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距离太远,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天宫寺给孩子们准备的惩罚是什么。或者说,我忽略了很多早该注意到的事——傍晚回来的孩子们身上的泥水;明明没有下雨、农田也还很干燥,但训练场上地垫残缺的地方却有水洼。

天宫寺从身后拿起举向我的东西,是高压水枪。

糟糕。

手持式的防暴水枪能输出的力量,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但问题在于,那是水。

我反常迟钝地领会了这一点的时候,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行,身体好重。

不行,一定要呼吸,一定要呼吸。

……妈妈。

……姐姐。

……一定要呼吸。

只要呼吸就能浮起来……

还是说,要浮起来才能呼吸……

一定要……

一定,一定……

“呼啊——!!”

记忆停留在世界变得模糊、开始摇晃的前一刻,视觉系统再度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暗而宽敞的房间里。

用尽全力扩张胸腔,贪婪地呼吸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能转动因缺氧而依旧沉重的脑袋,四下环顾了一圈。

尽管视野还有一些模糊,但依稀能看到酒柜、吧台、还有东倒西歪的木制餐桌餐椅。

这是……“图书馆”?

“呃……”恢复了足以起身的力气后,我强忍着晕眩,摸索着能够支撑双手的着力点。身体下方,似乎是用几张餐椅拼起来的临时床位。

啊,摸到了眼镜。

这东西没弄丢真是万幸……虽然并没有视力问题,但我平时还是习惯戴着平光眼镜,稍微远离诸如刚才遭遇的危险。

接下来,就该解开我为什么瞬间移动到这里的谜题了吧——

但看起来不用我费神了。

房间另一端,有着银灰色头发的女孩,正一言不发地擦拭着放在膝上的手风琴。

“啊……那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谢谢你啦,雪杉。”

雪杉依旧沉迷于她那台手风琴,对我醒过来了的事毫不意外。

“你被天宫寺的玩具水枪滋得半死。”

雪杉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有点俏皮的台词,以至于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无需多想,这种语气,十有八九是从常夏或者澄星嘴里学来的吧。

但她似乎看到了我不正经的表情,肩膀微微一抖,鼓起脸颊,捏紧了手中的绒布。

“喂,那么用力会把琴的烤漆刮花的啦。”我看了一眼手环,自己失去意识才半个多小时,外面的训练大概还没结束,“所以你就趁机把训练翘掉了?”

“嗯。”

把我搬进来的,明显不会是这个只剩一边手的家伙,她大概是以“帮忙照顾教官”为由,远离了自己没兴趣的体罚大会吧。

“那正好,我们来聊聊你分数垫底的事吧。”我再次装出老师的模样,抬着脱力的双腿走向雪杉。

“你又不是老师。”

“别这么说啦,既然上头让我假扮老师了,就满足我一次好不好……”

“满足过你两次了。”

她指的是在天台上和宿舍楼门口听我的说教吧,斤斤计较的小屁孩。

不过雪杉应该不知道,我偶然拜读过出自她之手的“遗书”。至于要不要提起这个秘密,来打开和她之间的话题——

“被重击颈椎没事的人。”没等我决定如何搭讪,这次换雪杉先发问了,“为什么会被水枪冲倒,子规……教化官?”

第一次听到雪杉念出我的名字,在这两个字眼前面,她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

确实值得她疑惑。

天宫寺之所以会用防暴水枪,是因为她也深知“避风港”内这些无人机、以及背后那个“艾格尼斯”的底线——似乎只要不是包含杀意的攻击行为,无人机都不会做出警告。

所以诸如水枪之类她能够滥用的体罚行为,理论上对最瘦弱的孩子都不会造成威胁。

但我也和不能参加训练的语时一样,有些身体上的苦衷。

“因为是水啦。”我觉得没必要避讳这种事情,“我小时候曾经溺水过,所以有点害怕水。”

雪杉投来的眼神中,比平时多了1%的疑惑。

“啊……当然不是所有水都怕啦。只有量大的,或者流速急的,尤其像这种高压水枪……”

碍于大男子的自尊心,我还是隐瞒了自己就算是洗澡的喷淋头、甚至是毛毛细雨以上的雨量,只要接触到皮肤,就会恐慌到呼吸过度以至于昏厥的那部分。

“总之被冲到就会紧张得晕倒,有点惭愧,不过以后还请在这方面多多包涵。”

这回雪杉看起来终于接受了我的解释,露出了安心的模样。

而她这幅显而易见的安心,却让我的心瞬间被无数带刺的荆棘纠缠了起来。

“记住了,以后会用得上的。”她以极其认真的语气说着像是谋杀预告一样的话。

她隔着布,从脚下的垃圾堆中捡起一块天蓝色玻璃酒瓶的碎片,透过它和我对上了视线。雪杉那有着和玻璃相同色彩的眼瞳,化作了野兽般没有眼白的可怖的姿态。

“诶?别开玩笑啦,在‘避风港’里面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我强装轻松地笑道,“杀人可是会被终身关禁闭的,大家都懂吧?”

