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9年，刘禅十二岁。年初，定军山战役大捷，黄忠斩夏侯渊于马下。7月，刘备彻底攻陷汉中，自封汉中王；关羽水淹七军破樊城，俘于禁、斩庞德。

但是，这些对远在成都的刘禅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他的生活依旧是射山学武、私塾学文，对孔明老师卖乖，和伊籍老师装傻，偶尔再调戏一下诸葛家的养子诸葛逊。

诸葛逊的生活，刘禅一直非常羡慕。他不用学自己学的那么多东西，他不用每天听伊籍和孔明轮流废话好几个小时，他拉不开弓的时候不会被训——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弓是什么东西。

直到有一天，刘禅才明白，他比自己更了解弓。

射山狩猎回来，刘禅在卧榻边对着一支弓发呆，想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偷最多的懒，把它拉开。等想明白以后，刘禅才发现诸葛逊一直站在门口，半边身体缩在门框后面，极度扩张的瞳孔里倒映着那把弓。

“你怎么了？”

刘禅恶作剧般地拿起弓走过去，想这家伙不会真是被弓吓到的吧。结果诸葛逊真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全身都在哆嗦。刘禅见状脸色骤变，赶忙丢开弓，过去拉他起来。

刘禅把他扶到卧榻上坐好，可诸葛逊的身体还是没有停止颤抖，直到那把弓被收起来。

刘禅从小到大就和《春秋》、《六韬》，还有弓箭打交道。表面上孔明、伊籍是他的老师，实际上赵云、张飞偶尔也会来露两手——毕竟是当年，和他们一起逃过长坂坡追杀的小娃，两大将军又怎么能不视如己出，更何况一个是叔父一个是恩人。

所以对于刘禅来说，弓箭好比玩具，《六韬》好比儿歌，都是随手、随口就能来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看不懂，有人怕它怕成这样呢？

“你怎么了？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弓箭？”

对于刘禅来说，这是个合理的解释。主公独子，当然能够有条件，比同龄人见到更多的东西。

“不是的，我被孔明收养以前，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它们。”

诸葛逊的答话，颤颤巍巍，却出乎意料。

“赤壁之战，周瑜烧死了我的父亲——别误会，我的父亲不是曹军，而是吴国的士兵。他和黄盖乘一艘火船。黄盖成功离船，名垂千史，他却没有，被烧死了。”

诸葛逊说话断断续续，喉腔里弥漫着散不开的雾气。刘禅使劲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刘蜀也是那一役的受益者。

“母亲早年死于曹军南下，父亲死后我再没亲人。收养我的吴国士兵们，也先后死了。我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箭从天上掉下来，就像下雨一样。看到那些箭，我就会想起，被拉满的，想要杀死他们的弓……然后，然后现在一看见弓，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很奇怪，对不对？”

刘禅不停地呢嚅着“不奇怪”，却想起了白袍将军，被一点点染黑、染红的样子。

他那么强大——右手龙胆、左手青虹，就能出入百万大军而保自己性命无忧——都被弄得浑身脏。

甚至于常胜将军那一战，之所以能千人斩还绰绰有余，也是因为曹操惜才，不准弓箭手放箭。否则自己就算有十条命，赵子龙全身是胆，也难逃一死。

刘禅最后说了一遍“不奇怪”，这次是由衷的，然后抱紧了诸葛逊。尽管对方突兀的肋骨弄得他胸口生疼，他却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知道为什么，孔明老师不教你任何东西了吧？”

刘禅知道，在自己肩膀的另一边，诸葛逊眼里的迷茫。

“你懂得越多，往后的辛苦和危险也就越多。孔明老师懂得够多了吧，所以他只有离开隆中，追随父亲，领命出使，唇枪舌战、献计献策，一不小心就会有危险。而你永远什么也不懂，就可以永远在成都陪着我，过高枕无忧的日子。”

诸葛逊推开了他，声音嘶哑而哽咽：“我不要！我要当将军，我要当谋士；我要像赵云那样长胜，我要像孔明那样雄才；我要灭了吴和魏——我要为爹娘报仇！”

“不要勉强自己……欺骗自己。”

刘禅低着头，双眸覆上了流动的光。他想起了那天的单骑救主，那些为了他的生存而染红白袍的血——暮色下的长坂坡，与其说是被夕阳染红的，不如说是被血染红的。

“明明看见弓就这么害怕，你要怎么杀人？明明抄写了五遍都还背不全《左传》，你要怎么出谋划策？以前恨魏国，现在恨吴国，我敢保证，总有一天你也会恨……”

结论的“蜀国”还没说出口，诸葛逊就已经重新抱住了刘禅。他的声音很小，却诚恳。

“你可以啊！你十二岁就已经通晓《管子》、《申子》、《六韬》、《左传》，而且能把弓开到一半——呵呵，书名说对了没有？”

诸葛逊抬起哭得脏兮兮的脸来，笑了，摸掉一把鼻涕继续说下去。

“啊不。总之你一定可以的，像孔明，像赵云。所以，帮我报仇吧——灭了吴魏！”

这个时候，刘禅觉得面前的玩伴弄得自己胸口生疼，是那样地令人生厌。他推开他，说做不到。

小刘禅借口说想到外面去散心，赖着叔父张飞到了永安。其实刘禅只是想避开诸葛逊，他害怕他，就像他害怕弓——明明和自己一样，是很小的时候就目睹过战场血腥的人，怎么能渴望那种残忍，怎么能期望那种杀戮和报复？

“你二叔啊，那个厉害哟，咔嚓一刀就斩了庞德，怕得于禁直哆嗦——我呸！还魏国的名将！真他妈丢名将的脸，俺老张……”

从成都到永安，一路上叔父张飞都在和刘禅吹嘘这些事情。当然他也知道，并不全是吹嘘，千里走单骑的二叔，的确名副其实。但是，叔父怎么能如此热衷于这种胜利？就像逊，执着着复仇一样。

他们这一路上，看见的无数难民，全都是水淹七军一役，因为洪涝而流离失所的生命啊！

就像，因为赤壁之战而失去亲人的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