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旁是飞速分散的花圃,田埂,农作的人们。
然后入山,再次在冷峭的的树影里游走。
然后是天色的变化。
这样的生活,不知是持续了多久。
然而,就算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之久,久到都不愿意回忆起来——我们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
明明今天的列车也仍在以往常的高速奔驰着。
于盖亚大陆上,这辆黑色列车奔驰的痕迹像是锋利的流线,清晰地将浑沌相融的山,林,田地全部割成分明的两块。
「啊啦?起得一如既往早啊?」
窝在这莽莽驰行的列车里,会逐渐减少睡眠时间也是蛮正常的吧。
毕竟每天的事除了到列车的第六节去吃个饭,基本就没什么必须做的了。体力消耗和脑力消耗基本都处于充足的状态。
无聊感也就没有怎么被减少过。
我看了看那个一脸奇妙的少女,接着重新回过头,百无聊赖。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向我向我甩来这个问题了。
「……既然你都觉得我是一如既往的早了……你这疑问语气是怎么个回事。」
「啊哈哈,不…这个嘛。因为无名君你每次都起的这么早但又什么都不干——」
她循着我的视线看向远处。
我们正身处于车厢与车厢相连接的部分上。
我站在五号厢车延伸出的头部平台上,而她站在四号厢车的尾部平台。
在平静流溢的风声里,虫鸣和下方车钩的颤动糅合出寂寂而平稳的声响。
像是自然环境本身,陷于熟睡中的吐息。
列车似乎正行驶在与农野相连接的轨线上。
融融的青灰天色里似乎有燃烧的火,隐没在农野那端的地平线上,在极暗处显现。
随即便以人眼可视的速度燎燎地撕开晦涩的这个空间。
一瞬间,农野上的水田像是尖叫起来——猛地用反射的方式激烈欢迎着不断涌入这个世界的光流。
无论是水上还是天上,都为这刻,白日的火种呱呱坠地而交响。
到处都横溢浓郁的色彩,像是被痛苦出产时的血流洇染了。
水天相溶,血流成河。
那奇异的光景就只是这样,铺开在逐渐远离此处的,我们的眼中。
在此刻,不伴有先兆,带有热度地四处流走。
无论它诞生之时有多么盛大,在那场景降临前,我们的确没有收到任何先兆。
正因此,才会在脑海里形成震颤灵魂,惊心动魄的鸿亮回响。
「这就是无法观测的自然的信号。」
她突然间说道。
在她出声的瞬间,我那被景色死死抓取的感官迅猛地清明。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我身上突然很冷。
一边感叹着日出的瑰丽,我一边意识到,我们都在时间飞速的挪移里逐渐减少了不少必要的温度。
「真好啊,幸好车厢连接的平台不是封闭的。」
她向火轮逐渐飞起的方向伸出手,富有光泽的长发飞舞,遮掩了我注视着她的视线。
「这样就好……感觉可以身临其境的观赏呢。」
『你不冷吗?』
虽然我知道在这样的气氛下提出这样的问题很突兀,但我有点想要结束这段对话。
不是因为我对她感到不悦,相反,我很愿意听她说话,或者说与她在闲时交谈。
无论从哪一点上来看,她都是非常优秀的女性。或者说,她十分吸引异性。
温柔的模样和隽秀的长发,身体轮廓只是远观就可以领略其肢干的风采。
健谈且活跃。
并且更重要的,她——
「嗯?不冷哦。」
她闻言,轻轻捋顺飞散的长发,竖起的兔子耳朵轻轻抖动。
随即向我嫣然一笑。
「毕竟我是亚人种嘛,和你们的身体素质比起来,多多少少还是不一样的啦……」
——没错。她是亚人种。
理应是站在非人类生物的一边,与我们相敌对的种类。
即使放到整个世界来看,都应该相当稀少的种类。
而这样的个体,居然与空他们同等地被护卫队选出,与这列列车上的所有人一同去往那所学寮。
这种神秘感,让人对她感到莫名的挂心。
「怎么了?无名君冷了吗?」
『呃……嗯。差不多吧,我都快忘了在车上已经快过了一个月了。现在是深冬吧。』
