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倚靠在折叠椅上瞌睡中醒来,之前被小雨浸湿了的衣服和头发,在夜幕降临后制造了一丝寒意。

雨后的夏夜,令人烦躁的湿热已经被一扫而空。

遮蔽天空数日的云层也开始消散,淡淡的月光在病房的窗台上涌动着。静谧的黑暗中,还没恢复意识的雪杉,小小的胸脯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

“有够贪睡的啊……”

我自言自语着,起身舒展了一下快要僵住的腰和脖子。

不过……又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肚子,不争气地闹了起来。

不知道还要当多久临时护工,没办法离开的现在,我只好抬手研究起了没怎么注意过的电子手环。

——但是这东西,除了限制我的行动区域和时间以外,配备的功能少得可怜。

显示不带日期的时间、天气、港内地图,除此之外就是天宫寺用过的通信功能。

而且,大概是因为只被赋予了和“船只”同级别的权限,联系人列表中只有我完全不想搭话的“天宫寺今日花”这一个名字。

与其乞求这个人挤出宝贵的时间来给我送食物,还是继续饿着肚子比较好吧。

正准备思考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接下来的时间,一旁的病床上就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嗯……唔……”

低低地呻吟了几声之后,雪杉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要伤害谁的能力了吧,醒来的同时,手脚上的拘束带自动松开了锁扣,“嘶啦——”地收回了衣裤中。

像是在试图理解现在的状况的雪杉,看着天花板呆滞了许久。

“要我开灯吗?”

“啊……是你啊……”她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这么几个字。

顺着我的问话声,雪杉向我投来了朦胧的视线。她如同一匹受伤的小狼,让人明知这是野兽,却还是受不了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

“抱歉不能让你再睡懒觉了,还是开灯清醒一下吧。”我说,“我有一堆事想问呢。”

“……嗯。”

几乎可以当做文物的旧式荧光灯管“噼里啪啦”地挣扎了好几下,才终于被点亮。

雪杉一时没能适应太强烈的光线,下意识抬起右手挡住了眼睛。

考虑到眼前这家伙,今天早上差点就断送了我的逃脱计划,现在对她稍微严格一点也是合情合理的。

“好,开始审讯咯。”

我回到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下,打算和雪杉好好聊聊。此时已经恢复了视觉的她,却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确切来说,是看着我裹了几层纱布和绷带的手臂。

“啊。”

像是意识到自己发呆的事暴露了,她猛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将自己的表情隐藏了起来。

“…………”

雪杉像是说了些什么。

但可能是因为她的嗓子还没恢复,声音又极小,我只听到了最后一点点气流音。

“嗯?你说了什么吗?”

“对不起。”她再次以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道。

“……噗。”

“很好笑吗?”

“不不不,没有没有……”

因为同一个伤口,两个脾气最难对付的家伙先后跟我道了歉。我以前并不知道,受伤还能是这么实用的事情。

啊……不好,这么得意下去,没准真的会变成某些人口中的受虐狂吧。

“于是。”雪杉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了正事上,但她依旧看着漆黑的窗外,“天宫寺呢?”

“她毫发无伤,让你失望了。”我耸了耸肩,指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你的陷阱还是挺厉害的,用什么做的啊?”

从医务室门口拆下来的机关,和那天绑在我床铺支架上的完全相同,组成零件只有细如发丝的钢丝,和固定在两端的卷曲的铁片。

“钢琴弦、发条。”

有点出乎预料,躺在床上的雪杉,意外地很配合我的讯问。

这么一说,这些确实都是“图书馆”里能找到的东西——被遗弃在那里的钢琴和八音盒中的零件。

这家伙,时不时躲到那个像是秘密基地的垃圾堆里,就是为了筹备这些东西吗。

“把琴弦拉伸得更细,再用发条的弹性吸收多余冲击,防止琴弦被太大的力道撞断。效果好的时候,可以让人身首分离。”

平时惜字如金的雪杉,唯独在有关杀人方法的话题上,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兴致盎然地说起话来。

这种兴趣还真是不那么讨人喜欢啊。

就算雪杉不刻意和别人保持距离,应该也很难有人能主动接近她吧。也还好我曾经与类似的人打过交道,才有办法适应她的言行。

“可惜最后失败了。”雪杉说。

“我说过会阻止你的吧。要是让你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在隔着禁闭室的防弹玻璃说话了。”

“失败……不是指天宫寺的事。”

“嗯?”

