,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放下心来。只好一边躲避班里同学扫来的目光,一边在边角窥视并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下课的铃声。
“学长要找孔佳是吗?我去叫她。”
我被身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吓到,我转过头去。是孔佳的同学,以前见过一面。
“学长等一下…”
“欸……不…”我没有叫住她。
看到孔佳疑惑着要走出来的时候,我自己跑开了。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这样放心了吗?”我躲在雨棚问自己。我敲打自己的额头也没有得到答案。还是说是我自己在害怕吗?
结果是我直接翘掉了晚自习,在雨中又淋了半个小时驱车回家。回到家的时候鞋内积攒的水已经和脚跟般高。我对着镜子,一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感觉。我却连洗刷的心情都没有,只脱下身上的所有衣服,用挤干水的衬衫在头顶搓了几下便把衣物和鞋子丢去阳台,然后钻进被子蜷缩起来。
明明是夏天,却冷得不像话。我保持这样的状态不足五分钟,最终还是把自己丢进浴室。从浴池里一直泡到头脑发昏才出来。
沐浴完已经是晚自习结束了,孔佳正拿着竹竿敲击我床边的窗户。我缩回床上扯起被子,然后把窗户掀开两公分的距离。我只是看着对面的孔佳,什么也没有说。
“今天怎么了嘛?”
“晚自习的时候找我做什么,为什么又跑掉?”
“你今天很奇怪耶,生病了吗?”
她一连串问了我三个问题,我连一点说话的心情都没有,只好看着对面卧室床头点着的橘色台灯,然后底下头。
咚咚咚。
孔佳不满地敲击我的窗户。
“你那是什么态度啊?”
“要问的话就过来问啊,开窗户好冷……..不,你别过来了。”
但是她还是过来了。
顺带一提,我们两家都会有对方家门的钥匙,因为半数时间都是同一家人似的度过,所以我根本不用下楼,就听到楼下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会感冒啦。”我拉下窗户看着身上有些淋湿的孔佳。
“担心下自己好了。”她在墙角拉了座椅坐在据我不远处的对面,“有客人来你就这样躺在床上吗?”
“你是客人吗?不对,客人会穿着睡衣来别人家吗?”
“你还不是一样。”
“不,我只裹了浴巾。”
“变态。”她这么说着别过头去看着被我摆在书桌上的全家福。欸,这是我的错吗?我虽然想这么说,但是这样的话就会没完没了,所以我还是换了话题:
“所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并不讨厌孔佳,但是我也会有心情差的时候啊。如果可能的话,我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是孔佳没有回我,只是对着躺在相框中的那张照片然后问我:
“那张是全家福吗?”
“恩。”
“还记得几岁时候拍的吗?阿姨和叔叔都好年轻的样子。”
“六岁……..吧,也好像是七岁。”
“原来你还记得啊………”她拖着羡慕似的语调轻轻地感叹着,“我家都没有留下这样的照片呢。”
“喔….”我这么应和着把窗户合上。
“谢谢……”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刚才一直都在抱着自己。我把身边的一条薄毯丢给她:
“冷的话就回去啊。”虽然我觉得这么做她可能更不会走,但是她一定也不会待太长时间,我确信。
“他们去哪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出国办公了吧?”
“也是,毕竟要赚钱供给我们生活啊。”她似乎奇怪地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我的爸爸和妈妈应该也是赚钱去了吧。”
“ 应该......吧。”
我说了谎,看样子孔佳到现在还没有发觉世界的异变。还是说是她故意没有揭穿我呢?我由此生出一些感激。
“有时候你会想他们吗?”
“想什么?”我的反问好像有些过分,孔佳轻轻摇头对我说:
“没什么,我乱猜的。”她走过来把我的毯子递给我,然后转身对我说,“我先回去了。”
“哦…”她这么说着走下楼去,然后我听到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熄灭台灯,然后微微抬起窗子,看到对面窗帘后,映着橙色灯光的影子。看样子她和我一样靠着窗户一直没有睡。她在想什么呢?我要不要告诉她实情呢?然后我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后脑勺抵着窗框,抬起头听外面的雨声。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吗?这样每天也不用忧心忡忡地度过。我突然为我这种如坐针毡的心态担忧起来。如果孔佳也消失了怎么办?近一些来说,每月分配的补给品我们两个该由谁去领去呢?为了逃避这种想法,我终于决定把自己埋进梦乡。大约零点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孔佳发来短信的声音。
“今天说了奇怪的事情,忘了吧。”
我再次坐起看着对面,灯已经熄灭了。雨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我拉上窗帘,把手机丢在窗台。然后闭上眼倾听外面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