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麻烦了你很久了啊。趁着接下来的空窗期,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非要说的话——』

我事实上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是没有时间考虑,而是不想考虑。一般来说,虽然人们会对这样的事早早规划,但也只是因为他们有想要干的事存在着。

突然问一个明知没有答案的问题,又让人怎么回答呢。

我有什么事可干吗?

『杀了你。』

「哦?真的吗?」

眼前与我攀谈的精明男人闻言眯起眼睛,像是在惊异地打量我。

『当然不是,开玩笑的。』

「呵呵。你可真是麻烦啊。」

枯涩的假笑声像谷穴里巡巡流溢的阴风。

「如果没有事干的话,要不要直接加入我们好了?你显露出了极其出众的作战才能哦……从那些小姑娘的眼神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不……感谢您的夸奖,但我已经筋疲力竭了。您所说的,所谓我“极其出众”的作战表现可是我拼命战斗才锻造出来的身影啊,我已经不想再干这种事了,真的很累。』

「可能吧,但在我眼里,你所展示的东西可只是你总体的冰山一角哦。」

他意味深长地盯住我,随后像是有点不耐烦地长叹一口气。

「我没有刻意为难你。」

『我明白。但你真的猜错了——』

被截断话头,主动权强制性地被夺走,死死攒在他的手里。

「但你要明白,我们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非人的东西在作乱……你自己应该深有体会,我们要负担的也相对以前更加沉重了起来。」

『所以说我明白啊。』

「既然明白,就负起责任来。」

『我要负什么责任啊……』

「这份力量是有代价的吧?」

像是在战场上被弹片击中,我的精神摇颤了一刹。

耳边随这句低语而轻轻嗡鸣起来,像是屈栖着被埋进深夜的虫蛉。

但却因为这轻薄且稳定的鸣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得而知。不过这句话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特殊的涵义,他一定也不得而知。毕竟为了理解一句话传递的信息永远都要联系其语境。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但身为夏虫的他恐怕不知道我正在寒冬之中瑟瑟发抖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听说过的吧,人们对于那些不是人的东西所持有的看法——拥有过人的能力是因为他们有着不如人的缺陷,为了补偿他们,神才给予了他们其他方面的恩赐。」

说实话,“东西”这一说法令我有点隐隐不悦。但这样充满了偏激的人,仅只在一点点行事作风的余赘边角向我发泄些许,表现些许,还是能够让人一略他身为副团长所持的隐忍的。

『要是真是这样就好咯。』

「对这样的说法,你又怎么想呢?」

『我吗?』

仅仅是这么认为的话,不感觉这个神很过分吗?只是凭一己之见,因为认定这样是平等的而就这样怀抱着满足地做了,随后又撒手不管世间。

祂到底看见了世上的我们吗?祂看见了世上因为这不能称为公正的行为而造出的灾厄了吗?

如果祂还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手裁判世间,只是因为仍心存对我们的仁爱与期望的话,那就难办了。这样的话,就算要讨伐神明,也难以痛下杀手。因为这个这么做的神明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丁点的恶意,反而有些过分天真。

我还真喜欢把事情往好了想象呢。

『那只能说明这个神是个没有资格做神的家伙,相较于你说的那种解释,我更愿意认为神只是故意这么干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大概是单纯因为我不想把神当作好人。

「哦,你的看法和我意外的相合呢。不过我的立场让我得用之前的说法来劝你几句。」

「虽然暂且不知道你的缺陷在哪里,但干脆就把待在我们这里当做你的缺陷吧?说来,这也是一个发挥能力的好地方对吧。把这里当做救赎吧?」

三番五次来阻挠我自己的选择权真的不累吗……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说辞…』

「我可是觉得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哦。不论履历,只要服从安排就可以一直在这里待下去。而且还不会有其他势力打扰。怎么想都应该是最佳工作场所。」