毕竟像我这样有幸从三年多的禁闭中解放出来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嗯。”

雪杉放下玻璃片,闭上眼睛,那股认真的气息也随即散去了。她恢复原本空洞的语气,对我说:“试图逃出去也会有惩罚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雪杉并不是单纯想翘掉训练课程。她很明白,我这个罕见的外来人,掌握着一些会带来转机的情报——比如逃出“避风港”的必要情报和方法。

她有意制造了这次独处,在为她的某个计划进行筹备工作。

与不亚于她的杀手共处多年,我能从她那令人畏惧的“安心的表情”中,闻到熟悉的味道。

“但是我没有别的路可选了。”我不知道雪杉究竟在谋划什么,只能试探性地每次给出一点,走错一步,我或者“避风港”中的某个人,就会迎来死亡的结局。

“嗯?”

“我被人出卖了。”我说,“有人背地里和‘避风港’的上层定了个赌局,除非我帮这里所有人都实现‘出航’,不然就会永远失去自由。”

“原来如此。”雪杉叹了口气。

我的回答真假掺半,但是用来让雪杉理解我的处境,已经足够了。

作为一周后的定期考核中,唯一有可能被盖上黑章的人,她现在知道我接近她的数个理由之一了。

大概是我看似毫无保留的陈述,超出了雪杉的预期,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但此刻我们两人之间,有着和两天前晨会上那股冰冷的空气截然相反的,由于相互无声的博弈而逐渐升温的燥热感。

最终,她的双唇微微动了一下。就当我因为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准备确认一下的时候——

雪杉。

消失了。

字面意义上的消失。前一刻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大活人,在这个至少我不相信有超自然现象的世界里,在我甚至没有眨眼的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了。

在战场饱经磨练的反射神经高度紧绷,上一拍还在正常搏动的心脏,下一拍就以几乎要炸开胸膛的力度工作了起来。身体能感觉到原本短暂的瞬间,在膨胀成能够划分成数百、数千个节点的时间之轨。

双眼以最大的运动角度,在这个目力所及的空间中,搜索着那个消失了的杀手,试图寻找她在任何一个节点、任何一个位置留下的蛛丝马迹。

——但我一无所获。

在本能预见到的轨道末端,标记着我的死亡的站牌前,一道刺眼的红光伴随着蜂鸣声横空杀出——那不是通往死亡的列车的汽笛声,而是我拜见过一次的,“艾格尼斯”的警告。

看不到任何敌人,只能凭借及时赶到的无人机的警示,我大致判断出了杀手发起进攻的时机。

在缓慢流动的刹那之中,稍微摆脱了一些紧张感后,朝着颈动脉和心脏前方,分别伸出了左右手。

“呃——”

紧接着,温热的触感没入手心,千钧一发的赌局被我赢下来了。

……但还没有结束。

身体吸收了不太强的冲击,还是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我稳定视线,看到了用绒布包裹着的、直指我脖颈的玻璃碎片,还有那被我紧握住唯一一只手的雪杉——

我再次做出了错误的举动,看向了那双不该直视的眼睛。。

银灰色的发丝随着惯性飘动起来,毫无生气的蓝瞳回应着我无防备的视线。

那是狼。

我明白了。

和昨天夜里看到的一样,我面对的敌人,不是人类,也不是任何等级的杀手。

而是一匹被狼群离弃后,独自以杀戮为步伐前行着的,披着狼皮的异兽。

——“活下去,逃出去。”我的脑中只剩下这个声音。

全身的防御都瞬间瓦解,我只能榨出最后一点力量,将其汇聚在抓住雪杉手腕的右手上——然后,被她的冲击掀翻在地。

厚厚的尘埃被冲散、扬起,一度模糊了视线。

身旁的钢琴和散落一地的金属八音盒,因为这阵动乱而奏出了短暂的乐曲。

“哈……”

意料之外地,雪杉先发出了喘息声,湿热的气流混入周遭的空气,几乎要灼伤我的口鼻。但也因为如此,缠绕她全身的,来自冥府的寒意逐渐淡了下去。

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但耳边无人机的警报却戛然而止,螺旋桨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出乎我的预料,雪杉显然也用尽了力气,杀人的行为因此被中断。“艾格尼斯”自然不会在意接下来发生的事。

虽然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消耗的氧气显然比雪杉更多,但这时候要是敢大口呼吸的话,我大概没法保证自己脖子的强度,能阻止已经抵在上面的玻璃片扎下去吧。

“哈……哈……”雪杉则自由地调整着呼吸。因为刚才的冲突而变得异常闷热的房间里,她冰凉的汗水不住地滴淌在我脸上。

“不错。”她发出低哑的嗓音。

“诶?”

一般说出这种话的时候,都代表对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吧?

我的猜测没错,雪杉终于回到原本的状态之后,继续开口道:“你有多愿意帮我?”

“取、取决于我能否做到。”我尽量压制住说话时喉咙的动作。

“测试过了,你能。”她向我凑近过来,灼热的气息掠过我的耳廓,“我有一件想做的事。”

“嗯?”

“杀死天宫寺今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