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最初有些猶豫,但當顧英雄背起舩曳,連一絲重量都感覺不到的他還是選擇相信舩曳一次——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背著舩曳,尋找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做得很好。」舩曳在他耳邊說,「不過前面又是死路,稍微左轉看看吧。」

「這是第幾個死路了。」

「嗯⋯⋯第五個。」

從剛才開始,顧英雄和舩曳就一直處於一種俗稱鬼打牆的狀態。

在這個彷彿迷宮的地下空間,他們不停碰到岔路口和死路。

雖然顧英雄確信自己的體力還足夠,但繼續徘徊不前,體力也總是會用完。

「這裡簡直莫名其妙。」顧英雄搖頭,「根本是桌遊裡那種地下城。」

「或許就是從桌遊得到靈感?」舩曳抬頭,「不過一般的地下城,裡面大概不會出現粉筆塗鴉和學校的課桌椅吧?顧英雄,你覺得呢?」

「我看不見。」

「也對,抱歉。」

舩曳仔細端詳著牆壁上,用不同顏色粉筆書寫的污言穢語。

用不同顏色寫下的文字,依顏色不同,也各自擁有不同的筆跡。

但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文字無一例外都在用十分骯髒的字眼謾罵某個被稱為「少年A」,或者「罪犯A」的人類個體。

「⋯⋯其實你看不到也不錯,有些東西還是看不到比較好。」

「提起別人興趣,然後又打哈哈的人最欠揍了你知道嗎?」顧英雄皺眉,「小心我把你丟在這裡喔?」

「所以你想知道嗎?」

舩曳並不認為污染眼前少年的耳朵是件好事。

在他不長也不短的人生歲月裡,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但這種俗稱「欺凌」的行為只會讓聽聞相關資訊的人們感到悲傷或憤怒。

「那當然了。」

「呃,那我就用自己微妙的中文來唸出我看到的字咯?」

「OK,放馬過來。」

聽到顧英雄的一番話,舩曳深呼吸,將自己認得的字眼一個一個唸出來。

他的中文能力其實有限,但多虧母語和中文共通的漢字,他不費吹灰之力也能認出幾句專門針對他人母親和姊妹的髒話。

——這或許會刺激顧英雄,但顧英雄執意要聽,那他也沒辦法。

「⋯⋯我唸完了,顧英雄,你怎麼想?」

「⋯⋯。」

「呃,顧英雄?」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顧英雄邊說邊回頭,「 不過不是因為髒話,我看過更糟糕的。」

「更糟糕的?顧英雄,你是不是以前也被⋯⋯」

「不是我,只是以前上學的學校,有個臉上長怪東西的男生經常被同伴的不良欺負而已。而且那也不是什麼怪東西,就只是胎記。」

顧英雄記不起當事人的臉和全名,但當事人的臉和米凱爾有三分像——但當事人絕不可能是米凱爾,米凱爾雖然瞎了一隻眼,但皮膚卻光滑得跟水煮蛋一樣。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被刺激到了呢。」

「現在能刺激到我的只有san check啦,san check。」顧英雄驕傲地挺起胸膛,「不過既然你都跟我搭話了,我能順便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的?」

「那我就問了。」

顧英雄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一字一句地吐出自己的疑問——

「為什麼你們明明是搭檔,卻不阻止阿重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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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舩曳四三和明之宮重仁明明是搭檔,舩曳四三卻放任明之宮重仁去獵殺那些變成模因怪物的人們?

從見到舩曳四三開始,顧英雄就一直抱著這個疑問。

「⋯⋯為什麼,嗎。」舩曳乾笑,「糟糕,我要怎麼回答你呢⋯⋯」

「直接回答我就好。」顧英雄回嘴,「米凱爾那種官腔就不用了。」

那種社會菁英嘴上一套,私下裡做事卻又是另外一套。

顧英雄並不相信社會上的所謂「大人」,更不相信米凱爾那樣的,大人中的精英怪。誰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真實的想法又是什麼。

「阿重⋯⋯不,我們的相性差到連結緣的效果都等於沒有。」

「欸?」

「結緣是有相性的,性格上越相配效果越好,但從某個時刻開始,我們的相性越來越差。」

語畢,舩曳沈默了一下,隨即繼續開口。

「那是他第一次殺死新武昌區的人的時候。」

——舩曳四三,一直都知情。

他沒有要包庇搭檔的意思,但在上報上司之後,得到的回應卻是明之宮重仁的行為「完全屬於正當防衛,不應該干涉」。

由於上頭的壓力,他也沒辦法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被處以私刑的人一個個被回收,甚至連告發搭檔的機會都沒有。

「我沒辦法接受自己的搭檔隨便殺人,但是也沒辦法阻止他,久而久之我們之間的『緣』也開始變質。」舩曳把頭靠在顧英雄肩頭,「已經等於不存在了。」

「騙人的吧。」

「我沒有騙你,顧英雄。我以為自己能和阿坎蓋利一樣,但是已經到極限了。」

舩曳眼中充滿愁雲慘霧,但顧英雄並看不見。

「抱歉,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這也是對我自己的處罰。」

「你不需要這麼懲罰你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

顧英雄抬頭,試圖釐清周圍環境的每一縷細節,哪怕他眼中的世界是模糊一片。

「雖然我失去了美好的青春校園生活,但是我能看見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還能遇見蘇女。蘇女還因為A.S,變得開朗又有活力,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自己只有名字是英雄——顧英雄曾一度無比相信這個錯覺。

事實上,他因為自己的能力遇見蘇女,而蘇女也從一開始怯懦又只會放火嚇人的狐狸,變成現在這個纏繞火焰、孔武有力而璀璨耀眼的女孩,也讓他看清自己或許並沒有那麼無力的事實。

「⋯⋯謝謝你,顧英雄。」

舩曳低聲說。

「你這段話讓我很有啟發,或許你未來能成為很不錯的高階警官。」

「那種事未來再說吧。」顧英雄邁開腳步,「在這之前,要先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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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顧英雄和舩曳觀察牆壁塗鴉的同時,地下迷宮的某處,明之宮重仁從噩夢中渾身冷汗地驚醒。

——又來了,又是那個夢。

他扶住隱隱作痛的額頭,試圖讓自己回到現實,但那些惡夢卻彷彿一個個纏著他不放的幽靈,讓他頭腦發昏、兩腿發軟。

——腦袋好痛,好想狩獵。

每一次發夢,每一次回到那個回不去的家,看到童年的自己,他就會不受控制地從人類降格為渴望殺戮的動物。

哪怕他一直默念過去學習的經文,試圖讓自己冷卻下來,內心的躁動卻無法根除。每當他看見弱小的嬰兒、還有路邊的孩童,他都不得不忍耐將他們當成獵物的衝動。

不,不是這樣,他不該是怪物——

本不應該,是怪物的啊。

「⋯⋯。」

「⋯⋯誰在那裡?」

阿重回頭,只見頭上長著狐狸耳朵的女孩,坐在斷垣殘壁中間,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

「你。」她伸手指向阿重,「就是你,奴家有事問你。」

「我?妳想問我什麼,顧英雄的搭檔?」

阿重板起臉,像一隻澎起羽毛恫嚇敵人的鳥。

「奴家只想問一件事。」蘇女托腮,「自從聞到你的味道,奴家就很好奇。」

「好奇什麼?」阿重挑眉,「這是什麼食肉動物之間的問答嗎?」

「不是。」她搖頭,「我只是懷疑,為什麼你和師傅身上,有一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