「原来如此啊。因为忘了季节所以没穿够?无名君会怕冷吗?」
她一次性问了两个怎么看好像都没什么大的关联的问题。
并且在我准备回答之前,她擅作主张地自说自话起来。
「但如果怕冷的话,不会起这么早就为了吃早饭吧?毕竟早饭会一直供应到十点左右呢。」
明明我还没回答呢……
不过算了。
有些人会把思维逻辑用语言来梳理,可能她就是这类型。那两个问题只是出现在她脑中的小小疑问而已,并不是什么必须要我回答的问题。
『所以正如你所见,我只是为了观赏日出。吃早饭什么的只是附加。』
我呼了口气。
在印象里,我和姐姐流落的地方似乎的确没有哪个能见得到河的。
湖也是。根本就不可能见到水田。
但相关知识还是了解的。
正因如此,也可以看出来我们的脚程确是慢了点,毕竟逃亡了那么久,居然一直在一个环境里打转。如果最后被那伙人重新抓回去,的确情有可原。
不过我也不可能把我们的脚程拿去和这种动力列车作比。
「哦。那这么说来,难道无名君每天都要起来看看日出吗?」
她狐疑地看向我。
不,说成是装作十分自然地在提出困惑比较好。这个时候把她的问句直译成「哈?怎么可能啊。」来理解会好很多吧。
但是我真的是为了这件事每天早起的啊。
『毕竟之后如果事多起来,就很难再早起看看日出了。现在什么事都不用管,好好休闲一把不是很棒吗?』
「哦~真的吗?」
这个人就是那种多疑的性格,在之前与她的交谈之中,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
毕竟她是整个列车上,第一个来主动接触我的陌生女性。那时的记忆我还清清楚楚地能回忆起每个细节。
桌上的摆饰和菜肴,浓重的冬日暖阳。
往我身上聚来的好奇眼神。
不知是从餐车里拿来装饰的花中,还是她的身上飘来的,冷淡的香气。
浅灰的长发,浅灰的兔耳,像清水的灰眼。
即使穿着黑色制服,整个人也都在粼粼地散烁出光彩。
惊异的清丽。
但不同于钻石那样侵略性的艳丽,她只是拥有那种软润的,水的光彩。硬要说的话,相比于钻石或水晶,她更接近快融的冰。
在中午的车厢里什么都没管,只是径直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热情地向完全呆住的我交流了起来。
虽说可能在别人的眼中就像她在活跃地自言自语,但我故意小声应答就是为了让她自己感到尴尬再知难而退。
可惜最后她似乎真的和我聊的很开心。
“难得关系变得这么好了,我们做朋友吧!”
“啊……我……”
“我叫莱茜可(latsyrc)”
她绽放着纯粹的笑意,那股醇厚的『清丽』瞬间便将我的眼光直直吸去。
在这破击精神的外表下,我不得不承认美有时的确是一种暴力。
“……我叫无名——不,你就叫我无名吧。”
“好的哦无名君……呵呵、无名君在直勾勾地看着我呢。”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无意识间被她占有了所有眼界。
这种恍惚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咦?!对,对不起——”
“啊哈哈,没事的。难道说无名君被我已经吸引得不可自拔了?”
她呼呼呼地轻笑几声。
对,就是这一段。
接下来,我的单人闭锁生活以此为开始,逐渐被这只灰兔侵蚀。
首先暂且不提用餐时段,我的午间与晚间休息也会被扰乱。
直到现在的侵蚀最终阶段——早上的时段也被迫要和莱茜可交流。
不是说反感她,而是反感交流。
尤其是和这种动不动疑神疑鬼的兔子交流,就需要不停地打消她的疑惑。
说到疑惑,这就和这种优秀的女性为什么突然会对既默默无闻又没有朋友的我感兴趣有关了。
“啊,因为听喵森说,你好像不是要去当老师的人啊……似乎是要做那里的学生?反正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人,就对你很好奇了啊。但是自从你告诉了我你以前的经历——就对你更加好奇了!”
