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开始就被天宫寺排除在了教化官的工作之外,我至今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第二避风港”内日常运作的详细介绍。

从孩子们的动向中能摸索出来的是,这里运行着类似军营的时间表。每天清晨有集会和晨练,统一时间的三餐,上午下午分别有训练课程,夜间由于门禁的缘故,所有孩子必须在自己的寝室里。

虽说这是个怪胎多于正常人的地方,但还是有几个看起来比较认真守序的家伙在遵循这个时间表来生活。拜他们所赐,我才能在天宫寺添堵的前提下了解到这些。

因此,在无奈地消化了一盒没有砂糖和奶粉来兑咖啡的野战口粮之后,我带上空空如也的文件包,前往孩子们可能在的训练场。

“早啊,漫漫。”

在宿舍楼一楼前厅,遵守用餐时间的几位孩子当做食堂的地方,我遇到了踩着棉拖鞋,一脸倦意抱着口粮走来的缺席少女,“今天也在努力缺席嘛。”

下午三点,不知道她的个人定制时间表是否运行到了“准备睡觉”这一项,我只好随便扯了一句问候。

“早安,奴隶教官,你还在计划逃跑么?”

“对,不过今天多云,要延后几天测纬度了。”

“夏至也快到了呢,祝你顺利。晚安。”

“晚安。”

居然习惯了这种逻辑跳跃的对话,继续待下去的话,我大概会更难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吧。

目送漫漫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叹了口气。

日常集会的“行政楼”更后方的一块空旷区域。显而易见,在成为“避风港”的一部分以前,这里是过去居民的运动场。但眼下,这片空地上有的,只剩下被风化到形成一片片水洼的硅胶地垫,还有倒得七零八落的、锈蚀不堪的钢管。

没猜错的话,那些粗细各异的钢管,生前应该是网球场和篮球场用的各种支架器材吧。

跟着无人机的引导,没怎么花心思就找到了这里,看起来就在昨天去过的“图书馆”隔壁。从手环的地图上,也能看到除了漫漫以外,代表其余孩子的红、黄、绿色光点都聚集在此。

而实际上站在训练场中间的,除了背手跨立的天宫寺以外,只有四个孩子。

我环顾四周,被训练场一角的绿色荧光吸引了注意力。那是在尚未到达酷暑的温度中,依然躲在旁边建筑的阴影中,靠着墙休息的最后一人。

“哟——”

走向那个女孩的路上,难免和天宫寺打了个照面。但她遵守着自己说过允许我旁听的承诺,没有多做阻拦。

不如说,她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产生一丝不必要的动作,只是用眼神传递了“我知道你来了”的信息。

“真是可畏的女人……”

来到墙角的阴影中之后,我自言自语着靠墙蹲了下来,朝站在午后的阳光中的那些孩子看去。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训练特种部队吗……孩子们从刚才起就保持着跟天宫寺一样的站姿,纹丝不动地和她对峙着。

这种行为教训一下翻墙打架的街头流氓可能还有点用处,对这些出身和脾气千奇百怪的孩子而言,应该还不如她们吃过苦头的万分之一吧。

“你说天宫寺教官么?”

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嗓音打断了我脑内的喋喋不休,顺着声音的方向,我看到了身旁那个身穿有着草绿色荧光条的外套的女孩。

啊,是那个给人感觉准备了专门的小本本用来记仇的家伙。

“是啊。”我装出弱势的语气,压低音量恳求道,“别把我在背后说她坏话的事讲出去哦,小语时。”

“不可能说的。”

她的语气中,仿佛包含着“记有关子规教官的事是浪费墨水”的悲悯。

而且这份怜悯是给不幸被用来记这种事的墨水的。

“万分感谢!”

好在,我倒是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啦。松了一口气后,我继续向她搭话:“为什么你不跟她们一起训练呢?”

