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刚刚好。我突然为我这样可以随意颠倒作息时间感到些许骄傲。

肚子有些饿,孔佳这个时间不知道有没有起,她应该比我睡得更晚吧。如果她做好饭的话就一定会喊我,不过以她的手艺来说,吃不吃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知道像我这种不会做饭的人没有资格品论什么。但我的冰箱里确实囤积了足够的食物,所以就算不健康的饮食,我也能生活好一阵子。

我就这么想下床泡泡面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这是………泪吗?”我顺着眼角,从鼻翼边触到类似水滴一样的东西。

“我这是……怎么了…….?”

“还没有忘掉吗….”我缩回被子里,里面的空气好闷,但我还是单手抱着自己,另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滑动,结果不小心点到那个号码,又被拨了出去。这次我没有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面,只是盯着屏幕,任由地听着里面极其微弱的‘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声音在我脑海回荡。

“还是……算了吧。“我试着点击删除键,但手指就是不听使唤地在删除和取消中徘徊不定,最终还是没有删去,我踌躇了许久,还是把通讯录上的那个名字改成了灰色。我甚至在怀疑我这样做的目的,特殊标记成灰色的有什么意义可言吗?就算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个人消失,但有没有标记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不记得那个人,拨打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会不会过几年之后,电话那边连“空号”的提示都会消失不见?这种事有没有可能?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把手机丢在了床头边。

手机里应该还存着几条压箱底的短信,不过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翻出来看了。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情绪就止不住地悲伤起来。

没有问题的,只是我太闲了。只要忙碌起来就没有时间悲伤了。

所以我在书包中翻出还没有拆封的暑假作业,摊开理综试卷,正襟危坐地握着中性笔,仅仅是读到物理第一题的选项后,整个人又蔫了下来,瞬间没有了写下去的心情,但是为了不让奇怪的思绪占据大脑,我还是硬着头皮把理综硬硬塞进大脑的空白处,只要把空白占满,胡思乱想的心情便会没有阵地。

敲敲敲…...手中的笔时不时地在书桌扣出声响。

做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三点,一套卷子用了出乎意料长的时间。早上没有吃的泡面还在卷子旁摆着,完全散成了浆糊。卷子上一道道的红叉又让心情低落到极点。其实,说是在做卷子,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读题上,并不是题目难懂,而是根本没有心情去做,仅仅是读到厌烦就画一个顺眼的选项,大题则是连题干都没有看地乱写。因此,我还有些佩服自己还能有心情用红笔一个个地订正过来。只不过,很快它就被丢进了垃圾桶。

虽然才睡过不久,但大脑还是说不出地乏累,睡意正浓的我完全没有幻想的力气,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趴回床上,希望醒来后我也可以对着手机上的那个名字问:“她是谁?”

但是……..没有如愿……….

从睡着到醒来不过才花去了四十分钟的时间,我盯着疲惫的石英表,现在的时间应该还没有静校才对。那么,再去一次好了。

因为脚踏车还停在那里,所以我只能借助公交来往。我并不是去取回车子的,反正也不是我的物品,就还给她主人的所在地好了。话说回来,我还真的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虽然她有告诉过我,不过也只是个大体的方位,我也没实在没有心思去方圆几里的圆圈内逐个拜访寻找。我这次前来,是因为总觉得有某种预感————预感着我总有一天,也许是不久之后,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尽可能多留些印象,在我的记忆中。

路上我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尽量不去看周围的景物,但如融化奶油从天空中缓慢流泻下的云层,还有从窗边驰过的绿色植被还是不自觉的映入眼里。因为车的终点站就是那个学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要闭眼休憩,但车经过一段碎石小路的时候还是把我震醒。

通常情况下,乘公交车驶往学校大概会花去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但好像因为最近有学生放假返程,所以路上满是车辆,公交车因此行驶地尤其缓慢。不过就算去的早些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下车时手机设定的收音广播已经开始自动播放了。我是在下车后,前往学校的一段步行路上的时候才发现的。起初是以为什么在叫,有人提醒我手机在响时,我才发现口袋里的播报声。里面的主持人正调侃似的谈着最新的一次全国人口普查。