『除了来这里工作必须要有送命的准备。』

「那是与优点相生相随的微不足道的缺点,正如光照必然会产生阴影。」

『……啧,我决定了。』

「哦?看来你比想象中的还容易……」

『我要去海边。』

正如我所想的,他被我轻轻吐露的真心话吓怔了。

「……哈?海边?」

『嗯。』

一定会去到海边的。

她曾经在流亡的时候抓着颤抖的我的手,温柔地说道。

只要到达了那里,就不会有危险的东西了。

就可以安稳度日了,正如同普通的家庭过着随处可见的普通日子。

说不定那个时候还会怀念起现在的日子呢。

像是回忆过去,姐姐用熟稔的语气飞快构筑起未来光景,不知她嘴中说出的那些打算到底在她的心中被细细咀嚼了多少次。

正如轻柔缓动的河川,至今鲜活得仍满溢于眼底。

总觉得还能看见姐姐的影子。

『不行吗?』

「哈,哈哈。这么看来,你姐姐还真会给自己出难题。」

他喑哑着声音干笑起来,像是奋力从我的话中榨取些许能让自己欢愉的滑稽之处,那股强烈的欲念带来的震颤甚至晃动起他的身躯。

不过在我的眼里,他的样子只是像痛苦挣动的病人。

在令人发怵的笑声愈加泛散,快要无礼地穿透整个隔间之前,他突兀地停住了,双眼透出精纯的凌厉。

「好巧啊?喂,你不会是知道才说的这个打算吧。

『什,什么啊?』

他忽然有兴致地看着我,挑眉,脸上满是戏谑。

「你对科乃雪果然有兴趣啊。」

『哈?等下啊为什么话题会到这上面?』

「啧啧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喔。这就是新的话题转移技能?」

『不不,我只是试图把话题引向正轨——』

「说什么呢,这种事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正轨。团长我已经三十多了,可没精力搞这些了。不过,没想到你的口味居然很大众化?」

『所以说不要再聊这个了——』

「科乃雪这样可爱善良的女孩子,你会喜欢很正常,毕竟据我所知她可是相当一部分团员的梦中情人。不过她喜欢谁才是问题的关键。有奖竞猜——科乃雪酱喜欢谁呢?限时5秒哦无名君——5,4,3……」

『这样真的好吗,空知前辈。空在门外听着呢。』

空知新逸缓缓瞪大了眼睛,随即绵藏着混混沌沌近似恶意撺掇的东西对我赞赏地点点头。

「不愧是无名君,居然能在不做回答的情况下偷到竞猜的一等赏呢!」

『空知前辈,您是不是有些捉弄过头了……』

事已至此,再隐藏也没什么意义。

身后的门被砰地大打开,跌跌撞撞游移进来一个娇小的人影。

柔长的褐色马尾拖曳一丝晶亮反光,漾泛着柔和了许多,蹭过我的眼前。

「对!对不起无名君!空知前辈!我不是故意要,要在门外偷听的……」

空科乃雪拘谨而局促地立定站好,粉色双眼低垂,纤细的双手也优雅地相握于身前。

「啊不不不,关于这一点吗,没能保守科乃雪的少女恋心也是我的错。」

「您在说说说什么啊空知前辈?!您,我……没错,我应该没有告诉过您才对啊!」

「那么好猜。」

「诶?!呜……哼,哼哼,是吗?这可不一定。您也不知道我的表现是不是在故意误导您吧?」

空科乃雪害羞地涨红了脸,一边又硬是胡来地装出如鱼得水的从容。

拜她纤细的身段和清丽的五官所赐,她真的很具有令异性头脑发热的能力。

我对正促狭的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可爱。

因为男性很容易因藉他人外表来判断性格,所以在我心中,空大概也是绵软而温融的存在吧。当然这并非是她展现向所有人的形象。

我和她的接触并不多,所以我也会有过于片面地看待她的可能性。为了防止这一点,我从别的人那里了解到了空科乃雪这个人平常的面目。

似乎整体形象就是在知性,温柔,可靠三个词的基础上或延展或伸缩了。

「哦。你做的到这一步吗?」

明明是在向空问话,空知新逸皮却笑肉不笑地把眼神定在我身上。

『是啊。』

毕竟也不知道他在向谁发问。

干脆就着瞎扯乱答话为空分担些压力吧。

「那个——空知先辈!您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如在辩解为何会出现于此,空急忙向前一步掐断我与空知的对话。