“喵森是谁?啊那只是个外号啦。是叫宫森才对,她是我们团内选出的三人之一哦。”
恐怕是格里芬说出去的吧。
当时折服于女性情报网之恐怖的我对她持着不服输的态度,说出了我对她的疑惑。
“为什么会加入护卫队……啊这个啊。”
她似乎没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被问过很多次,也就司空见惯了吧。她用食指绞弄着一绺碎发,盯着窗外的眼里盛满光华。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们那里的人其实都是知道我们家族的——”
紧接着,她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我。
“我们生来就是那片土地的守护者。不论是人还是不是人,只要侵犯了我们的土地,就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就像是有点生气。
“你在对我生气?”
“啊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我那个语气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们家的觉悟!”
她的兔耳朵耸了耸。
“所以我们才会和当地的护卫队合作哦!然后做为和平的象征,我也就来到了护卫队啦!”
和平的象征。
时间回到现在。
莱茜可刚刚才向我抛来疑惑的挑衅。
『真的。要不然我还能做些什么。』
「倒也是——」
『倒是你,一个劲地缠着我到底是想做什么啊?你自己到底对你的受欢迎程度有没有自知……会给我带来很多不必要的社交障碍!』
「诶嘿嘿,你之前也问过这个问题但当时你可没提第二句话……我当然知道我是很受欢迎的哦!所以给你带来麻烦是代价,给我好好接受下来!」
『你到底在诶嘿嘿个什么,不对…所以为什么要缠着我,之前你可是没好好回答的啊。』
所以这次大概也不想好好回答吧。
「秘密。」
果然——!饶了我吧。
她刚刚准备回去的瞬间。
我祭出了杀手锏。
『那你不要天天再缠着我好吗?我有喜欢的人。让那家伙知道了,会很不妙。』
「……诶,真的吗?不过只是暗恋的话,你又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她也不会在意你。」
『不。』
我即刻反驳。
『我有要追求她的想法。』
「——原来如此啊,的确,再这么干会让你很困扰的吧?但我不会停。」
『哈?』
「本来,停止亦或是不停止就是掌握在我手中的好吗?你不应该求我吗?」
『你是故意的吧。你喜欢我?』
「讨厌——真是的,这就被看穿了?」
她毫无痕迹地自然表演起来。
「对哦,所以就算无名君被所有人误会都没问题,因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只有这样,无名君才会只看着我一个人。」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羞耻吗?』
「我这些明明是在说真话诶!」
莱茜可噗地鼓起脸颊,像是十分生气的样子。
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地逼真到我希望这是真话的程度了。
啊,所以啊,跟这只精力过于旺盛的兔子玩耍真的还是一件非常疲累的事。虽说直到现在我还在以此为乐的我根本没什么资格去叫她闭嘴。
看着水田,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据我所知,离海最近的——”
空知的声音在回忆里突兀地突然响起。
自从他告诫我用另一个名字开始我就背负起沉重的忧思,现在又用这段话折磨我的他则显得更为恶劣。
『莱茜可。』
「嗯?无名君居然会少见地主动喊出我的名字!」
『你看见过“海”吗?』
这是对大多数人来说,仅仅停留在“知道”这个层面的事物。
因为太过遥远,也太过崎岖,同样,也太不真实。
有许多人以它为目标而出发,但无一例外,都没能带来有关于海的资讯。
或许有人抵达了海,但又死在了返回的路上,死在离人迹尚且渺远的地方。
与海有关的传言也有不少。
也有人说海已经消失了。在先辈口口相传中的海消失了,那些他们所指向的,海的方位,也变得模糊。
怎样都好,我不在意。我只是想要到达那里。
为此,我必须要确认空知资讯的准确性。如果到了那里却在之后发觉我被骗了,要是想反悔那就会异常棘手。
莱茜可愣了愣,灰绒绒的兔耳半搭在长发两侧。
