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中的氧气，足够让昏昏沉沉的大脑恢复工作之后，我才费劲睁开了眼睛。
心率依然不正常，呼吸还是断断续续的，光是听到和耳鸣混杂在一起的暴雨声，不安就还会继续侵染着身体。
想起来了，台风确确实实登陆了啊。
“雪杉。”
试着叫了一声，灰白色头发的女孩立马凑到了我的视野中。水珠沿着湿漉漉的发丝，不住地滴落在我脸上，尽管难受，但却不那么令人反感。
“那个……你会唱什么安眠曲吗？”
“……不……不会。非常抱歉。”
“真是遗憾啊……”我似乎还有足够的力气说话，“没事。只是想起来，以前有个人，会在我害怕的暴雨天这么帮我掩盖雨的声音。”
“……这样。”
我扭动脑袋，观察了一下周围，看样子在我倒下的时候，雪杉把我拖到了路旁没有门的破房子里。在台风的肆虐中，这个不太宽敞的空间，勉强够我们两人避雨。
“真是对不起，失手被电了一下，体能消耗比原计划大多了。”
“没事。”
雪杉跪坐在一旁，一边检查着我背包里的物品，一边轻喘着气，小小的胸脯以明显的幅度起伏着，衣服上的红色荧光依旧亮得晃眼。
“你也累了吧？”
“嗯。”
“那就在这稍作休息吧。”我奋力爬起身子，靠在了墙边，说道，“但是看起来你的警报还没解除。雨变小之前，我们必须再移动一点……”
“……你为什么。”雪杉打断了我。
她的声音中，似乎在压抑着某种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的感情。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满脑子想着要跑，对吧？”
“……嗯。”
“为了我自己。”我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你第一次在‘图书馆’问我为什么要帮你的时候，我说过，我亏欠某人一些东西来着。”
“跟我很像的人？”
“现在让我说的话……是完全不一样。”我说，“我很后悔让她孤身一人离开了，所以我才想利用你吧，觉得陪你到最后的话，就能消除那种悔恨的罪恶感了。”
“哦。”雪杉的反应平淡得出奇，“但是你看起来会先死。”
“哈哈，我会努力活到你死掉的时候。”
“那拜托你了。”
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我的玩笑话。我所认识的雪杉，并不是会这么轻易说出“拜托你”的人。几天前的星空下，唯一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是她的遗言。
不知道她戴上的是哪一副面具，我一时间无法作答。
雨声取代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有两个人为了我死了。”良久，雪杉用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破了沉寂。
而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发声，打扰她整理那些碎片一样的回忆。
“第一次杀人，是因为姐姐死了，我很害怕。”
“我出生的地方，很多人突然背了巨债，我们家也是，所以我和隔壁家的姐姐都被送去工作了。”
“对了……是天然气田。”
“但是我太小，没办法做那种事。姐姐为了保护我，被他杀了。”
“我只是拿着花瓶，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砸，砸到人再也不动了为止。”
“阿列克夏却说，我可以接手他的工作。”
“……真是好笑，其实我根本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回家晚的那天，我不会生火，不会盖被子，不会吃饼干。被冻到没有知觉了的时候，才被他救回来。”
“他说，我受的刺激太大，失去了‘活下去’的功能，迟早会死掉的。”
“所以，要先教我‘不死掉’的办法。”
“所以，我努力做到‘不死掉’。努力做到了，现在我绝对不会死掉了。”
“但是，阿列克夏死了，他自己没有做到。”
“他工作的时候遇上了很难缠的人，第一次……唯一一次失手了，还留下了后遗症，再也不能战斗了。”
“最后，他说，他只能被自己杀死。他也在还有力气的时候，杀死了自己。”
“我接手了工作，把所有跟气田有关系的人，都杀掉了。”
“他们原本就死了。”
“杀完之后，我就自首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想起了手风琴的事，于是才来了这里。”
“谢谢你，教了我手风琴，子规。”
“阿列克夏没来得及教我，他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教我。”
“我不想看到别人为了我死掉，你们有很多能为自己做的事。”
“我很害怕，我感觉你会死。”
“不要死掉。”
——不要死掉。
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的雪杉，在最后的最后，用已经沙哑到我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坚持说出了这几个字。
不知是头发上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清澈的、折射着星光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融化在已经湿透了的衣领上。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要做的，既不是为了弥补某人而寻找替代品，也不是为了救人而焦头烂额地呼喊。
毕竟，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我只需要活下去。
活下去的话，就一定能给风暴中的人们、那些真正的主角们带来希望。
“我不会死的。”我说，“不需要你拜托，真是不巧，我本来就是个不会死的人。就算被你撞断了颈椎，就算被无人机劈得全身冒烟，我也不会死掉。”
漫长的沉寂之后，雪杉猛地抬起头，随之飞散的水花在我们之间化作了星芒。凌乱的刘海下，那双湖蓝色宝石般的眼瞳，仿佛被重新灌注了一丝灵魂。
正当我期待着她说些什么的时候，雪杉却从我眼前消失了。
——但是，这一次，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力量就能料到她出现的地方。
“唔……”
撞进我挡在面前的手掌心里的，是柔软如空气的触感，那是雪杉的微凉而干燥的嘴唇。
“只是要感谢我的话，现在还不算合适的时间场合哦。”
比起性命的忧患，我似乎对女孩子的这种行为更加敏感。而且，在雪杉动起来之前，她脸上就已经写满了要这么做的感情，想不被我拦下来几乎不可能。
“不过，欢迎回来。”我说。
但我也明白了原因。被我推开的，是我最初遇到的那个轻易慌乱的、也许会淡淡地笑起来的雪杉。
原来如此……在病房里的那天，她故意将这个样子展现给我的时候，会不会就是想要让我对她放心，自己好好活下去呢。
不知道这副模样是原本的她，抑或只是她的“面具”之一。但也许是因为我的承诺，终于让一直躲在暗处沉睡着的她，愿意睁开一下眼睛了吧。
“能答应我吗，子规。”雪杉摸着自己的下唇说道，“在到合适的时间场合之前，一定不要死掉。”
“嗯。”我也站起身，甩了甩身上的雨水，“不知道无人机会追多远呢，该出发了。”
“等、等下，你不能跑了吧……”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嗯……诶？”雪杉像个普通的少女般，下意识捂住了脸。
“她为了让我证明自己足够强，足够站在她身边，非要让我在比这次还强的台风天里跟她告白。”
“结、结果呢？”
“如果成功了的话，她也许就不会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了吧。”
“……对……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这一次我会成功的。”
我上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头发因为被雨水浸透而有些冰凉，但随即就被雪杉身体里涌上来的热意所取代了。
“需、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只要在我前面，尽全力跑就行了。”我说，“刚才你想告诉我的东西，等穿过台风之后再说吧。”
“嗯！”
时间紧迫，雪杉单手提起背包，从不那么擅长做出表情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便转身走出了我们避雨的建筑。
“夜莺小姐，今天过后，我应该有机会站在你身边了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入了曾经畏惧、现在依旧让我胆寒的暴风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