「哦,正好。」

空知迅速收起乱七八糟的打趣态度,严肃地将视线送于我与空之间逡巡。

「你们俩真的很配。」

『空知前辈。』「啊啊啊啊啊前辈?!为,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不,不合时宜的玩,玩笑话!」

「啊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嘛。理论上来说你们俩的事完全没有任何交集,但现在有了呢。」

「现在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都是出于无名君的愿望哦!」

「……诶?等下,这是……」

在空在空知的诱导下理解成别的东西之前,我困扰地准备先一步摈弃掉她心中的不妙想象,向她解释起来。

突然挑拣了个充满爱慕的上等水平的少女甩给我,想必是为了让我留下吧。

『啊那个,我和空知前辈的约定时间已经到了,看起来他似乎是希望我能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我的姐姐有去远方旅行的愿望,本来应该是没办法再留下的,不过空知前辈似乎有些什么办法能——』

「啊啊啊,等等等等,无名君你这不是解释得连朦胧的美都没有了嘛。」

空知也似乎有些郁闷地扫了我一眼。

他似乎还因为空的情绪表现而隐隐作乐起来。

我是没眼看了。

「现在先来概述一下吧。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的组织是有下属学校的吧?无名君暂且不论,科乃雪以前应该是从盖亚内陆的下属学校毕业后提拔上来的吧?」

「嗯,的确。」

『……你们这个组织还有下属学校吗?』

空听见我的疑惑后,不解地看向我。

「咦?无名君在各个城区没有看见过护卫队所办的学寮吗?」

『呃……好像没怎么看见过?』

「诶——那还真是奇妙。护卫队的学寮还蛮多的,毕竟背后有两大贸易势力坐镇。」

「等等,别突然闲聊起来。」

空知用右手的指节敲了敲桌子。

「科乃雪,你应该还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有学长学姐回校当临时教师吧?」

「啊,是哟。」

「其实那是一个校方的习惯……既是在锻炼他们又是在锻炼你们。」

「嗯我明白,以前有听学长说过。」

「没错,护卫队安排每个支团要选出三个人参与这个麻烦的支教活动。所以——」

空知双手微微合十,微笑地看着她。

「你被选上了哦。做为三人之中我最先选出来的一人,去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格里芬和黑崎吧。让他们在明天到来之前好好准备行李。详细的事今晚我会把你们约出来说。」

「咦?无名君…无名君不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吗?」

「一般科乃雪不应该会先元气地道谢吗?你还真是关心他呢。」

「啊对不起……咦?!不对!不是啊!只是空知前辈你不是说我们俩的事有了交集吗?!」

再次惶急起来的空苦闷地倾诉着自己的想法。

「啊对啊。只不过不是你想的交集。」

「我想的,交集……空知前辈你已经拿我寻了半天的乐子了!请不要这样!」

被羞赧染出绯色的脸庞像是快哭出来。

『空知前辈……唉。空,没关系的。』

我望向她。

『毕竟只是被空知调笑了对吧,你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这边倒是更希望你能不要介意——那个被他拿来和你扯上关系的是我。不过还是要和你道个歉。看来我实在没挑个好时间和他谈话啊,如果没有我,你应该能轻松一点。』

「……呃,嗯……」

空模糊地应着,头从刚才就没有转过来过。

绝对是不想被我看见她在害羞。

「呵,真是说了句好话哦无名。我都被感动到了。」

『转回正题可以吗?我还是不知道你为我提供了什么额外选项。』

「哦对。那就是——」

「作为新入生在科乃雪将要去的那所学寮学习。毕业后回来。」

闻言,空僵硬地一抖。

「诶?!」

「有什么问题吗科乃雪。」

「可是他,他是比他们大三岁多吧!」

「这个问题真的会对他造成困扰吗?如果真的在意这个,隐瞒自己的年纪不就好了?再说,从知识程度上来看,他不也和那些新入生相当吗?」

「……可是他的体型应该会」

『你是脑子坏了。这种生活很诱人吗?』

完全没法理解他提出的选项,根本找不出任何对于我来说值得关注的点。我打断了空的问话,想要尽快从这个空间突破出去。

在他越来越麻烦的撺掇之中我逐渐烦躁起来。

闻言,他向我看来。

我可还没说完。

他的眼神向我陈出内情。

「真是粗鲁啊无名君?女孩子在场哦。空科乃雪,可以稍微出去一下吗?」

看见空知并不有什么感情的笑脸,空科乃雪迟疑了一会儿。随即告辞,退了出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想去看海了,你不想再费劲地和人讨论这件事的可靠性是吧?」

