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狭窄小屋之中仿佛静止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的两人,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但倏尔,宇佐美却忽然挪动了身子。

咔咔的椅子腿刮过地板的声音,在蓝的耳边,却像雷鸣般嘈杂。

慢慢地,在黑暗之中,她感觉到对方坐到了自己身旁,但是却她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而宇佐美,则是坐了起来,看向伏倒在桌面上,不敢抬起头的蓝,轻轻地将手探了过去。但当她的手指触到蓝的额头时,对方却像极了怕生的猫,胆怯地把头缩了回去。

“别这样。”

忽然,从埋没的手臂间,传出一声低沉的嗓音。沉重的鼻音,夹在害怕而伤心的话语之中,让宇佐美本能地向后顿了一顿。

“怎么了?……”自知踩了对方的痛处,宇佐美决定不再隐藏自己,而是毅然向前走了过去,她想要用手指扳开对方的额头,看看对方的脸,但对方枕着头的手,却忽然抬了起来,推开了自己的手。

“别看我的脸……”继续压着自己的头,蓝仿佛闹别扭的孩子,继续捂着自己的脸。而此时,宇佐美却忽然把她的手抬了上来,两只松软的手,因为惯性掉了下来。

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两人停顿了。

因为,她们眼睛之中的彼此,早已经和对方一样,满脸的泪水。

看到那一切,她们又一次沉默了。

“是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干的吗?”

忽然间,蓝猛地抓住了她的衣袖,下巴仿佛要和她的鼻尖撞上。从她平日如扑克般毫无表情,此刻却满是丘陵沟壑的脸上,传来了哭喊声。

“那句重修旧好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变成了一开始研究混沌的人?!”终于开口的她,抓住了对方的衣袖,几乎是对着对方的耳朵吼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告诉我?!

“……”

在对方的手,捏着自己的衣袖,将窒息的感觉传上大脑时,宇佐美的脸上,两滴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就好像她若干分钟之前,偷偷无声地涕泣许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眼泪之后,是无数声的抱歉。平日里强装笑颜的她,终于崩溃开来,一直在高昂的额头,坠落在了蓝的肩旁。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蓝不知道为什么,手上一软,把对方放下地来,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一开始……谁都不愿意让事情变成这样的……”

轻轻和对方退开一段距离,宇佐美转过头去,看向那空无一物的墙根,过往的记忆,掠过自己的心头。

那是,无数个穿着实验服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脸,而自己也正在其中,举着一管管黑色的液体。

“战争结束,我就被调遣到了科研组,在那时候,我们接到的任务,是对在陨石坑之中发现了一种富有干细胞的、并且极易变异的奇特生物展开专项研究。”

在话语之间,宇佐美的话语沉重起来,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于它为科学研究提供的无限可能性,我们为它命名为,‘混沌’。”

说着,宇佐美的眼前,又划过了昔日,他们一起工作的场景,那时候,他们的眼里,无不是燃着希望,看着试管中这灰色泥浆一样的可爱物体,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丝毫不会想到,它会在将来,变成可怕的武器。

“但是好景不长,就在我们的科研稳步进展,作为医药用途的新药开发成功时,”叙述着,宇佐美压低语气,但她的拳头,还是不听话地握了起来:“有人出卖了我们的研究成果。”

说罢,她眼前那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忽然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慌乱的众人,四下寻找,互相猜忌。

“那一天,作为实验提取用的母体莫名失踪,而作为组员之一的一色黑羽,也人间蒸发了。”

“混沌被居心不轨的那些人,像病原体一样随处散播。为了调动大家,我们提交了褪色病的专有名词,但那也不过是我们无力的最后抵抗。”

听着,蓝的脑中忽然回忆起,宇佐美给她看到的那些病情报告。她不止一次地猜忌了这些报告的来历,猜忌着对方究竟是什么人,那一夜把自己收留又是出于何种阴谋。

今天,对方终于说出了一切。

一切的疑云,都烟消云散。

“我们的项目被左家接管,全部人都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莫名其妙地吊销执照、逐出项目,甚至……有的同志已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真情,宇佐美挥着自己的拳头,砸在了墙上,将满腔的怒火与怨愤,如连珠炮般吐出:“但是那个出卖我们的叛徒却步步高升,靠着左家平步青云,前几天才在亚利桑纳那做完学术讲座!所以我才想要费尽心力去阻止左家!……至少……我想……”

还没等话音落下,宇佐美忽然间,堵住了话。

她的身体,被蓝忽然间抱住,她的脸颊,穿过对方的黑发,两人的脖颈,忽然间交叉在了一起。

“为什么你要瞒着我那么多事情?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虽然话语之间还是有着沙哑的嘶鸣,但蓝的言语却不再含着愤怒,而是另一种责备的语气。

“蓝……”被对方忽然间的举动吓了一跳,宇佐美的两只大眼,忽然间收缩起来,下巴轻轻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明明我从一开始遇到你就……觉得离不开你了。”

慢慢地,宇佐美又听到,蓝话语之中的泪酸味泛了起来,抱住自己的臂膀收得越来越紧。不知所措的宇佐美,反弹性地抱了回去,但却让对方的话语之中的哭泣的酸味更浓了。

“因为……在这个城市,你是第一个那样对我的人……”

