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妍?徐玉妍是谁?”
“怎么会这样?”我瘫坐朝阳中学新建校区的操场上。太阳正悬在头顶,这个时间学生已经陆陆续续离校了。
“为什么?”我空洞的摸着地上窜出的杂草,这么说着。
“要不要先打电话告诉她一下呢?”
算了…..我按下结束通话的红键自言自语着:“还是等见到她再说吧。”
在家又闲过一周后终于到了放暑假之前的日子,我逃掉下午最后一科英语考试,驱车朝市北边行进。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走过一段距离,离开市区中心后,就会发现周围近乎没有什么建筑,高耸魁梧的倒斗形烟囱上,蹿起云一样的白色浓烟。经过封闭的铁门时,可以望见里面巨大的机器上卯着的,印有“造纸厂”字样的铁片。然后继续向前一段距离,连工厂也看不见了。在视线内突然现出一片浮游光点的线,还有旁边用黑色栅栏围起的建筑。那里就是朝阳中学的新校区。
因为是才建不久,门禁比较严格,通常只有本校持有一卡通的学生才能进入。但是我准备找借口进入时,没有想到口袋里的公交卡也可以通过检测,经过校门便能听到限杆发出的“嘀嘀”声,然后缓缓打开。
本来想要乘公交来的,不过如果骑车过来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车还给她,就离开的时候再乘好了————我是这么打算的。
来到的时候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索性就信马由缰地在校园闲逛。
校园的周边是一片不大的人工湖,如果不确切地说,这片湖的一部分已经被学校占据。六月的荷花还没有开,只有密集的荷叶在烈日下的稍远处摇晃。略有狭窄的石桥浮在清澈的碧色水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提供有人驻足休憩的凉亭。由于凉亭和桥是学校出资建造的,因此也能够看到学生来这里乘凉。
走了不远,又看到桥的两边用铁丝网圈出了一片区域,里面圈养着天鹅,雪白的羽毛上沾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水珠。与鹅群隔开的,是桥下在微风吹起水面的涟漪带动着浮光下若隐若现的锦鲤,以及停在桥面偷食鱼饵的白鸽。这些都是学校的一部分,不过听俊杰说,学校里的学生是没有时间参观这些的,只有很少的习于逃课的学生才有时间偷渡这里。
我不知道这座桥要把我带往何处,于是又返回到学校中心。
在我抵达教学楼的时候,下课的铃声刚好响起,为了避免错过,我小跑着加速向四楼跑去。
还好,他们的老师拖堂几分钟,我跑到二十一班门前时,才刚有几个人离开。
“你好,”我叫住刚出门的一名女生,“请问徐玉妍在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门内喊:“班长你出来一下。”
莫非她当上了班长?我有些不可思议。
正当我这样以为时,走出门来的却是一位扎着干净利落马尾,眼神有些凌厉的女生。
“班长,他要找人。”
“那个....请问.....徐玉妍在吗?”
“徐玉妍?徐玉妍是谁?”班长没有一点犹豫地回答。
“就是那个有些孤僻的女生。”
“你一定是找错了,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哦。”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问了下去:“不会是记错了吗?她平常不爱说话的,所以....”
“不会的。”我还没有说完,却被班长非常肯定地打断了,“作为班长,记住班里的每一位成员姓名是基本职责,即便是只在班里挂名的同学。”
“可是~~~”我只好求助于每班门前贴有的成员名单,从上自下,很快地就滤到了她的名字,“不是在这吗?”我把“徐玉妍”的名字指给班长看。
“啊~”班长很随意的挥了挥手,“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然后她返回教室拿了黑色记号笔直截了当地把那个名字抹掉。掐着腰,不知道对谁感叹道:“学校真是一点也不负责任啊,经常会打印一些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在班级里,看来我有向校长反映的必要了。”
她拍着我的肩膀,“所以说一定是你弄错了,以后不要根据名单来找人就好了,因为那个根本不靠谱的,最好还是打电话给本人确认。 那,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我站在门外,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已经走空了。我把头探进教室巡视一圈,确实没有找到她,也许是刚在没注意的时候走掉了,一定是这样。
我再次把目光转向刚才门口贴放的名单上,本来写有“徐玉妍”的位置被完全涂黑至无法分辨,以至于我有一瞬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根本就走错了教室。但那股油性笔挥发出来的强烈刺激性气味和门上悬挂的高二二十一班门号,都无可否认地证实了她确实是刚刚被划掉的。
我尝试去抹掉名单上的黑渍,但那终究是行不通的。是不是真的是我记错了,还是说因为她成绩跟不上,所以被留级在高一?还是说有没有那种可能,她提前升到高三?现在已经毕业了呢?我这么想着跑遍了教学楼,连同文科部,高一高三片区统统找过,始终没有看到她的名字。唯一相同的是,几乎每个班级门前的名单上,都会有被黑笔污去的部分,也就是那些人是真的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恐惧感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无力地躺在绿茵满地的操场上,阳光强烈得刺眼,我却连闭上眼睛的心思都被蒸干,只能把手挡在额头上,脸侧向一边。贴近地面的耳朵里面似乎还能听到离校学生的脚步声。
“为什么?”