「当然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我们要去的那所学寮是离海最近的学寮。』
「还有这种传闻?不过,其实我也听说过。」
她与我攀谈的这会儿,天空已经大亮。
光影交错,在逐渐柔和起来的深蓝天空里,光亮的彼方如此耀眼,仿佛要将人吸进光芒万丈的内里。
但更是在这种时候,辽远而空洞的距离感才会异常地明显。
让人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似乎关于海,还是有不少传说的。不过,再怎么说,也没办法确认那边的学寮是不是离海最近。当然也没法证明给你看我说的就完全正确。」
她微微吐了吐舌头,满眼都是开玩笑的娇俏恶意。
「我要走啦,无名君。今天早上和你的聊天很开心哦」
『……莱茜可。』
「嗯?还对我恋恋不舍吗?无名君?」
『你们家族叫什么来着?』
「真是的,无名君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啊~女孩子会很困扰的唷。毕竟要有神秘感才能更吸引你们嘛。」
兔耳朵颤了颤,随着莱茜可无奈的叹气而摇晃。
『这名字就这么不能说出来吗?就算是对我说也不行?』
「那无名君的“名”是什么呢?我想用那个来称呼你。」
莱茜可稍稍前倾身子,用手撑着平台上的护杆,缓缓凑向我。
灰色的眼里只有我的身影。
如果她和空知一样察觉到了的话,那还真是个惊心动魄的双关语啊。
『是什么呢?猜一猜吧。猜到了就告诉你。』
「嘁——要戏弄我吗?真没意思。明明我们都是那样的关系了。」
『嗯?是什么关系呢?』
「讨厌啦……」
莱茜可身影僵了僵,应该是没想到我会那样戏弄她吧。从开始到前一刻,我应该都是人畜无害百分百的路人角色。
「还要我自己说出来吗?」
『嗯。我想听莱茜可自己说出来哦。』
因为有点好玩,所以我想听听她的回答。
「嗯……普通朋友关系?」
『既然是普通朋友,没必要用名来称呼吧。』
「那就……重要朋友关系?」
『如果真的是那么重要的朋友,一定知道我的名吧?』
「啊真是的!花言巧语的男人最麻烦了!」
莱茜可由着性子抱怨起来,把可以吞吐同一团空气的距离丝丝绵绵拉扯远。
「再见啦无名君,之后再来找你玩。」
「如果你被我们第二团的几个家伙盯上了,为了你的安逸生活,就不能再和你好好聊天了呢。」
清澄的天空一瞬间消失,满溢烟尘的隧道笼弄着列车的躯体。
突然颠簸起来的车厢发怵地战栗。
毕竟车厢间为了相互连接便让两方的平台护栏中空,便于人跨过平台。每个平台都只在中间留一条可以挂上的锁链来当做防护措施。
我刚想提醒莱茜可注意安全,她的灰色身影便已经消失了。
2.
「无呜呜呜——无名君?!」
软糯的声音把我叫醒。
朦胧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空科乃雪敞开的制服领口。
应激反应下我悚然向着空所在方向的反向倒去——
在梦里吗?
这就是我的梦?
幻想对象是暗恋我的青涩少女,开头是映入眼帘的……
——不能让我的梦变成限制级啊。这也太败类了。
不过这可真是少见的,没有梦见过去的梦啊。
「啊!无名君!」
在空的惊慌失措声中,我的脑后部传来猛烈的痛楚。
『嘶——』
「啊啊啊无名君!没事吧!」
我吃疼地捂上后脑。
这才意识到我身后是墙壁,而我似乎正睡在床上。
半蹲的空不知如何是好,担心地看着我。在那个身影身后好像还有个谁——
「哎呀雪酱,已经够了吧。」
在空的背后那孩子悄悄探出一个小头,棕色的短发散乱地被黑贝雷帽压实,她的眼神在我和空的身上不断游移,带有几分不识趣的逞能意味。
明明我是躺着的,空需要半蹲才能和我平视,而这孩子即使是站着,也能被我通过仅仅活动眼睛的方式从头到脚看全。
某种意义上,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的身高十分难得。
「你看,无名被你吓到了哦。贸然打扰别人睡觉真的是没有礼貌呢。」
「呃……但我只是想叫醒无名君——」
「哦?看来你觉得他很希望被你叫醒呢……」
「不不不!只是叫醒团员——」
「嗯那看来是你很希望能去叫醒他。」
「对,嗯不对吧?!」
「一不小心就说出不妙的真心话了啊,空还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哦?」
「啊啊啊格里芬——呜……」
「咦咦咦?!老好人雪酱生气了!」
一席黑色制服的矮小少女窘迫地僵住还正在戏谑的嘴角。
她双眼像是寻求猎物而惶急地逼上正惺忪的我。
「啊都是因为你!」
什么啊为什么就变成是因为我了!
