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无云的夜晚,仿佛拥有无限的时间旁观星星们的聚会时,才会感谢自己身处没有任何人工照明的废墟之上。

大概是因为我迟迟没有抛出话题,作为被邀请者的雪杉也只是默默地望着星空。她一手抱膝坐在我身边,安静得像快要睡着的小狗。

“如果天宫寺今晚够卖力加班的话,明天多半会正常进行考核吧?”我有点不舍地结束了这份宁静。

“嗯。”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应该说,你要怎么办?”

确实,雪杉早就接受了不合格的命运,而没能阻挡这个事态的我,才是现在处境最糟糕的人。

“我啊……我会继续Plan B吧。”

在昏沉沉地休养生息的那几天里手工制造的六分仪,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扫视明朗的夜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北极星后,我终于利用它的高度角,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精确纬度。

——但结合之前测算的经度,在记忆中的世界地图上搜索了一圈之后,我唯一的想法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有关我们身处的这片废墟的来历,我已经略知一二了。

“怎样?”雪杉见我像是得出了结论,问了一句。

“唔,怎么说呢……在你被人关起来之前,我会努力构思自己的逃跑路线的。”

“不带我一起走吗?”

“诶?”

被雪杉突如其来的提案给问住了,我放下六分仪看向她,但在这样迷离的夜色中,自然是无法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任何话语的。

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我才决定好如何作答——如果你愿意,我当然想要跟你一起出去。

“开玩笑的。”但在我开口之前,雪杉就抢先结束了这个讨论。

“那个,雪杉,我……”

“我不需要出去。”雪杉移开了视线,蜷曲着的双腿微微收起了一些,她用有些低哑的嗓音轻声问道,“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阿列克夏。”

“我知道的,但我还是觉得……”

“子规,”她又一次打断了我,“你对我一见钟情了吗?”

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用这样的话题拒绝我的帮助。正因为是从雪杉口中说出来的,我甚至连这是不是之前那样的“玩笑话”,都无从判断。

她仰望着夜空,不再言语,显然在等我选择哪种回答方式。

“……谁知道呢,我感觉是见了五六次之后才钟情了吧。”

“这样。”雪杉并没有因为我的回答,而产生丝毫情绪的波动,她淡淡地继续着,“不问我吗?”

“当面问少女的这种心思,不太符合我的作风吧?”

“……嗯。”

我们的约会再度被短暂的沉默吞噬。

——说是约会,也只是留她下来,确认一下之后的方针的名目罢了。对于主动抛出符合“约会”气氛的话题的雪杉,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对了。”

片刻之后,首先开口的人是雪杉。从她略微增加了一点温润的话语中,我嗅到了她戴上另一副“面具”的气息。

“你问过我名字的来由吧?”她说。

“嗯。”

身旁的女孩抿起双唇,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我遇到父亲的时候,外面的星星也有这么多。”

“所以……难免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么?”

“是。”她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库里米亚,一个雪后天晴的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人死掉。”

我不由得认真了起来。

身旁的雪杉,已经变成了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敏感而坦率的“普通”少女。

“很大的客厅,两具尸体倒在前面,松木地板和墙上的油画上面,全都是黑色的血。很大很大的落地窗,外面是积雪,杉树林,没有尽头的星空。”

雪杉所诉说的,应该是自己作为杀手的“第一次”吧。

但她的陈述,比起完整的故事,更像是单纯把记忆中存在的意象,逐一地呼唤过去而已。支离破碎,但勉强可以理解她想要传达的事物。

“父亲……阿列克夏,阿列克夏站在我跟前说,我抢走了他的生意。”

“我能冒昧地觉得这部分很有趣么?”

“能啊,因为我也觉得很有趣。”雪杉说,“他居然对七八岁的小女孩说那种话。”

……七八岁吗。

“他扮成生意伙伴,花了好几个月才渗透到那个男人身边,但是被我抢先了。”

“你很强嘛。”

我并不打算细问雪杉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那背后的原因,也许比夜莺小姐的过往还要让人心疼。

“他问我的名字。”没等我多思考,雪杉又继续自顾自说了起来,“我说‘娜塔莉亚’,他说‘这不是你父母给你的名字’。

“那是当然的,我父母已经死了,我不会再用那个名字了。

“‘给你娜塔莉亚这个名字的人也死了’,他指着地上的男人跟我说。

“他说,‘你眼中有雪夜的星光,很适合接手我的工作’。”

“我也这么觉得。”我看着雪杉的侧脸说道。

“但我成为不了星星。所以阿列克夏说,以后就叫雪杉吧。”

听起来是个很普通的故事。对于这些出生在风暴中的孩子而言,只是个普通至极的故事。

只是在谈到“普通至极”这个词的时候,我更愿意用它来形容外面那个世界,那些我错过了、不曾得到过的生活。

“抱歉哦,跟我约会有点无聊吧?”

这个有点冒冒失失的雪杉,和冰冷的一面截然不同,至少在健谈这方面是这样。

“还好啦。”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着,但其实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甚至没有昨天谈论“暗杀”天宫寺计划时那么融洽。

包裹着雪杉周身的那层冰冷的气息,依旧在拒绝着每个想要踏入雷池半步的陌生人。

“我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让它变得很没意思。”

“为什么呢?”

“杀手嘛,就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在短短的一句话之间,低落了下去。

“确实,你也有你的苦衷呢……我们下楼去吧。”我说,“时间也不早了。”

“嗯。”

雪杉站起身,用以往从来不会做的夸张、却有些稚气可爱的动作,拍了拍裤子后面的尘土。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女孩仍旧站在起身的地方,仰起头发着呆。

即便她没有像最初遇见时那样,带着一封遗书站在天台的边缘。但此刻,一股雪杉会突然离开的恐惧,还是如同挡不住的潮水灌满了我的内心。

毕竟她已经决定好了自己所剩不多的未来。

“子规。”

“……嗯?”

“你喜欢我,对吧?”雪杉背对着我问道,“如果你喜欢的这个‘雪杉’死去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个雪杉”,指的是不是自己展现给我的这副面具。但对我来说,这个孩子让我怜爱的理由,已经不是外表或者说话语气这些层面的因素了。

所以答案也很简单——

“会吧。”

“那拜托你了哦。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请你一直喜欢我。”

这也许是认识雪杉以来,她对我提出的第一个真正的请求。只是这个请求太过抽象,我无法当场向她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而我迄今为止短暂的人生中第二后悔的事情,便是那个夜晚,没有对她承诺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