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米凱爾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沈在海中,能看見骨架的半透明深海魚,像幽靈一樣划過頭頂。
黑白灰的世界裡,似乎只有溫暖潮濕如同羊水,包覆著全身的黑潮無比真實——但包裹肌膚的那溫度,卻也溫暖得令人不安。
——這裡是哪裡。
米凱爾試圖移動身體,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身體也被海流逐漸帶到海洋深處。
他知道這是夢,只要睜開眼就能醒來,但不論他怎麼努力說服自己,他怠惰的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掙扎間,他還聽見某種尖細而富有穿透力的哀歌,彷彿鯨魚的低語。
然而,小時曾經和父母一起前往澳洲賞鯨的米凱爾,非常清楚那不是深海的鯨魚——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更像是粉筆划過黑板留下的聲音——但不論聲音來自何方,他都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米凱爾試圖活動雙臂,與此同時,耳邊的聲音越發清晰。
那些聲音有些帶著哀愁,有些帶著責怪,但更多的是語氣埋汰的嘲笑跟柔聲的勸慰。
隨著聲音越來越清楚,他也發現四周的幽暗中,潛藏著數以千計,如同星點在夜空中閃爍一般的眼睛。
很不幸地,他束手無策。
這片海中不但有其他生物,而且不懷好意。
動彈不得的當下,他不過是那些生物的餌食,一份從天而降的美味佳餚。
——崇神的詛咒嗎。
米凱爾回想起圖書管理員的話,如果他所說為真,那麼這個空間便很有可能是崇神模因的具現化。雖然「崇神」這個詞並不特指人,但針對自然的信仰中,「崇神」通常都代表自然令人類畏懼的一面。
就比如說,現在的狀況。
——祓去不祥,清除污穢,願神力護持,願幸福順遂。
米凱爾回憶起某次任務時,跟神官學來的神道祈禱詞。
那次任務中,「飛虎將軍」的「角色」駕駛著飛機出現在市區,由於飛虎將軍這尊神本身就是道教和神道教混合在一起的產物,兩方的處理方式都有一定效果。
雖然米凱爾並不知道神道祈禱詞對他自己是否有效,但此刻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
說時遲那時快,在他默念完完整唱辭的瞬間,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背撞到了某種鬆軟而厚實的物體,同時還濺起周圍的白砂。那些生物也消失了。
但就在米凱爾試圖坐起來時,從黑暗中又伸出一雙手,溫柔地遮住他的視線。
『睡吧,人之子。』
某人在米凱爾耳畔低語,低沈的男聲令人既安心也不安。
那聲音很像是米凱爾的父親——不是收養他的喬治·J·阿坎蓋利,是他的生父——但那絕不可能是他父親,在鬧市區開診所的他的雙親,在「災難」發生的時候,和診所裡的其他病患一起葬身火海了。
『你很痛苦。』
「⋯⋯你是誰。」
米凱爾開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舌頭能動了。
但那多半也是因為遮住他眼睛的「人」決定讓他開口說話,雖然沒什麼依據,但米凱爾直覺認為身體動彈不得的原因和那個「人」有關。
『和你一樣,都是廢棄物。』
「廢棄物⋯⋯捨棄?我,被人捨棄?」米凱爾反問,「還有能捨棄我的人嗎?」
『有。』那個聲音不緊不慢,『你假裝自己不知道,所以才反問我。』
「人」,落寞地嘆了一口氣。
『回去吧,人之子。時機還不成熟。』
「慢著,你是誰——」
『我就是海洋本身,我即無明之海,沈沒在死者之海的黑色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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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早晨,陽光在早上九點準時點亮圖書館大廳,也驚醒了以僵硬的姿勢躺在睡袋裡,渾身冷汗的米凱爾。
「⋯⋯。」
「⋯⋯早安,睡得好嗎。」
手中抓著一塊黑麵包的圖書管理員,坐在圖書館的桌子上,低頭看著他。
「⋯⋯我睡多久了。」米凱爾鑽出睡袋,「現在幾點。」
「十一點,正好是休息時間。」
阿克提畢連從桌上的餐巾紙盒抽出幾張衛生紙,將剩下的麵包屁股包好後丟向不遠處的垃圾桶。
