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是夜莺小姐轻轻地哼着安眠曲的声音。

如果她生在风平浪静的地方,现在应该会是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吧。

但如果,没有了这个总能在我意识远去的时候,用心跳声和歌声把我呼唤回来的人,我早就没机会幻想这些可能的未来了。

我想要独占夜莺小姐的歌声。

但显而易见地,我失败了。

那是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我们还生活在南国的故乡时的夏日。窗外倾泻着瓢泼大雨,从雨水的轨迹中,清晰可见的一阵阵狂风,不屈不挠地捶打着窗户。在几乎要被撕扯开来的玻璃裂缝旁边,是一只站在窗台上躲雨的麻雀。

对了,是台风啊。

那一天是强台风过境的日子。我按照和夜莺小姐约定的赌局,在我们蜗居的小公寓楼顶,向她诉说我的心意——我想要独占她的歌声。

只可惜我没能说出口。或者说,我连看清楚那个寂寞地站在狂风骤雨中的背影、连正常地摄取维持生命所需的氧气,都难以做到。

我没能跨过自己恐惧的事物,到达她身边。

“哟,你复活了。”

“……我从来没死过啦。”

昏暗的房间里,夜莺停下慢慢摇晃着的脑袋,从我视线上方投来狡黠的笑容:“怎么样,姐姐的胸口温暖吗?”

“如果这里没有留着其他人的体温,那应该挺温暖的。”

“这有点难做到哦。”她用力将我搂在怀中,令人安逸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内衣和我的脉搏产生了共鸣,“你还不够勇敢,我的小鸟。”

“……对不起。”

“这不是值得道歉的事。”夜莺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贴在我耳边细语道,“害怕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尽管逃避就好了。”

“为什么呢?去面对和跨越它们,我才能变强吧。”

“你不需要变强,你本来就可以战胜所有对手。”

她用微凉的手抚摸起我的胸脯,刚从缺氧的昏厥中恢复过来的心跳,又因此暂停了一拍。

尽管和夜莺在身体上没有任何距离,但我们之间还存在着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无论我想做什么来追上她、保护她,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被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你有我们这个世界里最独一无二的心。”夜莺说。

“那是什么?”

“你看啊,外面的风暴——”她抬起头说道,“出生在风雨中的小鸟,是不会因为风变得更大了一点,就放弃生存的。”

她这么说着的同时,窗台外面的麻雀就像是为了像我展示自己的勇气一样,抖干了羽毛上的水滴,趁着雨势变小,乘着上升的风飞向了不远处的另一栋楼房。

也许是为了自己饿着的肚子,也许是为了鸟巢中的孩子,它必须跃入雨幕之中。

“如果你是麻雀,你会那么做吗?”

“……我会等到雨停下来。”

“在那之前你会饿死掉哦。”

“那……”

“哈哈,不用怕啦。”夜莺突然笑出声来,开心地揉捏着我的脸,说道,“因为我会是那只给你带食物来的鸟哦。”

“嗯……”

“而一直躲在安全区的你,就负责望风,随时给那些在风雨中受伤的笨蛋伸出援手。”

“救生员吗?”

“嗯。或者说,你是信标——你要成为这场暴风雨中,那些迷途的人的信标。”她说,“怎么样,很不错的岗位吧?”

“是……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问道,“毕竟你不是那种会受伤的笨蛋吧。”

“也是呢……那让我想想。”夜莺故作沉思地发出微弱的鼻音,许久之后才继续道,“有一个请求。”

“请求?”

“我希望啊,在我去觅食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找出回到‘普通’的世界的钥匙,带上我,一起回到我们的故乡去。”

她所说的“普通”的世界,是对我们来说,遥不可及的特殊的世界。

在那里,人们不需要担心自己死去的时候身体支离破碎;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能吃上有菜有肉的一餐。

“我会做到的。”我说,“这件事,还有在雨中飞行的事,我都会努力做给你看的。”

“什么都想做到,老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主角,你真是太天真啦。”

“……哼。”

“不过,谢谢你。”夜莺低垂着脸,贴近了我,“我会好好看着的,我的小鸟。”

窗外的风雨声,最终淹没了我们的私语。

——“台风警报:6号台风预计于36小时后登陆,并将影响本地。请有关人员于12小时内停止户外工作,至台风警报解除。请注意安全防范。”

一大早刚醒来,手环就接收到了窗外路过的无人机传来的信息。

上次见到的“台风预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台风警报”。这也印证了一点,我对“避风港”所处的地理位置的判断,基本算是准确。

对我这种无法插手工作的闲人而言,台风并不算是什么威胁。但此时的“避风港”内,还有着更诡异的暗潮在涌动着。

事态往我预想外的方向发展,应该是在对天宫寺的恶作剧胜利之后。

不过,回想着多年前与夜莺小姐的约定,绞尽脑汁盘算Plan B该如何进行下去的我,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身边发生的事。

