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泛红的天空万里无云，虽然仍有些寒意，但至少不久前还在纷飞的雪，到此刻已经寻不见了踪迹。每年的这个时候，吹来的风里总会携着些特别的气息，伴着积雪融化，小溪流淌，绿芽窜头，封藏一季的大地终于迎来久违的季节。
一切都在苏醒。
只是凛冬的风雪盖不去高高石墙内的土地，于是那侧的喧哗也未曾停歇：带着低吼的金属管，朝天喷涌的蒸汽白雾，紧密咬合的翻滚齿轮。每当领主大厅清晨的钟声敲响，一切便随之开始，四季如一。
初春，农夫还用不着为自家的地播上新种，搭在田旁的草屋也自然成了流浪猫狗的暂居之所。城中的热闹传不来如此僻远的农田，于是耳边只是几声婉转鸟啼，晨曦透过门隙，浮在空气中的尘点随之泛起荧光。
这里的确适合睡个回笼觉。
尖尖的耳朵抖动一下，蜷成团的黑猫突然抬头，满地稻草正随着某人翻身的动作沙沙作响。这只胖成球的猫终于是肯起身了，伸着前腿打个大大的哈欠，这才迈步到睡着的人面前坐下，慢悠悠地舔舐起身上的毛发来。
微卷的棕色长发沾了几根稻草，沐浴清晨时分的光线，微微翘起的睫毛似乎被上了色，就连脸颊上的几点雀斑也变得若隐若现，小巧的鼻子还在均匀地呼气，可即便再怎么轻柔，也会让鼻前的麦芒为之拂动。
“啊嚏——”一个喷嚏过后，闭上的眼睛终于是睁开了。
天蓝的眸子，好似晴空早晨的颜色。
舔到一半的爪子被放了下来，圆滚滚的黑猫仍坐在原地，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从稻草堆上坐起的少女，女孩也在如此端详着它：
“猫？”
“喵。”
她的声音像是风铃，契合着屋内的宁静。黑猫也适时叫了一声，软糯糯的。
“……好胖。”
“滚。”
猫的话让少女吓了一跳，而她猛往后退的动作也把猫给吓了一跳。
“呜哇！为什么你能听懂……不对！你为什么会说话？！”
“……比起这个，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啊……”
这么一提醒，少女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连忙不好意思地用手遮掩起来。似乎也是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说罢过后，黑猫已经先行站起，几步迈出了这不大的草屋。
阳光正好，于是它又在门口坐下，舔起后爪。
不消片刻，女孩也出了屋子。
“好了？”
“嗯。”
听见动静，黑猫收腿，扭过头再次打量了下身旁的少女。
尖顶帽，连衣裙，黑披风，高帮靴，再加上这小小的个子……不知是谁为少女置办的这身行头，不过就现状看来，猫的可能性很大，因为瞅见之后它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有那么一点魔女的感觉了。”
“……我？”
“不然我说谁。”
思索一阵，女孩忽地一拍手：
“啊，对，魔女。”
“这点自觉都没有，难怪会被我说话给吓到……”
“因为你最开始是叫了一声……”
“那不是配合你吗！”
突然提高的音量又让少女缩了缩身子，不过这次她倒没露出什么特别惊讶的神情了。
“好吧……我道歉，”
蹲下身，棕发女孩笑眯眯地朝黑猫伸了只手，“我叫佐伊，你叫什么？”
瞅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她的手还算白净，黑猫这才一脸不情愿地抬了只前爪：“我没名字。”
“诶？”
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一下肉球的触感，魔女与猫的握手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本大爷四海为家，没被收养，当然没名字。”虽然一口一个本大爷，但硬要来形容的话，这只猫的声线更像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小孩，所以这番摆架子的话听上去也莫名多了几分滑稽。
“那——”
一个疑问脱口而出，不过又立马打住咽了回去，这位自称佐伊的女孩应该是想问，为什么它没被收养还能长这么胖。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随你的便。”
伸出食指敲敲下巴，佐伊很快想了出来：
“那就叫你……糯糯？”
“……啊？”
“要不就肉蛋、团子、煤球……”
“啊好了好了，就叫糯糯吧。”
看它应允得这么快，这只胖猫应该没听出后边那堆名字里的言外之意。