「就是因为你,雪姐姐才会变得这么脆弱——以前都不是的!」
你真的在推脱责任吗?要推脱的话就正经一点地推脱责任吧!
闹剧啊这是怎样的滑稽小品。
明明想要让她们换个地方吵闹,但脱口而出的却是。
『空,你领口的扣子完全没扣。』
诶?
像是爆破后的宁静里,空唐突的木怵仿佛无声惊叫。用手急急捂住领口,一寸寸将红透的脸庞向下小心翼翼地扯去。
我怔在我刚刚无意识说出的话中。
格里芬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愉悦犯窝囊地沉默了。
「——」
她的身体不自主地跳颤了一刹。
起立,转身,踱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然后飞快地朝着列车深部离开了。
格里芬看看我,扶额似是感到莫名心酸。
「无名君原来是变态啊。可怜了你对你那不起眼人物性格的长久经营。」
是误会啊——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现在提醒她是我唯一能做的吧,虽然我是来者不拒那一类型的人,但我真的对她的胸部不感兴趣。
不过如果这么说出来,会真的把我的变态形象在格里芬的脑中巩固吧。
毕竟格里芬真的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对于她来说,无论是玩笑话还是真话,都是以一样真实的态度神情说出的。而且真实到仿佛她本人都模糊了两者的界限。
我也不知道那是玩笑话还是真话了。不过可以确认的事是想要受欢迎的格里芬并不想破坏空的心意。
这么摔下一句话,她甩动黑色的衣摆,急匆匆跟了上去。
嘛,格里芬就是那种毒舌的类型。反正自从登上列车,她可是没一天少调侃人。
重灾区当然是我,还有空。
所以空应该已经习惯了……
啊话说回来,我在五车厢的公共休息室原来是真的睡着了啊。
最近为了避免和灰色兔子的交集,同时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特意在五点多早起一次,随即为了补足精力再睡一次回笼觉。
啊啊真是麻烦。真的。
我的信念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动口。简单解释就是能动手绝不动脑呢。
我缓缓从五车厢的卧铺上起身。
浸透了阳光的五号车厢里空空荡荡,封闭的车厢被罩上由头顶的透明拱壳投下的光亮,盛着朝日光芒晶莹地晃动着。
剔透车间如同玲珑精致的小型玻璃温室。
除了这里并不养花养草,而是在墙壁的置物架上存放书籍这一点不同。
五号车间仍然一如既往的空荡。
如果那些人察觉到这里从左往右数的左侧第二书柜的顶部放的不是书而是一盒西洋棋的话,想必会有很多人天天聚在这里争夺使用权吧。
居然颇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宿命感。
我理了理制服,坐了起来。
但今天有什么不同。
作为自习室设有桌椅的第四车厢和作为餐车的第六车厢今天完全没有吵闹声。
很是安静。
像是没有人流一般。
我看了一眼第五车厢顶部的时钟,的确才9点。
还不至于停止供餐。
没错,今早,完全无法预知的事发生了。
硬要说什么不对。
那就是寂静。
在我堪堪站起身来的一瞬,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发少女。
绸缎般的乌黑卷发轻柔扬起,浅蓝的双瞳宛如无痕水潭。严不露风,备受少女们诟病的宽大黑色作战服在她身上却如同一袭长裙般超尘脱俗,更与她的白皙肤色相得益彰。
黑装中的她犹如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一般矜持,又如某种精致瓷偶般易碎。
白皙动人的少女似乎有意略过了我的存在。
她轻车熟路地,无动摇也无遮掩地走向这里从左往右数的左侧第二书柜的顶部。
少女在我明晃晃的讶异眼神里自得而大方地拿起落了一层极厚的灰,变得混沌不堪的那盒西洋棋。
我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不如说,为什么她知道这里有西洋棋。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抱歉,那个我想问一下。』
「……?」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洋娃娃般的面庞上正挂着与她那优美雅致的第一印象完全不相符的,不带遮掩的厌恶,眼中甚至还有一抹玩世不恭。
亦或是我看错了。
可能那沉淀于她眼中的东西,只是厌烦着什么的焦躁。
总之她转过头来的动作姑且让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听我说话。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广播通知,去最后一节车厢集合。」
惜字如金般说完,就没好气地走了。
我惹怒她了吗?真是不明白。
不过,既然是广播的号令,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话说她为什么要借走棋盘啊?