吐露衷肠之时,蓝忽然间,脑间回忆起了那一夜回忆,回忆起对方温暖的手拉住自己的掌心,就好像如今,自己的手,抱住对方温暖的身体。

“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对各种各样的事情缄口不言,我是这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说罢,蓝忽然间停顿了一下,似乎酝酿着什么,她看着对方的眼中映出的,那副头发凌乱,面上冒着蒸汽,但是却心中无比坚定的自己,咬紧牙关,喊出了那句话:

“因为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的——”

就在蓝想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自己忽然间卡顿了。

不是因为胆怯。

而是对方的唇瓣,堵住了自己的嘴。

在亲吻对方的瞬间,宇佐美再一次确认了对方的想法。

在那一夜,她撑着伞,拉起对方的时候。

在日复一日,吵嘴和开玩笑的生活之中。

自己早就离不开对方了。

没有这个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人,自己绝对会无所适从。

这是她们两人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却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事情,也是她们早就该承认的事情。

像是不愿意丢掉主动权似的,蓝立刻反过来,摸住对方的两只马尾,捧住对方的脸,用着更大的力气,把两人的脸贴得更近了。

许久,她们放开了彼此,对方因为缺氧,憋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子,在彼此的眼睛之中映得一清二楚。

“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想这样和我说,不然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强装着样子,蓝忽然板起了脸,但言语却再也硬不起来,仿佛融化的雪水。

说完,她忽然推开了对方,闭上了眼睛,搂住了对方的腰,赌气地说道:“帮我擦干眼泪。不然我就不放开你。”

“好啊。”

心中积蓄的恐惧与怨怒,一泻千里,宇佐美看着蓝微笑的脸,走到桌旁,拿起了纸巾,轻轻地对方的脸,擦拭了起来。

而就在对方沾着温度的纸巾,擦着自己的脸时,蓝忽然间,发觉了什么。

刚刚那副撒娇的神情,像极了儿时的自己在把自己拉扯大的阿加莎的面前依依不舍。

但是,两者包含的感情,却截然不同。

“对啊,我早就不需要您的保护了。我早就知道的。”

温柔的触感,拂过自己的脸颊,她回忆起那时的种种镜头,回忆起了在那时候,弥留之际的阿加莎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帽子戴到自己的头上。想起了,那个所谓的“搭档”的话。

当擦着对方的脸颊,宇佐美的想法,其实非常地简单。

曾经的自己,那么地害怕告诉对方一切,但就当自己鼓起勇气,一切却都过去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让她感到高兴呢?

这一日,自称为“搭档”的两人,再也不是搭档了。

她们找到了更合适的词形容彼此了。

月夜,下水道阴暗无比,隐藏其中的宫殿,却无比明亮。身穿褐色风衣的女性拉开下水道的铁门走进,坐在椅子上的左信彦看到她的模样时,嘴上弯起了个大钝角。

“这位是,”问了句好,他顿停抚掌道:“老朋友啊!欢迎你回来,这一次,是总算回心转意,帮助实现我们的目标了吗?”

对左信彦的问题不闻不问,“阿加莎”缓缓坐到一旁的椅子,不露神色地道:“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把你逼到了这个地步。”

“我只是给你的学生一点点奖励而已,毕竟,那是你潜伏在我们社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想着那时自己公司被取缔的场景,左信彦却并没有感到一丝挫败,只是游刃有余地回答道:“吃了糖,鞭子打在身上才会叫得更加惨。”

说罢,他扫了一眼来人的周身,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翘起了二郎腿道:“真是不错啊。这个置入你体内的混沌也是相当地有趣。”

听到他的一番话语,“阿加莎”依旧坐在椅子上,继续着那冷淡的态度回道:“如果下一次那孩子再出现,她的对手就是我了。”

“主动请缨,看来是很有觉悟。”

再一次为她的话语拍了拍手,左信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咧嘴笑道:“那我,期待你的表现了,阿加莎侦探。”

“自然。”

轻声答了一句,“阿加莎”头也不回,站起身,走向了生产混沌的车间,自左信彦的视野之中消失。在那里,她扫着身穿防化服的白色工人们前走后走,一团团的混沌在管道之中穿行。一切仿佛一个运作的机器,有条不紊地进行,而遥遥看去,左信彦正坐在正中央的座位上,仿佛那是象征一切的王座。

站在一旁的一色,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脑中忽然划过一些不安的想法,转头朝左信彦问道:“很奇怪……为什么她被控制之后,依然有自己的意识?就像是真的复活了一样。”

“也不坏嘛。”似乎并不对她抱有戒心,左信彦道:“就是因为死人复活的事情成真,给人的震惊才会痛苦——而且,那三人的杂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可是要去做正事的。”

话锋一转,左信彦忽然解开衬衫的纽扣,朝着一色拨了拨自己的手指头,一色意识到了什么,扯开外套,对着里头的衣带东掏西掏,一管紫色的药液被她从袋里掏出。

“左社长不违约就好。”

随后,她走到一旁的桌子上,用针管吸饱了药液,然后,朝着左信彦的心脏扎了下去。

随着针管刺破皮肤,药液注入肌理,左信彦忽然感觉到心跳加快,烧灼般的痛苦开始在他的心脏炸裂,黑色的血管,开始在他的胸口蔓延,直到将筋脉延伸到脖颈、脸颊。尽管样子如此难堪,但是这痛楚,却让他的心里像是触了毒品一样兴奋。

因为,他预想之中的日子,终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