“嗯！那么糯糯，我猜你应该就是我的伴生猫咪了，今后请多关照咯！”
有了新名字的黑猫没有立马回应她的招呼，只是抬头盯住眼前这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这番举动也惹得佐伊一阵困惑。
低头看看自己胸口，一片平坦，似乎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怎么了？”
“你知道伴生猫咪这事？”
“对啊，不就是伴生猫……咦？我是怎么知道的？”明明自己还亲口说出来了。魔女现在的表情看上去相当讶异。
“呵……看来也没知道多少。”
“那你知道什么啊！”黑猫的轻蔑似乎让佐伊有些恼火，于是她站直身子，还叉起了腰。
“我知道本大爷昨天还在城里边山珍海味，一夜过去连话都会讲了，”自称本大爷的猫也站了起来，一边往前迈出步子，一边懒懒散散地说道，“以后要什么吃就可以直接问人要，真方便。”
魔女忍不住想像了一番胖猫蹲在别人窗户前说“喂！给本大爷整条鱼”的模样。虽然很快她便意识到哪里不对，连忙抬手指向它：
“成为伴生猫咪可不是让你做这种事的！”
“嘁——我知道我知道！总之就是到你冬天消失为止，就由本大爷来罩着你……麻烦死了。”
“不是不是！”
“啊？那是哪样嘛？”
佐伊的否定让它觉得意外，似乎也积攒了一分不悦，因为那条粗粗的尾巴已经开始左右晃荡起来。
“是帮我收集维西之种……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麻烦死了。”
“不是这个，前一句？”
“本大爷会罩着你！”
“也不是这个。”
“你到冬天会消失！”
“我？”抬手指着自己，这次换成魔女意外了，“消失？”
“啊！！！”
胖猫终于发狂，圆滚滚的身材在这一瞬竟变得无比灵活，一个腾身过后，它抬爪便对着佐伊的靴子就是一通乱挠，“连自己会消失都不知道，你说你究竟知道个啥！知道个啥！”
“对不起对不起……”
受害人……哦不，是受害魔女一幅战战兢兢的模样，虽然从表情来看，很大程度上是被黑猫现在的气场给吓到了。
发泄一通，糯糯似乎还没消气，朝前迈出几步，扭头过来，用一幅又要打人的眼神示意佐伊跟上。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你，这个无名无姓的魔女……”
“我叫佐伊。”
“不要打断我！”
“哦。”
被猫吼住的小个儿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是不是真当我欠你什么？明明我完全不管你也没什么问题，遇见我这么负责任的伴生猫咪你不感恩戴德，还在这儿给我添乱？”
“唔唔，唔唔唔……”看眼里边的诚恳，魔女应该是在道歉，不过因为捂着嘴的缘故，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见她这么听话，本打算继续发作的糯糯也只能轻哼一声，不再计较。
“哼，先跟上吧，我带你看看这座城，具体情况待会儿告诉你。”
点点头，小个魔女迈开步子跟在了后边。几乎是同时，抬头张望的她就被不远处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草屋离城墙只有估计几分钟的脚程，放眼一看，自然会注意到不远处矗得高高的暗灰墙面，左右看去望不见边际，如果让视线往上，眼底似乎就只剩下城墙拐角处的几座尖顶瞭望塔，想在这里望见天空都成了有些累脖子的举动，瞭望塔里有人在晃悠，而随着逐渐升起的太阳，一切便逐渐刺眼，不过即便如此，魔女也没有收回视线。
“是那个吗？”
看得有些出神，佐伊捂着嘴的手也不经意地放了下来。
“嗯，克斯底穆尔，挺大一座城，人类在这里边弄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虽然乍一看是挺不可思议，但待上几天你估计也就习惯了所以无关紧要……”
一边继续往前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黑猫一边看也不看地答道，“比起那个，现在刚刚入春，根据以往的经验，再过上几天就会有其他地方的商人赶来这里，想要混进城的话，藏在他们的货物里就可以混进去了，不过魔女……应该还能用更特殊的方式，说起来你会不会用那个？”
安静好一会儿，佐伊才把糯糯说的这一大堆话理清楚，随即眨了眨眼：
“那个？”
“就是……嗯……”胖猫似乎对具体怎么描述有些发愁，迈出的前腿也迟疑一阵，“魔女都会用的……那个随随便便就变出来东西的能力……魔法？法术?”