紙團碰到書櫃之後,被俐落地反彈入框,難以相信如此沒規矩的舉動是圖書管理員會有的行為,但阿克提畢連不介意所謂的「規則」——對他而言,活下去就是這裡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規定。
「準備好了就給我滾出去,我沒時間照顧你們。」阿克提畢連皺眉,「以後別在晚上的時候亂逛,也不要被我抓到。」
「你一定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嗎。」米凱爾回敬,「尊敬的圖書管理員閣下?」
「你的感受我無所謂,我也不是你,所以不會了解你。」阿克提畢連面不改色,「你怎麼想我都無所謂,就算你要恨我恨到結訓我也不會因此掉一根頭髮,我的工作就是保障這裡所有人的安全,所以就算被你恨也是為你好。」
「謝謝。」米凱爾勉強擺出笑容,「你的建議我很受用。」
「那就滾出去,新兵。」
「正合我意。」米凱爾把睡袋踢到一邊,「再見,阿克提畢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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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阿克提畢連,不是正常人。
從圖書館出來之後,阿克提畢連的聲音就像餘音繞樑一般,死死糾纏著米凱爾。
先不說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再怎麼粗魯的人,或多或少都不會和阿克提畢連一樣冷血——不,與其說冷血,不如說他似乎沒有人類的感情,只是個守夜機器。
而且,為什麼阿克提畢連作為夜間警衛居然持有大範圍殺傷性武器?而且整座圖書館,似乎只有他一個圖書管理員,這怎麼想都很不自然。
「米凱爾!」
操場上,正在掃地的一二三,一看到米凱爾就丟下掃把朝他跑來。
「太好了你沒事,我想死你了!」
「這樣啊。」
「雖然我想叫你起床,但是怎麼搖你都搖不起來。」一二三說,「最後只好拜託阿克提畢連叫你起床,然後我就去晨練了⋯⋯還好你有醒來,我還在想你要是一睡不醒了該怎麼辦。」
「這麼嚴重嗎。」
「不是『這麼嚴重嗎』,是『怎麼會這麼嚴重』吧?」一二三皺眉,「真是的,我從早上一直擔心到現在,你睡覺也睡太死了吧!」
「呃,抱歉⋯⋯謝謝你關心我。」
米凱爾抓抓腦袋,那個夢再度浮現在腦海,但看到一二三的反應,他決定忽略那個夢,假裝自己只是普通地被鬼壓床——在這種營地,鬼壓床就和廚房出沒的蟑螂一樣正常。
「沒關係啦,反正我就是老媽子加濫好人個性。」一二三爽快地回答,「現在都快午休了,你應該也沒吃到早餐,所以今天中午你和我去『小蜜蜂』壓壓驚吧?」
「小蜜蜂?」
「就是餐車啦,餐車。前輩們說營區偶爾會有餐車,專門給我們加餐。」
「這樣啊。」米凱爾遠目,「不過我的腸胃不是很好,我們可以在食堂吃嗎。」
「但是我沒吃過小蜜蜂喔?錯過這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就一起來嘛。」
「這樣,那我就跟你去,但是不買東西,這樣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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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特殊單位出身,但米凱爾的身體一直不好,腸胃尤其容易出問題。
也是因為這樣,米凱爾鮮少在外吃飯,因為對別人而言可以將就吃的路邊攤,可以害他生病一整週。這同時也代表他無法參加任何形式的飯局,但跟人出去買東西吃,或許還是可以的
「太好吃了,謝謝款待!」
坐在草坪上的一二三把三明治的包裝紙捲起來,丟向不遠處的垃圾桶。
「我超擔心的,還在想說我在這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就要死掉了嗎,之類的⋯⋯聽起來很蠢吧?」
「朋友?」
「嗯,朋友。」一二三滿臉笑容地說,「你是好人,而且也不嫌棄我笨手笨腳,你沒意見的話我們就當朋友吧?」
「朋友啊⋯⋯」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是。」米凱爾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雞蛋三明治,「只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