应该说,“第二避风港”中如同一盘散沙般的孩子们,还有身为教化官的天宫寺和我,谁都没有在意这点——

那个夜晚过去之后,“雪杉”如同自己宣言的一样,死掉了。

话虽如此,但雪杉本人还是完完整整地存在着的。

正因为那之后的一天多时间里,她和往常一样穿着稍显宽松的衣服,胡乱扎着小辫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必要的场所,才不会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常吧。

最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第三天早晨,一个女孩子的求救声传遍了整个“宿舍楼”内部——

“呜哇哇哇!小雪杉你干嘛——谁快来救救我唔嗯……唔嗯……”

原本就在前去寻找雪杉的路上,我自然加快了脚步,奔上楼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喂喂……你们这是在干嘛啊……”

在二楼走廊的一侧,进入我视线的,是有些复杂且糟糕的画面。

常夏被矮她半个头的雪杉按在门上,泪眼汪汪地看着前来救援的我。而另一边,是踮起脚尖,向下拽着常夏的领带,借此弥补身高差的雪杉。

两人之所以都没有在说话,是因为在我到场之前,常夏就已经在屈从地接受雪杉湿漉漉的强吻了。

她们紧贴在一起的唇舌之间溢出的体液,沿着雪杉的下颌滴淌,折射着走廊尽头微弱的阳光。雪杉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现,她用和常夏截然不同的、毫无情感的视线,侧目看向我。

“那、那那那个……打扰了!”

我决定向不为所动地从她们身旁走过、回到各自房间的语时和阿尼西娅学习,假装自己只是单纯的路人。

“以威——又又我!”

但却被常夏委屈的眼神给逼停了下来,她无法自由活动的舌头,似乎在说着“子规,救救我”之类的话。

“哈啊……来啦来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所以,你们两个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刚才在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呢?”

比预想中轻松一些地分开她们之后,我肩负起大人的职责,在走廊中教训了这两个孩子。

“呜呜呜……我的第一次……”常夏双手捂着脸,浑身止不住地扭动着。

“她说要亲亲。”一旁的雪杉则直白地回答了我。

“没有让你真的亲亲啦!”常夏辩解道,“不、不过小雪杉要是能温柔一点的话,我也是可以……”

“那就——呀。”

我一个手刀落在雪杉的额头上,及时阻止了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给常夏一个温柔的吻。被正中眉心的雪杉,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像是认输了一样看着我。

“……诶?”

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也许会是很平常的行为。但我即便在和她示弱的目光对上之后,也久久没有接受,这个眼神来自雪杉那双冰冷的宝石般的眼睛。

异常的迹象,在还没如此明显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察觉了才对。

我想起了昨天早晨,在楼道中撞到我之后老老实实道歉的雪杉;

想起在训练中虽然什么都答不上来,但还是无比服从天宫寺的要求和体罚的雪杉;

想起那个终于放下能量棒,和其他遵守时间表的孩子一起坐在“宿舍楼”一楼的食堂里,默默吃着军用口粮的雪杉——

比起见到“杀人者”的目光的那时,更加令人胆寒的恐惧,在神经中蔓延开来。

这个孩子,显然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雪杉了。相比之下,更像是有着雪杉的外貌的另一个人,一个仿佛能适应任何规章、能满足任何人的要求的“乖孩子”……或者说是“听话的机器”。

“常、常夏,你这两天有发觉什么吗?”

我按住捂着额头、还在伸出右手试图抓住常夏衣角的雪杉,向常夏问道。

“这个嘛……天宫寺把考核延后了,这两天我们都在忙着背书呢。”常夏思考了一阵,嘟哝着,“没有太注意。”

“别装傻啦。”

“诶嘿~看来你终于发现啦。”

“啧,你眼中的我究竟是什么啊……”我对眼前这个带着恶作剧般笑意的孩子无能为力,“换作以前的雪杉,就算你想强吻她也不可能吧。”

“噗——子规长官你好坏哦。”她用两个指头稍稍挡住嘴唇,假装害羞地回应道。

常夏这家伙,看起来是早已经发现雪杉头脑短路了的状况。刚才发生的事,也许是故意趁火打劫的吧,毕竟这家伙,单纯比起身体能力,绝对是高于雪杉的。

“哈啊……等下再来找你算账。”我轻轻戳了一下常夏的脑袋,“先别开雪杉的玩笑了,知道吗?”

“嗯!”常夏嬉皮笑脸地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仿佛完全不排斥雪杉身上的异常。

但这种时候需要被斥责的,大概只有我这个本来最有可能帮上雪杉的人了吧。

——“如果你喜欢的这个‘雪杉’死去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回想起那个繁星漫天的夜晚,雪杉向我提出的请求,我才开始明白她话中“死去”的含义。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雪杉的“死亡”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到来。

没有心情责怪雪杉当时含糊不清的表述,在这件事中,唯一有责任的人是我。

我擅自想要介入别人的生活,擅自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擅自毁掉了雪杉为她自己规划好的结局。

因此在离开“避风港”以前,我也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搞清楚名为“雪杉”的躯壳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