“魔女都会用……可我也没见过其他魔女啊？”晃晃脑袋，现在换成佐伊犯难了。
“见没见过不要紧，毕竟除了你我也没见过其他的，反正我听说靠着这种力量，你们可以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同寻常又是指什么？”
“比方说隐个身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或者直接从城墙上边飞过去……总之就是些一般人做不到的方式，话说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吗？”
黑猫终于是肯再次回头看棕发魔女一眼，瞧见她眼里的困惑，它也难得地有了些耐心：
“喂，说起来，你就没什么今天之前的记忆？我听说魔女大多是从未来过来的。”
“未来……没……”佐伊摇头，“至少我的记忆里只有今天。”
“那你还会说人话？”
“你不也会！不过……说起来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什么都没见过，细下一想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嗯……”魔女晃了晃脑袋，为一个贴切的词语煞费脑筋，“暗示！对，肯定是什么人给我留了这种东西！”
“……”
黑猫停下来，转身正上佐伊，“听你这么一说……老实讲，我也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人给灌了一堆东西，毕竟脑袋里突然知道的内容全都没有来源，包括会讲话这点，也是在一夜过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这样做……不过既然你都察觉到是暗示了，就没什么更详细点的线索？还有，到冬天消失这事，为什么我知道而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需要在冬天之前收集到四枚维西之种，而糯糯你会在这期间帮我的忙。”魔女摇摇头，答道。
“那是个什么东西……啊……我明白了，”
突然想通了些什么，胖猫在这田埂路中间坐了下来，“我们之间有点信息差。”
“唔？”
“在一切开始之前，我们先来核对一下。”
“嗯嗯。”
于是小个魔女也蹲下身。
“你之所以会在冬天消失，是因为受到了一个诅咒，这个你知道多少？”
“诅咒的事倒是知道，所以我才要在冬天之前找齐四枚维西之种，不过会消失就……啊！还有，具体是谁放出的诅咒也不清楚。”
“伟大魔女。”
“谁？”
“就是诅咒的来源，这个诅咒的名字叫沉寂之冬。”
抬手敲敲带着几点雀斑的脸颊，佐伊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些什么让她困扰的事情，眉头也稍稍皱了起来。
“这样啊……唔……”
“再怎么说伟大魔女也带着魔女两个字吧，你连她是谁都不清楚?”
“不知道，”魔女还是摇头，停顿片刻，她补充道，“不过刚刚说起这个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悲伤的感觉。”
“……悲伤？”
“嗯，刚刚一提起这个诅咒就突然冒出来的。仔细感觉起来的话又不那么实际，所以不太可能是我亲身经历过，硬要来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好像很久之前从哪里听到过一个故事，自己被它打动过，到现在又想不起内容，只记得它确确实实很让人悲伤……”
一番云里雾里的形容让旁边的胖猫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就连本人到最后也只能是晃晃脑袋，转移了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伟大魔女会对我施下这个诅咒。”
“说不定是你什么时候惹到她了。”
“可我连她是谁都……”
“比起这个，你刚才说的维西之种应该就是解除诅咒的关键，那么——”讲到一半的话被猫给出声打断，“它长什么样？我们要怎么样才收集得到？”
对此，佐伊一如先前那般摇了摇头。
“……”
“……”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知道收集维西之种应该可以破解这个诅咒，却不知道怎么去找？甚至连那玩意儿长什么样都无从知晓？”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思来想去，魔女最后点了点头。
“那你等死吧。”
黑猫突然转身，继续沿着小路向城墙靠近，佐伊也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我怎么就要死了……话说这是要去哪?”