话说回来,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普查过人口了,通常来说是十年一次的吧。不过这次与上次的区间跨度想象不到地长。不过想来也是,耗时一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中,又会有大量的人口消失,想来频繁搞这种工作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不过我们国家究竟还有多少人口呢?会不会有些小国家因为公民全部消失而被周边国家兼并呢?这样想来,就连地理书上的知识都变得不可信了。

我这么想着关掉电台,然后踩着碎草,逆向和身着校服的几名学生擦肩而过。有几束诧异的目光扫过我的耳畔。

来到操场和教学楼中间的空地时,才发现学校的学生还没有完全走光。还能听得到操场上足球杯踢飞的闷响,以及低层教学楼中学生讨论期末考试成绩的声音。他们应该已经放假了啊?我走进教学楼,看到用白板笔写的簿告,才知道他们还有几天的自习要上。不过看样子逃课回家的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了。

而后我顺着本能地爬上四楼,来到那间她本应该在的那间教室门前,里面有几名女生在打扫卫生。躲在墙角的我还是很快被发现了。“请问你是来找人的吗?”其中一个女生问我。看样子她们应该不知道我来过。

“啊不,我只是来逛一逛的,我是另一个学校的学生。”

“哦,这样啊。”她们这么惊讶着回到了教室。我听她们说,她们的班级下午还要上课,不过似乎有几个班级已经放假了。好像是因为班主任消失还是什么。不过这也是时有的事情。通常情况下来说,每几个月都会有一名老师消失,这一点也不奇怪。基于这点,似乎只要有老师消失,学生就会放假就成了约定成俗的事情。这样想来其实早在初中的时候,就有过几次因没有任课老师而停课的经历。高中以来这种情况就有些少见了。

“为什么隔壁班就有假可放呢?”

“因为我们是科技班的学生啊,所以一定要求更严格的吧。”

“听说去年寒假的时候,上一届学长们只有五天假期啊,就是科技班。”

“欸……这样也太…”我听着教室里女生们越扯越远的话题,然后偷偷窥视贴在门前的成员名单。果不其然已经换成了新的,旧名单留在门上的胶痕还在。虽然知道不会有,但我还是小心地滤了一遍。

当然不可能有的。然而我还注意到,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的名字消失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但是确实从总数来说,是少了几个。

我在想更多之前逃离了教学楼。

之后我一直待在湖边的亭子里,望着清清池塘中暗香浮动的幽怜荷叶,风吹过池边,如珍珠般的露水滚落下来,惊动桥底的金鱼。身后圈养起来的天鹅疏懒地在湖面的向阳处晒着红冠。我就坐在亭子的石质围栏上看着这些直到晚自习来临,深蓝色的湖面映上白炽灯的颜色,才准备离开。而在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不远处站着一名穿着洋裙的女生。

“哥?你怎么在这?”她发出这样的疑问。

而我也惊讶地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啊啊…”我有些慌张的在裤子上擦了擦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手,“我是来找同学的。”

“骗人。”她敏锐地揭穿了我,我把头低过一边去,然后她对我说:“哥哥才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她说的没错,因为我要找的人已经消失了。确切的说….我这次也不是来找她的。

“那你呢?”我反问她,“你应该没有在上学吧。”而且,穿着这样的洋装出现在学校真的好吗?不会很显眼吗?

她发现了我的目光所在,所以扯着裙子的一角害羞似的说:“因为家里除了睡衣就只有这种啊,我总不能穿着睡衣出来吧。”

“那我去陪你买些衣服好了,反正我现在没有事情做。”

她摇摇头,对我说:“先欠着好了,我今天是来找人的。”

找人?我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还是充满疑问。你不是没有在上学而且基本不出家门吗?那么学校里会有重要的朋友吗?

“哦这样啊。那我就先走了。”我对她说。

我回头走了才没几步,她便从背后抱住了我:“我是来找哥哥的。”

“欸?”我顿时充满疑问:“你知道我在这里?”

她松开拦在我腹前的手臂,然后摸出手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因为这个。”

这样疑问好像更多了:“手机?”