雪杉最小限度地动了一下手指,指着我手臂上包扎着的伤,说道:“看起来不是很严重,你刚才还是用那只手开灯的。”

“原来你是在遗憾没把我的手切下来啊……其实能让我受伤已经很了不起啦。”

“……这样。”她停顿下来,低垂着视线,仿佛走神了一下,不久后再次开口道,“我太弱小了。”

“你穿着四级警戒的衣服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的。”

“投机取巧的步法,只要人多就没有效果,也骗不过机器和仿生眼。”雪杉没有理会我,继续自言自语着,“就算一对一,我的拳脚也很难伤到别人。”

这倒是确实,在和常夏的战斗、和我的战斗中,她借助身体和武器的直接攻击,都构不成直接的威胁。

和我曾经遇到的男人不同,如果无法直接伤害到对手,那无论怎样隐匿身形、怎样给对手施加疑惑和恐惧,最后都是徒劳的。

“但是你背上的谋杀嫌疑占掉了简历版面的一大半呢。”

“……毒物和陷阱。”

“这样啊……毒药和杀人机关是不会有感情和杀意的,这些东西放在‘避风港’里,应该是最合适的武器了吧。”

“嗯。”

“这么坦诚地跟我公开自己的底牌,以后就更没机会做坏事了哦。”

“反正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不知不觉间,我注意到雪杉缓和下来的语气,渐渐冰消雪融,带上了一丝让人误以为可以亲近的温度。

只是,在被冻伤之前,人往往察觉不到自己的疏忽。

“子规。”

雪杉直呼了一声我的名字,因为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过稀少,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很不擅长说谎。”

“……啊哈哈,好像前不久也有别人这么指点过我。”我假意不在乎地笑起来,“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嗯。”

说来也是,除了反射弧长得可以横跨大洋的天宫寺以外,其余跟我接触过几次的孩子,无一例外都看出了我“普通教师”的身份有多鸡肋。

“照这么说,你应该很擅长咯?”

“你认为我透露了自己的底牌,但那也许是假话。”

“……确实。”

“我也许从上午开始就没晕倒,一直在装睡。”

“如果你能骗过拘束带上的心率检测的话,确实有可能呢。”

“你和天宫寺说了很多话。”

“——诶?”

“这句可能也是假话。”雪杉一边虚弱地从床上起身,一边轻喘着气说道,“……你的伤是她包扎的吧?基于事实做了推想而已。”

……我被这一连串令人畏惧的语言攻击,逼得哑口无言。

确实是疏忽了。

即便自己曾经也是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但稍微长大一点之后,还是容易把小孩当做单纯的小孩来看待。

雪杉最后的这句话,依旧可能是假话。

我不能确定,她是否故意装睡,听到了天宫寺那番自我粉饰的演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

思绪陷入恐惧的漩涡中的时间里,雪杉已经爬下了床,晃晃悠悠地走到药柜前,拉开了橱窗。

她踮起脚,在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药柜中,逐一检查着那些透明无色或是深棕色的玻璃容器。

“有了。”

雪杉向我展示着一个小瓶子,说:“比如这个,医用乙醚。”

——那是极其寻常的麻醉用药物,而在雪杉这样的人手中,它的另一种作用也人尽皆知。

“这个房间的门禁权限,在天宫寺手上。”雪杉说,“能趁她不在,调查这里的机会可不多。”

“你还要对她下手吗?”

“不会。”

“我能相信这句话吗?”

“请自己判断。”

“那我相信你。”我决定,在这个女孩身上,最后做一次赌注。

毕竟眼下的形势对我还算有利——接下来的几天里,雪杉的状态能否提升到通过考核的程度,只影响我逃出“避风港”的计划执行的早晚而已。

“为什么?”

“你刚才说‘没有下一次了’,那时候的样子让我想要相信你。”

“……”

雪杉正把乙醚瓶子放回药柜的手,停在了途中。

是因为这一刻过于安静、又过于漫长了吧,我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老旧的荧光灯管,一直在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电流声。

“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她放稳了瓶子,将手背在腰后,轻盈地跳跃着将身子转向了我。

“因为,我能感觉到,在下一次之前,‘雪杉’应该会先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