「欸,可是華特⋯⋯」
「他只是自來熟,又正好跟我同一個高中而已。」米凱爾低頭,「他對誰都是那樣,對誰都好也就是對誰都不在意。」
不管對方是學校的清潔工,還是外校的橄欖球隊隊員,華特都會一視同仁地用相同的態度接納對方——不多也不少,每個人給予平等的對待,但其實誰都不在意。
「是ENTJ嗎,那傢伙。」
「我不相信MBTI,那種不穩定的心理測試還是不要相信比較好。」
「是嗎。」一二三托腮,「那你相信什麼?面相學?星座?」
「我相信真實,客觀事實不會騙人。」米凱爾將頭靠在膝蓋上,「所以有一陣子我其實還蠻討厭華特的。」
「欸欸。」
「很難相信吧,我也很難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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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阿坎蓋利家的養子,轉學到華特所在的塞勒米亞,他就一直很討厭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地、平等地付出心力,卻又從不掛念任何人的華特。
由於臉上的胎記,加上左眼的殘疾,米凱爾聽過不少惋惜的空談。所以當他們第一次見面,華特邀請他來擔任橄欖球隊助理時,他十分暴躁地撞開了人高馬大的華特並且溜之大吉,只因為他的假笑實在太過虛偽。
「你真的不考慮嗎?」
「等你學會不要站在我左邊的時候我再考慮。」
但華特並沒有放棄,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米凱爾的課表,按照課表上的教室分布和時間堵人。米凱爾對此十分厭煩,在被騷擾了兩週之後,終於主動把華特拉去更衣室理論。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因為我最討厭你這種看似一視同仁,實際上眼中只有自己的人,差不多該把你那氾濫的同情心收起來了吧,偽君子。」
華特的嘴角抽動,雖然他竭力掩飾,但米凱爾沒有放過這微小的細節。
「你根本不需要叫你的小弟不要欺負我,也不需要過份同情我,我是不會當球隊經理的,所以麻煩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但是我——」
「夠了。」
米凱爾轉身就走,更衣室的汗味幾乎讓他窒息。
他或許在阿坎蓋利家受過武術訓練,但那也是老阿坎蓋利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欺負時傾囊而授的防身技能,不是用來跟橄欖球隊隊員幹架的。他寧願離麻煩遠一點,也不願意主動把自己捲入麻煩之中。
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由於年代太過久遠,其實米凱爾自己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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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覺得華特就只是中央空調而已啊。」一二三在草地上躺下,「他沒什麼惡意吧。」
「對高中生的我而言,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惡意。」
「是因為你的胎記?」
「是。」米凱爾嘆氣,「不過這不是胎記,說來話長。」
「不是嗎?可是這怎麼想都是胎記啊?」
「如果等一下訓練結束,我還有力氣的話再跟你解釋。」米凱爾把喝到只剩下六分之一的奶茶塞進堆積如山的垃圾桶,「今天是體能訓練,一起加油⋯⋯」
咚。
還沒等米凱爾說完,米凱爾便先一步倒地不起。
「米凱爾,等一下,為什麼⋯⋯」
一二三想去攙扶米凱爾,卻沒料到自己的腿腳突然間也像灌了鉛一般僵硬。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他想。
他用幾乎融化的意識回想今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思緒帶他回到小蜜蜂餐車出現之前,老闆用奶粉和餐車裡的冰塊勾兌出新鮮可口的大冰奶的情景——
為什麼他就沒注意到,那個餐車老闆看起來該死地像其中一個教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