“有定位啊。”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有我的定位?”

“我也不知道,今天才发现的。然后看到哥哥的位置一个下午都没有变动,有些担心就过来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之后,我们一直在原地待到晚自习放学铃声响起。这里放学的铃声和我们学校的很不一样,是《安妮的仙境》,所以听起来总会有中安心的异样感。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但听着总会有种早些年在电视上听天气预报的错觉。只要听着这首曲子,就会感觉教学楼顶的天文台上银色的新月圆了些,亭子上盘踞的葡萄藤和睡着的朝颜花更亮了些,好像还能听得到雨的声音。

我枕着凉亭红色的石柱,宁则靠在我的背后。学校这一片经过的学生并不多,但因为路灯的灯光正好圈在亭子的外围,所以在暗处看,我们两人应该特别明显。偶尔会有一些私语的杂声和异样的余光经过,但宁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只好闭上眼睛,竖耳倾听班得瑞的曲子响过一遍又一遍。

但是学校的学生很快走光了,在我们附近完全看不到别人的影子,但教学楼上的长方形的灯光还亮着,湖面的河灯也开始一闪一闪的。

“有人消失了。”我很小声的说。

“猜得到。”宁的声音从我的后背传过来。

“你知道?”

“说了是猜的。”

“有这么好猜吗?”孔佳也猜到了同样的事情。

宁用额头对着我的背槌了两下:“恩,很好猜。”然后她起身摸着我的脸颊,四目相对地告诉我:“看表情就知道了。”

“啊….嗯…?”我害羞地回过脸去,她就背对着我继续轻声道:

“因为哥哥是只把哀伤的表情挂在脸上的人,所以怎么都猜的到…….和过去一样。”

“你说……过去…..?”

但她岔开了话题:

“哥哥说的是谁啊?”

“是个女生…….同学…..算是吧…..”

“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嗯……”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被包裹在紫色云团中的月牙想了想才说道:“是个不爱说话的女生……在我认识的时候是这样…..有些孤僻…因为性格原因所以被孤立了吧,所以我们就特别聊得来?不算聊得来啊,只是相比之下能搭上话而已….我现在印象不是特别深了,因为很久没有见面。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她?”

“那就跟我一样喽?”

“嗯?……嗯。”

“还记得那个女生的样子吗?说不定我会认识那女生。”

“欸,你认识吗?”

“也许吧,你说说看。”

然后我想也没想地回答出来:“细节记不清了,不过她很瘦,风一吹就能吹跑的样子。黑色长发,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这样….”

“你说的是黑色长发吗?没有记错吗?”她相当疑惑地问我。

就算我再怎样记忆迟钝也不可能连颜色和长短都记错吧,所以我“嗯”地点了点头。

宁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说的并不是一个人呢。”

“你认识的那个人。”

“哥哥也应该认识的。”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对,不只是认识的,是个银色头发的女生。”

我好想突然想到什么。

“你刚才说…….银发的女生?”

宁露出疑惑的表情又很快消散:“你不记得了吗?也对,你肯定不记得了。”

“有一点……..但是….你刚才说….”我的舌头在嘴里打架,就连大脑也空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宁看着我的脸,摇摇头对我说:“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一定会想起来的。因为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会想起来……

我是忘掉了什么吗?还是她说的那个女生消失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都一直在想这个事情。真的有人消失了吗?我一遍遍地翻看手机相册,Sony中的相册以及更早时间洗出相片整理成本的相簿。我连续翻看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发色那样特殊的女生。但忘记名字又没有整理的同学照片倒是翻出不少。而我连整理后重新塞进相册的心情都没有,就拿着一叠散装的相片夹进相簿。

“对了,孔佳昨天不是想要影像来着?现在给她好了。”我才刚躺下就又坐起来拿着衣杆去敲对面的窗户。因为手机恰好没电,所以让她过来拿u盘好了。

不过她好像不在家的样子。屋子里的灯没有开,窗户也是紧闭着的。

孔佳有一个习惯,便是在家的时候一定会打开她卧室的窗户表明自己在家,而且就算冬天也会严格遵守。所以这样看来她一定是不在家的吧。但我还是趴在窗台朝对面喊了几声:

“孔佳在不在?在不在?“

果然没有回应。不过想来也不奇怪,孔佳虽然近乎所有课余时间都在学习,但运动细胞意外地比我这个家里蹲要好不少,所以在放假的时候也经常在外面通宵。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既不上网也不打游戏哪里有通宵的乐趣,不过她确实会有些时候在寒暑假夜不归宿。

“去别人家过夜肯定比自己在家睡觉有意思的吧,我又不像第五会觉得一个人更有意思。而且我总不能在第五家过夜吧。”

“就算你要过来我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她现在一定又在哪个同学家学习吧。她去别人家住的时候总会带着满满一书包的作业,真有够无聊的。

我躺在床上,一次次回想着宁说的那个女生。

我应该见过才对,我这么确信着。但那种奇妙的感觉只在那次相遇时维持了一天而已,睡醒之后就再也记不起也想不出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再去哪里试试吧。”我这么想到后,立刻下床提好鞋子跑了出去。因为近乎要到夜里的十二点,就算穿着有些宽松的居家衬衫和短裤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的车子留在了朝阳中学,而那个地方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我只好打车前往那里。

深夜出门果然是一种可疑行为,虽然司机师傅什么都没有问,但我还是拘谨地缩在后排的座椅上。车里空调的气温开得很低,所以贴了遮光膜的玻璃看上去就像车里凝结的水汽。车里放着的是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听起来意外的有种怀念的感觉,我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曲子,但是,最初是在哪里听到的已经不记得了,就像那个女生一样……..

我因此对司机师傅的音乐品味产生了兴趣,也很想问问他是否知道以前的电视台或者广播之类的节目播放前,是否会播放这首曲子。以大叔的年龄来说应该会知道不少的吧。但我突然觉得和别人交流好麻烦,而且我也不确定这个是司机师傅从光盘中播放的,还是随便找的电台。而且仅仅是收录在巴赫初级曲目中的就有十余首,就算是最知名的G大调那首,直接问出口也会被认作神经病的吧,我因此放弃了这种想法。

又不是所有人都记得曲目的名字。

下车时《小步舞曲》前4节的律动还随着脚步在耳边响个不停。我从医院下车步行至药店,一路上我都在观察路边的线杆和路灯,心想会不会上面有喇叭,然后每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就会用《小步舞曲》来做铃声提醒人们该回家了?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我为自己的愚蠢嘲笑的一番。而就算这样,我还是忍不住一路上朝四周张望。

直到来到那家药店,还有旁边的那家茶叶店。

那是一家新开的店,所以广告牌上的霓虹灯还完好的亮着。当然卷帘门现在是紧闭着的,也不会有银发的女生经过。甚至连路人都看不见几个。我就在药店与茶叶店之间,不足二十米的距离内往返了好长时间。不过即便走了好多次,依旧没有拾到旧物的感觉。突然忘掉的东西只要重复刚才经过的事情就能想起来…..果然不是经常发生的。

为了寻找曾经见到的、水黾游过拨动的涟漪而不断向湖面投掷石子。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当然什么都不可能想的到。

就这么走了一会,大脑却越来越不清醒。我望着被高楼遮住一半的新月,和在地面石砖上流动的霓虹灯余光。我靠在门前的石柱上却一点也不想睡着。七月中旬的夏季夜晚已经能感到明显的凉意了,蝉声以及下午在湖边听到的蛙鸣,还有来时计程车上播放的《小步舞曲》都混杂着在脑中打着节拍混响。

回去吧。我等到计程车的过程已经不自觉地睡着好几次,但就是这样回到家的时候也才是凌晨的两点。我刚刚半睡半醒的时候又想起什么,但是下车的时候我似乎遗落在了车上,掏出手机想要记录的时候就全然记不起了。

我才想回家换上厚一点的衬衫在后门的亭子里过一晚,不过衣服才换到一半,我就想起来孔佳对我说的话:

“你不知道吗?这些树都要被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