“徐玉妍?徐玉妍是谁?”刚刚班长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
难道是转学,或者是出国了?我还记得她,一定不会是消失了。
我掏出手机打开电话簿,手指在她的名字前徘徊不定。现在放假了,她一定会接的吧,就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要能接通就好。
回过神来的时候,号码已经被拨了出去,我紧握着手机贴放放在耳边。
“嘟~~~嘟~~~嘟~~~”手机里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接通的声音,我不自觉地跃了起来。
“喂,太好了,我就知道...”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手机中回放着毫无感情波动的女性声音。
“怎么会?”我瘫坐在地上,臀部传来的冲击感使我眼前一片漆黑,手机也掉落在一边。
这个电话我曾打过的,连短信我也还留着,就是这个号码,绝对不可能是空号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
我爬着拾起手机,屏幕上反射的强烈阳光是眼睛又进入一段短暂眩晕。手机很烫,似乎金属外壳要被熔化一般,摸起来湿漉漉的。
在太阳落山后,我还是打电话给了孔佳:
“喂,第五,有事吗?现在已经放假了喔…..喂喂?”
“啊,我想问你,你确定我们是在同一天考试的吗?我是说朝阳中学和我们学校。”
“那是当然了,因为是全市统考嘛,肯定连开考时间都是同步的。我之前就给你说过了吧。”
“是…是啊..”
“怎么了?你哭了吗?还是你那边风声好大?”
“没,没有,我没在哭。”我用手指点触眼角,果真被她说中了…..有那么一点湿润。
“那……..”电话里的声音也跟着我犹豫起来,“你….小心一点。”
她在说什么呀,我一直都很小心不是吗。只要把自己包裹好不就可以了吗?所以我现在仅是觉得伤心而已,并不需要哭出来。
“你没事吧?没有别的事我就挂了啊。”
我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地面,然后小声地叫住她:“等一下。”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徐玉妍这个名字吗?”
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内:“不知道……也许是不记得吧,抱歉。”
“不,没有关系。”我对着话筒呢喃了一句后,就挂掉了。连这句话有没有送出也不知道。
她消失了………很久我都在口中嘀咕着这句话。
但是….为什么还记得呢?消失的人会被遗忘的吧?为什么偏要我记得呢?我一点也不希望记得,快点要我忘掉好了。我这么闭上眼睛默数…..
1…….
2…….
3…….
睁开眼依然都还记得,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我记错了?我只是偶然在梦中梦见过她,就像那个银发的女生一样,因为不经常梦到,而我又因为某种原因开始梦见另一个女生,所以才会对梦境产生记忆偏差?就像那时候见到那一头银发背影时那样,仅仅是我的错觉?证据之一就是,我最近经常会感到精神衰弱,说出的话也莫名其妙。
于是坐起来,闭眼开始回想那个女生的样子………果然,我连她的样子都快要忘了。除了能够想到她的青丝长发,和孤僻的背影————除此之外,什么都记不得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起我究竟有没有跟她说过话,还是说都是我的想象而已,只是我当时很渴望和她搭上话而产生的幻想。无论是梦还是真实,我有没有一次见过她的正脸,和她对上视线?连这个我都不敢确定了。
学校的人很快走光了,广播的大喇叭播放着静校的铃声。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校门,大门与口袋中的公交卡感应发出“嘀~~”的声音。校园钟楼的钟声隔很远也能够听到,即使我躲到了浮桥一直通往的湖的北面,烦人的低闷钟声依旧寻我而来。
他们说,她以前常在放学后在这里背书。湖边零落摆放的不规则石墩,她以前就在这里。我也在一处石墩上随意坐下,望着微风浮动的湖面,心底也随着泛起了涟漪。明明是这么伤心的日子,天气却不负责任的晴朗。脚下的几颗砂砾被风吹到湖面,湖边的狗尾草对着湖面的涟漪摇着尾巴。
我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伤心还是纯粹的遗憾。只是坐在这里,似乎又能在浮光游动的水面捕捉到她模糊的身影。这种偏僻的地方确实很适合她,就算是我的话,也一定会选择这里吧。湖风吹过来,深深地闷了几口气,然后很舒服地吐出来。
“我不要紧的。”我抚着自己的胸口,想象着把悲伤捋去心底,“没问题的,不论是谁消失,我都没有问题的。”我这么对自己说了几次。
大约到太阳落山,已经可以明显听到虫鸣的时候,我才自己慢慢地走回家。走了多久呢?完全不记得了,大在脚踝痛得受不了时,我才找了一处公交站牌乘车返回。不过也好像只坐了五六站的样子,坐在完全没有乘客的后排座位上,几次都昏昏沉沉地差点睡着。半梦半醒中好像又做了一个梦,但是当我下车之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回家经过院子时,我远远地望见孔佳在伸着竹竿敲我床边的窗户,她应该没有看到我,我便缩着头绕开来到后方的凉亭。因为我家位于整片房区的最里面,所以楼后面的这个凉亭基本都是我独占的,孔佳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不过因为不经常来,所以每次坐在这里的时候都要准备纸巾把石椅擦干净。这里周围都有绿植覆盖,也许这里,或者亭子的那边以前都还有人居住,我时常会这么想。不过现在那边已经被长长的一堵墙隔开,墙的前方又种植了许多植被,所以这里只要不经过我家后门,就完全不会有人发现。
我喜欢在无聊的时候坐在这里,倚在一颗槐树上面休憩,这颗槐树的树干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环抱过来,所以我猜它大概有百岁了吧。所以我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和它说话。从我的记忆中,它应该像是我的爷爷一样的存在吧。
