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
我的赌局好像是赢了,雪杉确实抛弃了对天宫寺的杀意。
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来自胜利的喜悦或是安心,要说原因的话……在我面前,自然地流露着笑容,用软软的嗓音诉说着这件诡异的事情的,显然是我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是那一天,试图用自认为人工呼吸的亲吻来救活我的雪杉。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这个连眼神都在流淌着笑意的家伙,背后不由得一凉。在这副看起来像是“雪杉”的躯壳里面,容纳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怎么回事,只是换了个说话的语气而已。”她说道,“唔……非要说的话,把我理解成另一个人格也行哦。”
视觉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散发出来的气场完全不同,感官上突如其来的偏差,让我产生了像晕车一样的反胃感,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和晃动。
不,不是。
绝对不是的。
我猛然站起身,用手按住自己的喉咙,抑制着即将到来的干呕。
而这个披着“雪杉”的皮的怪物——也许就是沉睡在她身体里的那匹狼,正微微前屈身子,凝视着我。
虽然我也曾经因为雪杉给人以不同的感觉,而有过多重人格的猜测。
但下意识在告诉我,这不是那么简单、并且不受本人控制的生理现象,而是在那之上,某种我十分熟悉的东西。
对了。
——是“面具”吧。
思维在混沌的溶洞中狂奔,终于看到出口处的阳光的一瞬间,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
“哈……哈啊……”
不知何时狂跳起来的心脏,随着呼吸的调节也逐渐平稳下来。
“哇啊,看起来你想明白了呀。”
“……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理解吧?”
“唔……还好?”
“诶?”
“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吗?”雪杉伸出食指抵在脸颊上,歪着脑袋反问道。
“啊,我还真的是太不擅长伪装了。”
我认输了。
比起其他人,雪杉更进一步地看到了我的本质。这也难怪,毕竟她是“避风港”中,知道我的“过往”和“弱点”最多的人。
而那些却正是我用来掩饰自己的“面具”。
畏惧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无法跨越的东西。
把它们藏在心里的话,就永远都是活下去的阻碍;而只要大方地对别人说出来,就会让“我想逃避它们、我就是做不到”的事实变得理所当然。
不知从何时起我一直戴着的面具,被雪杉看穿了。
而托这副伪装的福,我看穿了雪杉的面具,我们也许是相似的人。
——等下,我真的看穿她了吗?
和用“面具”隐藏怯懦的一面的我不同,在我之上,还有善用这种“面具”,扮演着特定的形象的杀手。
我想起了曾经和我苦战过的某个男人。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在安东诺夫先生身边时的样子、他战斗中如同冥河引渡人的样子、和离开前大大咧咧的样子,哪一副面孔才是真实的。
“……所以,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雪杉?”我问道。
“噗!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也是。”
“不过啊——”
我刚刚适应了另一个“雪杉”,她却又切换回了原本冰冷的姿态,仿佛这个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似的。
“‘雪杉’要死掉了,这句是真话。”
话题回到了原点,此刻我还没明白,她刚才展示自己的另一副模样的用意所在。
“虽然没有杀死天宫寺,但我还是会继续去寻找那个人。”
“……那个人。”
再次听到她这个计划的时候,我胸中涌起了一股难以平复的冲动。
——还是上吧。
毕竟,我想帮助雪杉最初的原因,不是为了自己的Plan B,不是为了和常夏玩交朋友的过家家,而是想要弥补对夜莺的遗憾。
那么,现在我就不应该放任这个孩子以任何形式“死掉”。
而且偷看过人家隐私的事,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承认了——
“是叫阿列克夏吧?”我说着,叹了口气。
“……诶?”
冷若冰霜的雪杉,湖蓝色的眼中难掩一丝惊讶,但随即她就恢复了镇定。
能够一句话都不问就理解状况,这方面倒是很让人安心。
“你真的看到了啊……”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踱起步,仿佛想要隐藏什么心事。
“看来我被你怀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好赶在被你灭口之前自首了。”我说,“能从宽处理吗?”
“不能。”
“那我希望在死前听听你的解释。”
“阿列克夏,我的父亲,在四年前的冬天去世了。”雪杉说。
“……真是遗憾。”
“不遗憾。”她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是服毒自杀的,还给我留下了我做不到的遗言。”
“诶?”
“那是题外话。总之我寻找他的办法,便是像你看到的书信里写的一样,到冥府去。”
只是在陈述没有任何退路的事实一样,雪杉淡淡地说着。
“好吧……那你对这个世界没有别的留恋了么?”
“有,没能亲手杀死天宫寺和你。”
“这怨念有够根深蒂固的,而且为什么还要带上我啊……”
“你刚才认罪,自愿接受了死刑。”她鼓起脸颊,背着我这么说道。
那封有点文艺腔的书信,被意想不到的人读到,而自己还没有当场告别这个世界……现在的雪杉再怎么冰冷,都掩饰不了被羞耻感占据了的心吧。
真是……就算她没有像刚才那样诡异地卖笑,我也无法阻止自己对这个女孩产生兴趣。
直白地说,这家伙实在是有点可爱。
有着和夜莺小姐相似的身世,相似的眼神,都是难以捉摸、无法触及的人,都是危险而又脆弱的人……
但是……
雪杉并不是夜莺小姐,也不可能成为夜莺小姐的替代品。
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也难怪她不会接受我了。
“噗——”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在这个要杀掉我的人面前笑出声。
“怎么?”
“我向你道歉。”
“道歉是不能减刑的。”
“不是偷看你遗书的事啦。”我说,“第一次去‘图书馆’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帮你来着。”
“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说,因为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为这句话道歉,你就是你。”
“我那时候没有生气。”
“尽管如此我也要道歉。”
因为这家伙看起来仍然在赌气,仍然在逞强压抑着这种神情,但她的眉毛还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上扬了一点。
“作为赔礼,我就来帮你一个忙吧,只因为你是“雪杉”而帮你。”
“嗯?”
雪杉仰起疑惑的视线,看着我一步步走近,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撞到了身后的药柜上。
玻璃制的瓶瓶罐罐,晃动着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我伸手越过她的脑袋,从架子里找出了刚才被拿来举例的乙醚。
“弥补你一半的遗愿吧,我会帮你杀死天宫寺今日花。”
在几乎被我贴着的距离上,雪杉一动不动地从下方与我对视着。那双曾经令我无比恐惧的湖蓝色的眼睛,此刻却像遥不可及的星空般令人神往。
我没有发愣太久,很快就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继续说道:“我会杀死她那颗可怜的自尊心。”
雪杉恍惚地看着我,没有作答。
但就如她的自杀宣言一样,我这句话,也只是在陈述不可改变的事实而已。
我要帮助这个令人怜惜的孩子。然后,在去拜访夜莺小姐的那天,把雪杉的故事告诉她。告诉夜莺小姐,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门禁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回去吧。”
雪杉被我提醒,才从神游中惊醒过来,不在状态似的应声跟了上来。
用手环确认时间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不知何时更新了几天后的天气预报。
台风登陆前的日子,天气似乎会和刚来到“第二避风港”时一样晴朗。不出意外的话,那会是观星测量纬度的最佳时机。
“对了。”我提议道。
“嗯?”
“如果暗杀能成功,就跟我约会吧。”
“约会?”
雪杉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少女羞涩的感觉,我还真希望自己别是两人之中经验比较少的一方呢。
“是的,跟我一起去宿舍楼的天台上看星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