“一些身体上的原因。”

“真是辛苦你了。”

确实,进入“避风港”的虽然多数都是被迫参与战争的孩子,但这不代表他们都能承受得住基本的军事训练。

这个叫朱语时的女孩,履历上也明确记录了她受过严重的身体创伤的事。

“天宫寺今日花这个人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提防这些话被天宫寺听到,“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我来的路上听别人说她是超死板的军人哦。就是带队负重行军20公里的同时,还有闲情逸致拿激光尺测量队列整齐程度的那种。”

“噗……”语时轻轻一笑,随后若有所思地说,“她从来不提关于自己的事。”

用说别人坏话的方式跟女生拉近距离,真是下流的手段。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似乎成效不错,至少我现在不再那么担心被她浪费宝贵的墨水记仇了。

那么也该继续套我需要的情报了。

“所以她们每天都这么傻站着练军姿么?”我若无其事地问语时。

“不是,这是课间休息。”语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环,“应该快结束了。”

“嗯?”

“还有一周就是第二年的考核了吧,最近训练很严格的样子。”

语时一直维持着平淡到让人不自在的口吻,但却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跟她闲聊时的气氛,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象自己是在敬老院,向看透了世间纷争的老奶奶请教什么。

“啊,开始了。”语时指着训练场中央,提醒了我一句。

视线自然地移到了高喊“立正”的天宫寺身上。

“呃啊,别把外面世界的糟粕带进纯洁的避风港里呀。”

对我来说,这些百分之百和糟糕的人物挂钩的军人习惯,是最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接下来在训练场上演的,也是和试图给一群“战争机器”训练基本军事能力差不多荒唐的事。

我还在努力清理讨厌的回忆的时候,天宫寺却开始了完全与军事无关的演讲。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她拿着平板式终端,对孩子们声情并茂地念着,“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这是……语文课?”

好在我出于工作需要,稍微体验过“上学”这件事,才没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太过疑惑。

自认为还算好的记忆力告诉我,她演讲的内容,应该是一个多世纪前的某位大文豪的文章。而教师们念这些文章的场合,就是所谓的语文课了吧。

“嗯。”语时对我的疑问表达了肯定。

“有点超现实主义呢。”

“‘避风港’这个体制本身也有点超现实呢。”

看来除了我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觉得我们身处的这个小世界有点光怪陆离。

不远处,天宫寺停下念了一半的文章,转而发问:“综上,文章中的这两段表达了作者对母亲怎样的感情?”

话音落下,训练场上陷入了沉默,只剩天宫寺最后半句话的回声在两侧的建筑之间徘徊了半秒。

嗯……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要去猜一个多世纪前的人的感情啊……”我不由得对身旁难得有同样观点的女孩说道,“猜到了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她说这种训练可以丰富我们的同理心。”

“……喔。”

在废墟中央,当着列队立正的小孩们朗诵文豪的作品,提出一个根本无从作答的问题。虽然整个场面相当羞耻,但我也许明白了她的意图。

天宫寺今日花,这个据说出生于军人世家的精英,过去两年……抑或是从进入“避风港”开始,应该就寄希望于用外面世界对同龄人的知识灌输模式,来填补这些孩子心中欠缺的部分吧。

价值观、社会常识、亲情、爱和善良……诸如此类。

简单而直接的方法,将这些东西总结得最凝练、最容易吸收的形式,就是所谓的“教科书”和“考试”。

我不敢说这种方法没用。只是,如果让我提出更好的方案,此刻的我给不出任何答案。

天宫寺这个人,采取了符合精英头脑的举动,果断选择了尽管有风险、但仍然可能最优秀的路线。

但我依旧不能苟同——

“10秒钟。”天宫寺看着手中的秒表高声道,“10、9、8……”

面对几秒种后就会降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威胁,四个孩子依旧保持着沉默。

而这份沉默中的原因,我自然也理解一些——和天宫寺不同,包括我在内,我们这群也许是上辈子惹怒了神明,这辈子才会出生在狂风骤雨的世界的人,有几个能在十秒钟之内,给这种问题编出一个能说得出口的回答呢?

至少我的母亲,没来得及给我太多“做人的训练”。

“啧……想要教大家同理心的人,自己没有同理心怎么行啦。”

在天宫寺的倒数计时只剩下一半的时候,我起身走了过去,准备稍微插手一下她的教育方式。

“3、2……”埋头看秒表的天宫寺,似乎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我,头也不抬地对这边发出了警告,“子规,我说过禁止你干涉我的训练了吧?给我停下来。”

“啊……是吗?”我摊了摊手,继续朝她走去,“我想代替她们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这个不算教化官的工作范围吧?”

“马上给我停下来。”她没有搭理我的油嘴滑舌。

“不要。”

——拒绝她的下一个瞬间,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