不过这次,我倚在树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是很少发生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吧,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也常常会爱答不理的样子。”现在觉得孔佳说的话还是蛮准确的。没错,我不喜欢和别人相处。
“原来你有这种自觉喔,我还一直以为你神经会比较大条。”
“可是我不跟你说话的话你就真的没有人可说话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不,你说错了。”
“我可不信还有其它人能随时和你交谈,那个女生可不算喔,你们只是同病相怜而已,我根本不相信你们能说上话。”
“恩,你说对了。两个都说对了。”
不过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只是在和树说话而已,所以就算是她也没来过这个地方。在无星无月的黑夜中躺在这里,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也不错……曾经想带那个女生一起来的,就是孔佳说的那个女生。所以说,孔佳当时还是记得那名女生的吧。不过她已经消失了,因而顺理成章被忘掉,只有我还记得她。这样又觉得好像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我这么傻笑着用后脑勺槌了两下树干,它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蝉声受到惊吓似的变小了。
“呐,我说………..今天有一个人消失了,“我倚着树干这么小声说着,”不,应该是以前就消失了,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但是,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忘呢?那个女生……我记得应该和你说过的。树是不会忘的吧,你说说看嘛,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生,她长什么样子,声音又是什么样的呢?还记得吗?“
结果它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有趴在围墙上的一只黑猫慵懒的叫声传进我的耳朵。
“也对,我根本没有带她来过,你怎么可能记得她的样子呢。”
“不过……..我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我仰着头,凝望那湾透过树梢的月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槐花香气,外面的桂花也不合时宜地开了,混合在一起好像闻得出一股奶油味道。
随后,我听到有什么拨动树枝走进来的声音。
“什么啊,你原来在这里面啊。”是孔佳,她明明还没有看到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且,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听到我的疑问,孔佳露出相当气愤的表情:“你一直就藏身在这里吗?真不敢相信。你说我怎么会知道是你?除了你之外会有别人缩在这个地方吗?”
她说的话并没有很大声,但我却觉得好刺耳,只好捂着耳朵对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是不是有谁消失了?你下午问我的那个女生吗?“孔佳凑过身子来看着我的眼,而我什么都不想听地把头扭向地面。
“我什么都不想说…..现在……”
明明没有看她,我却感知得到她的脸上也充满了哀伤:“你说的那个女生……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我对着脚边的树根说,“但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那…….”
“我想自己静一静,抱歉,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孔佳真的就听话地离开了。我会悲伤是因为有人消失,她是为什么呢?还是她从我的表情中见到了类似的感情————那个曾经存在她身边的妈妈?我没有告诉她,她真的会发现吗?
我在树边倚了好久,回到屋子的时候已经近零点了,打开房门时,锁芯转动的机械声听起来都好突兀。坐会床上,我又抚着胸口说了几次“我不要紧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真的没有这么难受了。
墙上的石英表指针一格一格地挪动,声音在这样的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脆。黑着屏的手机在手心搓来搓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是觉得一点睡意也没有,总要做些什么吧。我这么想着用头槌着墙壁。
一直都没有睡着,直到深夜的时候,手机突然亮起,刺得我眼好痛。是孔佳发来的消息。
“睡了吗?”她在来信中这么说。
“没有。”
“那陪我说会话吧,我也睡不着。”
我伸直身子朝对面望,孔佳那边也没有开灯。在我准备拨电话给她的时候,我的窗户被竹竿捅开了。上面挂着一个系有绳子的纸杯。
“用这个。”孔佳缩着头,对我说。因为是深夜,所以她非常小的说话声听起来却异常清晰。
“这个是….“我还在疑问的时候,线的那边已经被扯紧了。
“要这样用。”话筒里面传出声音。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不方便,因为不贴着耳朵或者不扯紧线就没有办法听清,所以我还是发短信给她:“这样好不方便。”
但她还是在用话筒给我说话:“这样就好,我不想让你听到我现在的声音。”
她在说什么啊?她哭了吗,有什么可哭的吗,明明我都没有哭。
“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孤独。”话筒里的字如洒在地上的玻璃珠般一一蹦出。
“怎么了?”