『当然。』

空知精疲力竭一般仰躺在椅子上,长呼了一口气,像是失了往日分寸漠然注视白雾消散。

「你还真是敏锐。各种意义上的。」

『你对付不来?』

「——看来你不喜欢空科乃雪啊。你是早就察觉到她对你的感情了?」

『差不多吧。』

「那去拒绝吧?」

『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个坏选项推上议程。除非我想把我在男女之中一直抱有的地位一起丢弃。那与我离开这里无异。』

空知眨了眨眼,随即像一整精神般再次坐了起来。

「你知道海是很远的吧?」

「那所学寮,是盖亚大陆上就我所知离海最近的一所学寮。」

他呼出一口将沉默化为泡影的白色烟气。

「如果是你自己一个人行动的话,暂且不管你买的地图到底有没有画出海洋的大致方向,甚至有没有标记海洋之类的问题,路上会花多久时间和多少的钱,路上有哪些危险,在跋山涉水的途中又会有哪些突发情况——你真的认为自己能一帆风顺?不如跟着我们的车队顺风顺水,不愁穿吃。」

『……的确如此。但待在离海最近的地方学习,学成后归来,纯粹浪费我时间,还顺便让我浪费了我未来的时间。』

「我有说“学成后归来吗?”我记得我好像只说了“毕业后回来”吧。」

『你的意思是——三年里,只要能够毕业,无论成绩都可以回来。』

「嗯,我就是强调这个意思。三年里,随你怎样,翘课去玩也好,怎样都好。只要能够毕业,就可以跟着车队回来。啊对了。」

「不要想着一过去就退学哦无名君。只要答应了,你就算是退不了学了。」

『即使我攻击学生,犯下多项校规,也退不了吗?』

「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那么我们会抓住任何机会把事情闹大,籍此把你塞进监狱再杀了你。当然在那之前,我们先会尝试把你强制绑回护卫队。」

啧。

『真有你们的风格。对待我姐姐时你们也是如此果断吗?』

「把她随意地丢在那里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也已经承诺过了,只要你待在护卫队,我们就会让你好好活下去,以此赎罪。但前提是你得待在护卫队。」

『我还真是被你们逼着签下了卖身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你产生极其浓厚的恨意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的确如此。」

他双手嬉笑般轻巧上翻,眼帘却低垂如同悲伤地俯视我。

「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说出这样善恶不清的话来。

「你也是明天那班车呢,稍微收拾一下吧。」

「啊顺带一提。没有名字的无名君,下次要隐藏自己的真名的话,用个简单点的姓氏。」

冬风比潮汐的寒冷还要浓郁,微微洒下的冰霜以察觉不到的速度溶于人们的吐息中。瑟瑟摇坠的枯叶在几棵老树中缀杂相拥,咻咻欲泣。

在这块护卫队所占据的,早已失去信众的教院群废墟中,时不时有层裹漆黑冬季制服的家伙匆匆而过,像是渡鸦一振翅便消弭在天际的片影。

曾经我在这里,随这群『同伴』左突右突,将自己的轮廓隐没在他们的轮廓中。

这一边防备一边出击的四个月生活过去了,最大的收获就是,我还活着。

似乎在暴流般汹涌的野兽尸骸背后,那隐藏起来的『魔女』,已经在我们和另一团精英前后夹逼的攻势下被撕裂,现在只需要处理剩余的,仍然无法死去的野兽残骨就可以了。

由死复生的特殊能力吗?

她可以复活我的姐姐吗——如果能够遇见她的话。

在盖亚板块的中心,我幻想着不知被传颂了多少遍的蔚蓝之海,越过曾被那些野兽击垮的神像残块,往冬雨里以残破旧址为外壳的男性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