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久远的时代,虚与实拧作混沌,紊乱交错,在冗长的惘然与短暂的敬畏间往复。

布道者的吟颂换作迷途人的信仰,后来,口口相传的故事成了油画塑像,不知何时又被高高竖于殿前,信徒从此知晓了本应的朝向,于是躬腰,于是俯身,于是跪拜,争相用自认最为合适的方式奉献虔诚,甚至于为之殉道,甘愿舍弃健硕的身躯,头骨作砖血肉和泥,铺成道路又筑起长梯。虚无等来了实体,伴着万众的欢呼景仰登足神庭,留下几册书卷,似是教诲,又似是规矩,言行有了限制,谓之赎罪又如此冠冕堂皇,进而让信者团结一心,互称兄弟姐妹,不信者如视大敌,恨不得除之后快。

待到集会时的激昂演说,信徒细数目睹的罪行,附和者充斥起满腔愤慨,一切便成了狂热,催生着一种无处宣泄的正义感。终于,火堆高架,空气中漫布起灰烬与焦油,一位又一位无辜者被架上柴薪,围观一众怒发冲冠,只对架上之人咬牙切齿,满嘴恶毒与咒骂,直到火苗燃起,手头抛去的东西才肯止住。

也是直到怨毒声消退的这刻,声音才勉强传入耳朵:

“再会。”

银器掉落的声响让骑士回神,摘下斗篷,他的眼底只映出窜天焰浪,以及火幕后的黑铁十字。

“你在哪?”像是自问,因为他没朝着任何人。

四下看去,这挤满人的广场始终寻不见思绪里的那个身影。

“她在哪?”他又问,问身旁那位干瘦的随从。

“可能去死了。”

“你跟我开玩笑?!”

一向平和的他突然暴怒,攥着随从衣襟的手正因用力而颤抖着。

“她答应过的,”

随从并不害怕,只是直直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位胸口有着十字纹章的骑士,“去死,永远消失在世上。”

骑士是想挥拳的,空出的那只手已经握紧了,铁制的手甲也磨得吱呀作响,可他最后还是放了下来,连同这位被提得高高的随从。

“可她明明也……”

骑士说得很累,仿佛一直穿在身上的轻铠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以至于倒地的那刻,他开始长长吁气。

火越烧越旺,民众也愈发嘈杂。

他们看见了火堆中的异象,所以议论纷纷。

“头发烧没了一次又一次,个子也一会儿高一会儿矮的……简直就像……在不停换着人。”

“擅长变化和蛊惑人心的魔女,不用担心,已经被神制裁了。”回应的声音带着几分轻蔑,仿佛在讥讽那份无知。

“魔女?”

“见过她们的人都被她们迷惑心智,所以神才降下奇迹拯救我们,这场大火就是他给予这些异端的惩罚,从此往后,不会再有魔女了。”

牵着马的随从听见了,躺在地上的骑士也听见了。

于是随从说道:

“你肯定是被迷惑了心智,才会那么念念不忘。”

“……”

“我虔诚地信奉着唯一的神,所以神拯救了我,”他继续说,“让被埋入土中的我幸存下来,让我识破魔女的谎言,让我来到圣殿前见证这伟大的一刻,这都是神的指引,他对每一个信奉他的人都充满了仁慈。”

“……”

骑士没开口,他在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他忍不住回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么一直想一直想,以至于喋喋不休的随从为他的神祗说干了喉咙,也没得到他的一句回应。

当夜,围观的人散了不少,大多是一边嚷嚷些咒骂魔女的话,一边哈欠连天地回屋睡觉,剩下寥寥几位想目睹神迹的虔诚者打算彻夜不眠。火没熄,燃得正旺。随从站在原地,骑士也还躺着。

第二天下起了雨,这片广场光秃秃的,没了围观的人。火没灭,依旧焰浪滔天。人们说那是神的怒火久久没有平息。

骑士还躺在地上,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身体,随从已经带着马离开了。

第三天,雨没停。火还燃着,足以将铁架上的人影盖去。途径的人只是感慨两句,没人再驻足停留。

骑士站起了身,望向火堆里的巨大十字。

“安娜……”他念叨起一个名字,轻声地,足以被雨盖去,但他不停念着,不停地,不停地,好像怕自己什么时候会忘了。

第四天,放晴了。火灭了。骑士离开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比起一个已经没了爵位和封地的流浪骑士,人们可能更关心这个入冬的日子。

银质戒指放在一堆骨灰上,只有骑士知道,魔女确确实实履行了诺言。

烧得发黑的铁十字还残留着烫手的余温,它将随冬日的风雪变得冰冷,一切也只会留在一册册装订整齐的书册上,有些附着几幅绘图,而有的只是数句话简单带过。

几周过去,几月过去,真正记得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再过上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会不会就成了孩童们的睡前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