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我不需要畏惧。”我对自己说。

肋骨折断了多少根呢……

不,也许确认一下还有多少是没断的更快一些。

用尽好运,接下了依旧没法看到轨迹的重击之后,右肩感觉上去是脱臼了。唔……看起来锁骨也没能幸存。再来一次的话,双手都会残废掉的吧。

压缩裤已经被血液浸透。应该是被刺伤了大腿动脉,但好在失血量在安全范围内,衣物的压力也能帮助止血,短时间内还能勉强运动。

胃还在翻江倒海地挣扎着,只要一疏忽,就有极酸的胃液翻涌上来,将已经干渴到不行的喉咙灼烧得刺痛。

纠缠于全身的痛感,比我早已习惯的程度稍弱一些,这种时候倒是觉得,要是能痛到麻木,将伤势完全置于脑后就更好了。

但我并不畏惧。

我的夜莺小姐说过,我能战胜所有对手。

西伯利亚自治省是没有白昼的,但这不代表没有更黑暗的夜晚。被阴霾遮住的太阳离去的时候,气温还是会如坠下悬崖般地下降。

眼前这个有着几缕白发、脸上的伤疤和肌肉纹路相互交错的男人,虽然周身都散发着令人失神的压迫感,但那也仅限于压迫感而已。

他是最上等的杀手,但并不是“杀人者”。

如果说“杀人者”是冥界的住民,那这个人在我已然模糊的视野中,就像是立于冥界和人间的边境,在飘散着迷雾的冰河上朝我挥手的引渡人。

我呼出炽热的、带着血味和胃酸味的空气,在这股寒意中瞬间凝结成了无数冰晶。

“我投降。”

他放弃了给自己多到数不清的刀伤止血,勉强站直了身子,抬起双手。似乎在对我投以平等的敬意,而非死神对人类的藐视。

“哈……哈……”而还在调整着混乱的呼吸的我,一时间没法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不知是因为低温还是身体脱水,变得粘稠的血液,顺着裤腿和袖子低落在地上,融入这个狭窄的走廊里无数暗红的血泊之中,填满了被枪弹击碎的地砖缝隙。

“不杀我吗?”男子说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啊,那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不太想理会这些挑衅。

这个男人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都值得怀疑。

他自如地扮演着忠诚于我们的外勤会计,仅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越过无数铁壁般的防卫,渗透到了我的雇主,安东诺夫先生身边。

直到他的匕首距离安东诺夫的后脑只剩几公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骗过了所有人的演技。

而现在,我的任务只是在挡下了那一记偷袭后,死守这唯一的通道,让安东诺夫先生顺利离开而已。不过,在对方自己放弃之前,我也已经没有别的手段了——

“……不。”我努力吐出仅有的气息,“我不杀你,是因为有人告诉过我,绝对不能杀人。只要不越过这条线,我就还能回到普通的世界里。”

男人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年少的战士,你注定死于战场。”

“嗯。”

我无法反驳。

我相信他见过这样的人,我也见过。降生于这场风暴之中,却有着这种天真的念头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无情的现实制裁。就算有“回去”的路,也根本不存在“回去”的那天。

但即便如此,我也想坚守和夜莺小姐的约定。

我要回去。

我不能让她替我背负的沉重之物成为徒劳。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赌上一切,在这里活下去。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个男人,像是从我身上看出了什么端倪似的,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随即又因为伤口的疼痛,而屈起身子,紧紧捂住了被刺伤的腹部。

“你在笑什么?”

“我很多年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了。”他说。

“啧……”

“因为,我的武器不是拳脚、刀刃、枪弹,而是人类因为‘看不见’那些东西而产生的恐惧。”

男人毫无防备地在自己的腰包中摸索着,我不由得再次绷紧了神经。但他最终像抽出烟盒似的,拿出了像是肾上腺注射剂的盒子。

“别怕,这是我回家的车票……就算我这么说,其实你也根本不会怕吧。”

他说的是实话,我已经不再会感受到他所施加的那种恐惧了。

他只是越过了一些形同虚设的防卫网,随即被我这道真正的钢铁壁垒拦下来的,稍微优秀一点的贼人。

此刻还保持临战姿态站着的我,与那个像醉汉一样勉强没倒下去的男人之间,立场已经颠倒了。

“能结结实实接下我所有攻势不倒地,顺便在我暴露位置的时候,不厌其烦地捅上一刀开上一枪的,你还是第一个。”他说着,悠闲地给自己打了一针,“下次我会想好对策再来的。”

“……”我死死地盯着他,随时准备迎接他可能再度袭来的攻击。

但这一幕并没有到来。因为我不打算了结这个男人,他似乎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刺杀我的雇主,打道回府了。

“加班到这么晚啊,不知道萨尼亚婆婆的面包店还开没开着……”男人稍微恢复了一点力量,居然心满意足地拉伸了一下还在渗血的身体,自顾自地唠叨起了题外话,“家里的女儿一定还没睡,在等我带蜂蜜蛋糕回去吧……不过现在这模样,是不是先去洗个澡比较好……”

“……”

“啊,总之,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抱歉拖了你这么久,后会有期吧。”他最后一合掌,结束了自己的家常话题。

“……祝、祝你路上顺利。”我向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敌人致敬道。

“对了,能告诉我尊姓大名吗?”他离开前回头问我,“一定是个值得记住的名字。”

“子规。”

“啊……是鸟类啊。”男子捏着下巴稍作思考,“气势也不一般,莫非是从那个‘鸟笼’里飞出来的?”

“嗯。你的名字呢?”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那么有道德的人。”男子忍着腹痛笑了起来,“我不打算像你这么轻易说出自己的名字,少年。”

“受教了。”

“不错。“子规”这个字眼,我会谨记于心。”

数分钟前的敌人,这时候却像至交的兄弟一样,向我竖起了拇指——

“活下去,不要给你的名字蒙羞。”

这是我记忆中,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