姑且现将疑问抛掷脑后,我起身向最后一节车厢走去。
刚穿过第六节车厢就看见空急匆匆地跑来。
她似乎没看见我,只是和那个借走西洋棋的女生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向这边头也不回地冲来。
好像是叫了一声,“宫森”吧……不过黑发少女完全没有理她就是了。
如果是宫森的话,就可以理解了。她应该是知道莱茜可的所作所为的。
可能觉得我只是个不轨之徒,在拐骗他们那边的莱茜可吧。
不过,如果按照莱茜可的说法,“第二团的几个家伙”指的是什么。每个团就只有三个人吧。
难道第二团也有和我一样比较特殊的家伙?不过兔子的话不能完全相信。
毕竟持续了如此之久“面对面用餐如同情侣”的生活,他们居然还没有在某个僻静角落把我按在地上打啊。不过列车上似乎有三个护卫队高层,说是检察秩序但我的确没见过他们。
不过就算忽略这一点,没办法对我实施长时间隐蔽的施暴是注定的。在车上施暴太麻烦,太容易被发现。
当然,如果兔子的话是真的,那么宫森也是一个会加入群殴的人?
如果那个黑发的少女真的是宫森,我可能真的要小心一点。她的身体素质从躯体轮廓上来看可见一斑。
搞不好她是能够一记飞踢踢碎别人尾骨的强力武斗派。
更何况她似乎非常抵触我。
委婉点描述,她心中对我的恶意可能已经达到了“虽然我们仍是陌生人,但只要你在某件小事上与我意见不同,我们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这样可怖的程度。
明明只是问了个不冷不热的问题,那股阴秽的意图都快抑制不住地喷出来了。
『空。』
我抑制住思维的缓缓运作,轻声让她注意到我。
听见我的声音,她一下怔忡地停下脚步。
「无,无名君……」
『对不起,之前不顾环境地提醒你。』
对待女孩子要处处稳妥些。
这是在往日时光里学到的事。
还要感谢宫森把那块陈年旧事撵出来,让我又想起了许多。
我半鞠了个躬。
可能没想到我这么郑重,空的声音又促狭起来。
「没,没什么的啊无名君……该说谢谢的,是我这边才是。」
终于在尾调上少了点扭扭捏捏,她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步调。
他人对空的评价都是温柔知性,难以想象她在我这里的形象居然如此容易羞赧。
这就是恋爱的力量吗。
「我之前太……嗯,总之我是叫无名君去最后一节车厢集合的。无名君睡着了可能没有听见广播……」
『啊,我已经知道了。让你费心了。』
「哪,哪有的事,走吧无名君。」
『嗯。』
我略微沉闷地发出回应,便在离宫森身后不远处行走。
空倒是稍有意识地只是跟在我背后,似乎与我总是相隔一定距离。
我为了验证这一点,也为了避得离宫森远点,逐渐放慢脚步。
果然,空仍然没跟来。
逐渐对这种调试感到枯燥无味,我干脆停了下来。
『空不跟上来吗?』
「我,我一直跟着的啊……」
『我是说一起走啊。』
「这样,会,会被人误会吧。」
『你是在意那只兔子吗?』
「诶?!那只兔子……你是指莱茜可……」
『只是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我转过头去,看着面露难色的空。
『我对她实在没兴趣。』
她茫然不安地看着我。
「诶?」
『所以你不用担心误会。顶多也只是我会被误会成你的男朋友而已,那种东西我会解释的。不必顾虑我。』
「是,是吗。」
我们两个顿了顿,随即一同并行在车厢之中。
空一直扭头看向车外掠过的树丛,马尾在光线里划出清朗的弧光。
她似乎和我差不多高,但总让我觉得她是比我拙稚许多的女孩子。
