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且认为常夏所说的是实话,我重新拜读了一遍雪杉的履历——

在东欧和北亚地区活动的时期,以及在避风港第一年的记录,都毫无疑问刻画出了一个完美遵守制度、完美融入各种环境的天才形象。

唯一引人注意的是过往的定期考核结果。

从去年秋天开始,无论是人工考核的分数,还是“艾格尼斯”给出的心理评定分数,都开始滑坡。

到现在为止的半年多里,前者下滑到了平均数附近;后者则更严重地,从数一数二的水平,跌落成了稳定的最后一名,并且距离被盖上“不予出航”的印章只有一步之遥。

……不知道这个突变的原因是什么,但她在“问题儿童”这个层面上,也完美得无可挑剔呢。

言归正传,这份对于避风港中的孩子而言,相当中规中矩的简历里,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证明雪杉是常夏所说的那种人。

“嗯……”

抬起头的时候,我和站在前方,弯下腰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的常夏对上了视线。距离实在太近,她使劲琢磨我的心思时发出的鼻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你选择了不相信我。”常夏的沉思得出了结论。

“我保留意见。”

“好吧……记得我早上建议你多关注一下小雪杉么?”

“记得啦。”我暂时合上资料夹,“不过,我昨天在路上遇到过她,还被她劝告过不要管太多。”

“哈,果然。”这个回答反而像是合乎常夏的预料,“她就是这样的啦,感觉周围有一股冷气……不排斥你,但也没办法接近。”

“喔……”

原来是这样啊。常夏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和雪杉交流时那种难以名状的距离感,并不是我的问题。

——和所有人保持着有点过分的“安全距离”,这方面也和你有点像啊,夜莺小姐。

对了,暂时改变一下主意吧。

“我啊……我的目标是和这里所有人都交上朋友。”常夏背过身子,伸了个懒腰,“包括你哦。”

“原来这才是你撬开我门锁的动机啊。”

“哈哈,差不多啦。总之小雪杉是唯一不合群的人,所以攻略她这个伟大的历史任务就麻烦你啦,子规长官。”

……我也没看出来其他人有多合群呀。

但常夏作为自称“说话最不能相信的人”之一,她想必也对我隐瞒了的真正的动机吧吧。就和此刻的我一样——

“我试试吧。”

“诶?好果断!刚才明明还那么事不关己的……”

“所以说不要揣测大人的想法啦,大人是你猜不透的——”

“哔——哔——哔——哔——”

“诶?”

话说到一半,我的手环发出了一连串提示音,急促的蜂鸣和震动,与收到天宫寺的消息时的提示截然不同。刚抬手确认,屏幕上就已经打出了一行高亮的文字:

“距离门禁时间还有09:59,未签到船只还有1名。特此通报各教化官。”

“哇——原来你们的手环是这样显示的呀。”常夏好奇地凑了上来,全方位打量着我手腕上的设备。

“这是……”

“是小雪杉吧,她在外面错过门禁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她说着,用手指抵着下巴,颇有深意地看向我,“每次都要被天宫寺今日花抓回来一顿骂呢。”

“好啦,我明白了——”

我不是自愿回到“避风港”的。说得更直白点,我憎恨、畏惧这个地方。

更何况作为重获自由的条件,事先并不知情的我,还被强加了难于登天的任务。

所以,从蒙着眼睛,搭乘几个小时的直升机被押送到这里;从麻醉消退,在这个房间的床上醒来开始,我就没打算过认真对付这个烂摊子。

但在逃离这里之前……抱歉了,夜莺小姐,我还要多绕一点远路。

因为那个人跟你很像,她心里也许有和你一样的、我没来得及为你治愈的伤口。

和天宫寺的交涉出乎预料地顺利。

她很乐意解除我的门禁限制,让我这个没有职权的教化官,代替她在浪费时间的日常琐事上跑腿一趟。

手环的地图用红色光点标记着雪杉所在的位置,跟随无人机的引导,只花了几分钟就来到了这附近。

时间临近深夜,完全没有照明的世界,在星空下弥漫着微弱的白光。残破不堪的沥青路面,缓缓释放着一整个白昼贮藏的夏意。

被加热的空气逐渐汇聚成暖风,裹挟着泥土和沙尘的气味徐徐上扬。

和地图上的红点重合的地方,是一栋毫无特色的二层建筑。夜幕之下,异常刺眼的几道红色荧光,勾勒出了楼顶边缘的人影。

在“第二避风港”,这种色彩的荧光只属于一个人。

“喂……不是答应过我不要这么下楼了嘛……”

我的脑海里,莫名地响起了常夏的话。也许这个人,真的就是另一个完全不能相信的家伙。

没等我走近,赤红的荧光就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光带,垂直落下,最终在建筑物下方再次凝结成一个点。

而这一次,我也明白了自己昨天的举动为何是多余的——

刻意以头朝下的危险姿势,向前倾倒、落下的她,在着陆前的短短一刹那间,就像猫一样凭空调整了姿态。接触地面的同时,一气呵成地翻滚几圈,分散了剩余的冲击。

反应速度之快,就好像是……被深植于肌肉的、刻进了脊髓的战斗技巧所保护着一样。

我嗅到了一丝不安。但还是壮了壮胆,往前走去。

“……哈,断了一只手也没影响么。”在我前方,缓缓站起身的少女垂下脑袋嘀咕着,“不记得杀死人类有这么难……”

“那就早点跟我回去,填饱了肚子明天再来挑战吧。”我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

“咦——”

到刚才为止还都很潇洒的少女,却被我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

她像是按着胸脯深呼吸了几轮,才终于转过身来,恢复了冷冰冰的腔调。

“啊,不是天宫寺。”

“这种句式,让大半夜来找离家出走的小孩的大人很受伤诶。”

“正好。”

“怎么啦,跳完楼心情舒畅,要跟我在这月色下来个禁忌的、违背门限时间的约会吗?”

“‘她’不需要再挑战了。”这孩子完全没搭理我的玩笑,而是缓缓抬起了右手,“也省掉和你解释的功夫了。”

“嗯?”

眼前的少女抬起头,直视着我。

湖蓝的双瞳,在星光下泛起令人胆颤却又无法逃离的寒意,她向上摊开掌心,发出了有如来自冥府的邀约。

少女脸上掠过一丝绝对不可能属于她的笑意,开口道:“你刚才看到了吧,‘雪杉’是一个死不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