“以我们目前的情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总之先想办法进城，去人类那里打探些消息。”
说着的时候，糯糯的步子甚至加快了些，然而对于糯糯如此体形的猫，即便是个子不高腿也不长的佐伊，步子稍微迈大一点也是能追上它的。
城内的喧闹声已经萦绕耳畔，而随着她们的步调，这个声音也变得愈发的清晰可闻。不消片刻，她们便已经抵达了城墙脚底，但糯糯似乎计划沿着它往左再走上一段。
“……是要直接进城吗？”
“先不急，这座城的守备极其森严，直接进去的话说不定会被卫兵抓住盘问身份，上个月的时候，光是我这只猫进去都被那些人类给拦住了。”
“咦？这么可怕？”
“被揉了好一会儿才放我走的。”
“那只是单纯地想揉你吧！”
望着糯糯圆滚滚的身子，不知为何佐伊也突然有种相同的冲动。
“总之他们连我都能注意到，你这么大个儿的魔女进去肯定会出问题。”
“有……有道理……”
胖猫和小个女孩，虽然再怎么看也觉得是那只圆球般的猫更惹人在意，但因为女孩的装束独特，所以两个都十分显眼。
喧闹声终于沸腾到了顶点，似乎这里就是声音迸发的源头，魔女与猫加急的步子也因眼前的景象放缓不少。
两座圆柱形哨塔笔直杵在城门两侧，于是平整如湖水般的城墙多出了两道波浪般的起伏，而夹在其中的，是一尊只有前半身子的巨大石刻狮鹫，带着倒钩的喙朝向天空，张开的翅膀遮出一片荫凉，而看不见的后半截就连接着城墙。乍一看去好似有这样一只传说之物正欲腾翅而飞，不过瞧那些被风沙磨去的棱角，也许它已经保持这幅模样有一段时日了。
在它身下是由规格齐整石块铺就而成的大道，宽敞平坦，沿循延伸的方向，几尊持剑卫兵石像于道路两旁颔首半跪，虽说只有它的脚爪大小，但排列得十分规整，仿佛是在恭送它出城。狮鹫颈部的挂牌刻着“卓恩之门”的字样，而入城必经的巨大的拱洞也正处在它与城墙的交接处。
阳光透不过厚厚的石料，相较于别处，城门前的那一截倒显得有些昏暗。两旁，几个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齿轮已经停止了运转，但不难看出，靠着它们才能让拱洞间巨大的铁灰栅栏收入墙内，以至于现在只露出几根尖尖的钉锥。
把守的几位卫兵在城门处站得笔直，并没有握持着什么刀剑斧戟，他们手中只有一根造型毫无威慑力的空心棍状物，其上是结构极为复杂的机关器械，光是透过尾处的玻璃，就能看见不下二十个环环相扣的精细齿轮，而在尾端，一根软管正连通着他们别在腰上的小罐。大概是某种武器，至于具体的运作方式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时间已经有了些进城的马车和人群，在抵达城门附近时，卫兵尽数将他们拦下来进行了盘查。
“他们拿在手上的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没见他们用过，估计和城里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差不了太多。”
一魔女一猫正藏在城门前某座卫兵石像后边，探着脑袋观察眼前这番景象。在注意力从那些卫兵手上的东西移开之后，路上那些马车自然成了她们的关注目标。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先在这里等一等，现在还早，进城的人还不算多，等人再多一点，我们趁势混入其中一辆马车，然后就……”
糯糯没来得及讲完，便从旁传来了一个声音。
“噢——这不是佐伊嘛！”
“呜哇！”
不急不缓，甚至有几分懒懒散散的味道，不过这也足以让说着悄悄话的魔女与猫吓得一缩，动作出奇的一致。
循着看去，从城门走近的是一位穿有银色胸铠的男子，与那些卫兵一致的制服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只可惜干瘦的身材缺乏营养，一头灰发也乱糟糟的缺乏打理，没剃干净的下巴还剩着一两根胡茬，于是那身笔挺制服也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威严，任谁来看也只是一位邋遢大叔。
“……你不是说你是第一次出现在世上吗？”黑猫藏到了佐伊身后，压低声音问道。
“是、是这样没错……这个人类为什么会认识我？”
“那你觉不觉得他眼熟？”
“一点也不……我可没和人类打过什么交道……”
趁佐伊还在思索的空当，卫兵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在和谁说话呢？”
“唔！”
下意识后退的步子险些踩到身后的猫，所幸糯糯本能地“喵呜”一声往旁跳开，这才让那条粗粗的猫尾巴幸免于难。
“哦！糯糯也在啊。”
本打算逃跑的胖猫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说认识佐伊还有可能是因为魔女记不起以前的事，那知晓它这只猫的称呼可就算得上离谱了——
毕竟糯糯这个名字，是十来分钟前身旁魔女起给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