我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思索着。
『空。』
「啊,有什么事吗?」
『前面那个黑发的女孩子,是叫宫森吗?』
「没错哦。咦?难道说无名君知道了?」
『什么?』
「宫森和无名的情况一样,都是要去当学生呢。」
『哦,是吗。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嗯,我也是最近才从格里芬的口中听说的。」
果然是格里芬啊,真是吃得开的方便性格。
看外表还以为是可爱玩偶般的女孩子,其实内里其实是只有鲜艳外表的蛇。不过现在应该还没把这只蛇朝我们团以外的人展露过。
希望她能克制住,别展露出来。在女生集体里受欢迎就可以了。
千万别捣乱啊。
不过这么说来,就可以证明宫森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社交的人吧。
连空这种人都不知道她的资讯,居然还是靠和第二团似乎混的很熟的格里芬知晓的。
不过看她回应空的冷漠方式。
估计她的熟人也就仅限于第二团。
或者说没有熟人。
「宫森以前好像有很优异的战绩,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当学生——我不是说当学生的人就不优秀哦!只是觉得这个新出现的制度很……」
『啊我明白,你不用解释的。』
偏见一直存在。自然而然带入老师角色的人自然会认为学生角色是不如自己的。
观念差异不管怎么统一,都很难出现效果。毕竟是主观上的东西。
空好像对持有这个观念的自己感到愧疚。
「对不起……说了这么幼稚的话。」
『真的没关系的,别去管它了。』
这么闲聊着,我们的声音逐渐被浮躁的喧哗淹没。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最后的车厢,在嘈杂的人流出入里,我看向车厢内部。
最后的车厢通常是闭锁的,我一直认为里面应该是储备的物资或是主要运行车间,结果并不是这样。
异常深远的车厢内部闪耀着辉煌的灯光,左右各十个长桌被一条铺就红毯的走道分开。而红毯尽头是一个较高的阶台,仿佛讲师的讲台。
这副光景让我想起了以前在那个废墟里的团会议室。
基本上每个桌子旁都坐了人。
除了第一张桌子。
那应该就是第一团的座位了吧。不,应该说是,“yucca”的座位了吧。听说这一次yucca不会派人参与这次活动。
如果可以还真想见识一下。毕竟那就是护卫队的最强战力代表啊。
唯一一个被高层直接给予名字的团。
左侧的第一张桌子上已经坐有第二团的三人了。灰色兔耳令我不自主绷紧神经。
看来是蛇形分布吗?右左右左进行排布。而且还是由外侧往里侧排列。
靠窗的莱茜可正和另一个长相温雅的金发青年默不作声地下着西洋棋,想必是为了等待第四人而打发时间。西洋棋脏兮兮的包装壳似乎被丢掉了。
宫森则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皱着眉闭目养神,像是非常不爽地积攒着怒气一般。
虽然坐在莱茜可的一侧,却离她很远。
他们是有什么矛盾吗?
如果是莱茜可,让整个团体倒向她那一方应该是很轻松的事。这么说来,宫森沦为奴役,被孤立倒也正常。
不过,他们之中有哪个会知道西洋棋的位置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发出“找些东西来玩”的指令,宫森就自己找到了西洋棋。
还是说宫森受到了帮助?是有谁看见过那盒西洋棋吗?
那也太幸运了,毕竟我本来还对这个悄声藏匿的西洋秘密将要消失在众人眼中,永远被埋没下去的悲哀现实感到惋惜。
居然会有人知道它的方位吗?