“有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应该不是吧,我一定也会有家人的,但他们去哪里了?我为什么不记得?搞不好真的是像第五说的,是消失了…….这样。还有可能是在最近才消失的也说不定….”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而话筒里面的声音还是如履薄冰似的顺着棉线走来。
“最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有好多东西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收拾一下。”话筒里面的话中断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只能一边稍用力地扯紧连线,然后轻轻把头向外面探出。
对面还是没有开灯。
许久我才听到后续的话,让我以为是幻听。
“最初,我还以为是我自己买了东西没有用就忘掉了。但后来我才发现真的有好多我完全用不到的物品,我就算再怎么喜欢购物,也不可能买两张床和整厨的大码内衣和外衣吧………所以我想,那些是不是我妈妈的衣物?”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我:“你觉得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早就察觉了吗?为什么还能不动声色地存留到现在?但我确实是知道的,关于阿姨的消失我都知道,甚至在我的Sony中还留着消失前的录像。我没有告诉她,而现在我连说出“抱歉,欺骗了你”的话都说不出口。
但是话筒中还断断续续输送着仅有三公尺之隔处的声音。
“我这么说不是想要第五道歉,我只是单纯想和人说说话而已。第五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你说的世界异变这一点了吧,但你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有伤心的权利啊…..”
话说到这里就中断了,因为话筒从我手中滑落,无力地滚在地上。
伤心的权利啊………为什么要伤心啊,每天都不知其然地生活着不好吗?如果是我的话,我宁愿选择无知地生活,然后慢慢地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干脆自己也消失掉这样。也许我跟造物主达成了相同的默契,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呢?我因此拾到一种淡然的负罪感。
我再次听到她的话,是因为她把话筒向她那边扯直。
“你有在听吗?你没有听到也好,反正都是很蠢的话。”但她还在一直说,“所以我想,第五是不是之前也有很多朋友呢?然后因为大家都消失了才变得不喜欢交往?不过我有些羡慕你啊,我如果没有人说话的话,一定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有时候真的觉得,一个人独处会比较轻松一点。这是真心话,你不用安慰我。不过,时间长了就变得受不了,所以我想知道,第五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我做的一点也不好。”我抱着枕头小声嘀咕着。
如果是以前,我还能安心地为每个消失掉的人编排相簿,然后再郑重地在照片背后贴上他们的名字,以此表达浅薄的哀悼。不过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这么做过了,因为我发现,相簿我既不会去翻,也不甚喜欢照相了。显然的一点就是,我手机相册中几乎全是自然景物的照片。因为它们不会消失,也不会被忘掉,更不会有感情————仅此而已。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她重复着这句话。
“我做不到。”我只是在逃避而已,我很清楚,但是没有对她说。
“你知道吗?”我敲着枕头反问她“我的朋友消失了很多喔,有一部分我还记得,是因为我把他们拍成相片然后整理相簿,所以我就会知道完全没有印象的那个一定就消失了。不过我从来都不会翻看那个,就算是现在的朋友我都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所以就算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我也没有必要伤心。“
“这样啊…”
“就是有一个女生消失了,好像大家都把她忘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记得。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只是我记错了而已。只要这样想的话,就没有这么伤心了。”
“真是个不错的方法啊…..”
不错的方法?她在说什么啊?我是想说,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就算什么人消失了,记不记得都好都没有必要哭泣。你知道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也不见了,我自己也还能若无其事的生存下去。
“那么….”她很小声的问我,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听筒,只要用被子罩住耳朵,也能够听到她近乎叹息似的说话声:“可以把你的那份录像发给我吗?我记得那天你有带摄像机。”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因为就算人消失了,但事情本身并不会因此改变。虽然会有些偏差,但是不会偏太远的。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她应该也是。所以我很快答应了。
“好,等你想要的时候,就来我家拿好了。”
“谢谢……”
我们两人的对话随着紧扯的棉线崩断而结束,我望着凌晨四点的夜空,已经微微可以看到天空染上珊瑚的红色,一缕泡沫似的白色裙边在地平线之上飘起。我等了很久,手机都没有孔佳的短信。我钻进被子包裹住头,将自己沉入深蓝色的梦境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