明明日日夜夜蜗居在五车厢的我完全没有看见到有谁出入。当然,深夜借阅也是可能的,毕竟那个时候我正在七车厢的个人单间睡觉。
为什么要在意一个西洋棋啊。
现在还是三位高层的现身对我比较有吸引力。
「雪酱!这边啦!」
格里芬挥着手呼唤着我们,明快地表现出笑容。
黑崎也到了,一看见我,表情刹那间阴暗下来。
「啊,走吧,无名君。」
空朝我看了看,随即走向右侧往里数第四个桌子。
我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下正与莱茜可对局的男性。
金发碧眼,外貌算是顶级。优秀的绅士——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即使在这次的对局中陷入困境,苦苦思索也维持着沉稳的态度。
莱茜可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向我笑了笑,权且是打招呼。
我有点猝然地笑了笑,毕竟没想到她注意到了我。
为了显得我和她没那么暧昧,我迅速向空那里寻求撤离的话头。
『这次是要干什么啊?』
「嘿嘿,应该是要去城镇里采购哦。这是」
『采……购?』
我坐了下来,忽略掉格里芬那兴高采烈过了头的,和空的攀谈的声音。
仔细想来的确是,自从上车来一月见完全没什么停留。
的确是要补充物资才合理啊。
等等。
补充物资,也就是说我们会去到外界吗?
也就是说,暴露在没有监管,没有护卫队成员的情况下。
“如果你被我们第二团的几个家伙盯上了,为了你的安逸生活,就不能再和你好好聊天了呢。”
喂喂开玩笑吗?
莱茜可说出这句话的契机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不过真的需要暗示吗,在当时的环境下。
但如果是随口一说也可以理解。
突然间,思绪被一声不怀好意的啧声震碎了。
「我去上个厕所。」
黑崎自说自话,一双眼睛却瞪视着我。
从站起来到走出去,仿佛想要将我杀了一样的凶恶一直灼烧着我。
我无奈地对上他的眼睛,然后理解了什么。
『我也去下厕所。』
人流逐渐少了起来,我跟在黑崎身后。似乎走到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黑崎突然间压低声音,扯近他和我的距离。
「我问你,你小子啊,知道自己在拆散一对情侣吗?」
哈?
什么啊。
看见我懵住,他挑起眉头,减缓速度把我和他的距离再扯近。
「我说啊,你知道莱茜可和她对面那个人是情侣吗?」
『啊?欸?我不知道啊……』
「那家伙叫克罗泽。家族是科罗比西那,是家主的儿子。你应该知道吧。」
科罗比西那,蛰伏在护卫队背后的推手。真正控制护卫队兵力势头的力量。
我知道这个人。
『……他不是yucca的成员吗?』
「似乎是出于某种理由被调到了第二团。」
『出于他的意愿吗?』
「好像是。啊总之,现在他早就承认他喜欢莱茜可了,本来一直努力攻略,势头很好的。可自从你和她搭上话,这不全都打乱了吗?」
『那我能怎样啊,我完全不知道。就算知道,也很难避开她吧。你也看见了,是她自己跑过来的啊。』
「那你就不能冷漠无情地说点狠话吗!谁叫你每天窝在第五车厢里看书,你本来就不合群……现在好了,你基本都被孤立了。」
的确。
相当一部分的男性很喜欢莱茜可吧。但畏于克罗泽的权势与实力退步了。当看见我和莱茜可的互动时又以为,为朋友“放弃”自己私欲的自己是多么高尚,既然要自我满足就要有对比,于是就只能对他人以言语贬低。
可重点是那是莱茜可自发的行动,完全和我无关啊。
『那你早点和我说啊。』
「通风报信然后我也被他们孤立吗?别开玩笑了好吗?」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
「因为你的缘故,身为第七团的我也快被孤立了。格里芬暂且不论,空似乎被说了“作为无名的女朋友不难受吗?”这种过分的话。」
自从上车以来明明没怎么说过话。是被随便地诬陷了吗?
会是格里芬说出去的秘密吗?
连相及的人也被胡乱地伤害了。
这就是,『美貌』的具体的力量吗?
对我来说,这个隐隐暗潮还真是毫无征兆。
「真是,怎么你也能和她扯上关系——总之希望你能负起澄清的责任。各种意义上。话说,空没告诉你这件事吧?」
『……没有。』
「她还真是相当温柔。」
『是谁这么说的?』
「我怎么知道啊。你去问空吧,如果你觉得她会告诉你的话。不过,绝不要说是我在通风报信。」
黑崎颓废地挠了挠寸头。
「我的话说完了。该走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