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谎言。
她将纤细的身子缩成一团,抱紧膝盖,无声地流下眼泪。
她曾经是那么软弱地听从姐姐的话,躲在棺材里一躺就是几百年。
因为曾经她的天真,家族基因遗传的蓝色头发再也找不回来。因为曾经她的愚昧,实用的翅膀被设计成可爱洋气却不堪重用的款式。因为曾经她的无知,她害了不光自己,还有姐姐。
这都是她应得的惩罚。
「呆在里面,不准出来」
姐姐严厉的说话语气,那藏在黑暗下,抑制愤怒而冰霜的脸色,让她一度想起了曾经父母在世时对自己有多么疼爱和温柔,强大的落差感让她哭泣个不停。
这里好黑,这里好窄。
爸爸妈妈,你们快活过来啊。
告诉我,我不是有意的。告诉我,你们可以原谅我的过失。说服姐姐,一起原谅我,把我从这里面放出来吧。
可这并不现实。
认错爸爸妈妈死因的正是她。变成吸血鬼,害得拖累姐姐的也是她。在姐姐的眼里,她一向是容易冒失闯祸的。这次捅的篓子,比以前她犯的任何一件事都要大。
花瓶打碎了可以说一句「没事的。还可以换新的,没伤着吧?」,钱包偷拿了可以说一句「真是个调皮鬼。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做了哦」,姐姐也只是用鞭子加糖的手段,好好扶正她的生活认知。
命没了。不能以人的身份存活于世了。要躲在黑暗里不能晒太阳了。要靠吸血苟活于世了。要体验百年生命的孤独时间了。
这些事情她一下脑子都没动过,全让姐姐承担后果。
这就是姐姐要把她关起来的理由。
好不容易在哭和睡的等待中,等来了姐姐为她解开锁链,走出棺材,却发现她还是被关着。
只不过空间变大了一点。
由又黑又窄的棺材,变成了一间只容得下床,毛绒玩具,洋服的小房间。
姐姐就在房门的那边,隔着门缝看她。防备着她发脾气,防备着她会冲出房间,防备着她会破坏囚笼。
「下次我再来看你」
姐姐这么毫无情感波澜地说道。
好像她根本不是姐姐的妹妹,好像她只是一只被关起来欣赏的夜莺,好像她会这么一直,一直下去。
她悲伤地喊着姐姐的名字,流出眼泪打湿脸颊,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不能反抗。
她自己已经是坏孩子了。姐姐无论如何是考虑到她才会这么做,这是保护她在意她的表现。要是违背姐姐,她就又让姐姐失望了。
那,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出去。
她试图问出个究竟,抱着毛绒熊同时用蹒跚步伐连忙跟上,姐姐却头也不回地回她一句。
「下次我再来看你」
「下次我再来看你」
「下次我再来看你」
她不知不觉,对这句话起了厌倦的心态。
姐姐只会说这句话。
姐姐只会说完这句话,就把房门关死。
这到底是凭什么?
姐姐很厉害,可就比她稍微大了一点年纪而已。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还表扬过自己吃饭速度比姐姐快,画的铅笔画比姐姐好看,硬要比较的话,天赋姐姐和自己到底孰强孰弱,还尚未可知呢。
凭什么姐姐就能自作主张,装作大人的模样嫌自己碍事,只是关起来庇护?她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也并不是消磨时光。她也有好好吸取教训,发掘成为吸血鬼后这幅身体拥有的本领。只要有魔剑莱瓦汀,那把火焰之剑,什么东西都能被毁坏,她从心底里有这样的自信。
总有一天,我会从这囚笼中出去的哦。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为了减轻姐姐的负担。
反正我和姐姐已经相依为命,姐姐正是为了在这纷扰的世界获得吸血鬼一族的容身之地,才把自己关押起来。
「姐姐」
她想起唯一那次姐姐对她温柔的待遇。
那是她第一次召唤出莱瓦汀的时候,整个开心到不能自拔。「终于,我也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帮得上姐姐的忙!」,她发自内心地狂笑不已,肩头颤抖个不停。
你瞧。
我果然是姐姐的妹妹。
这东西,说不定比姐姐的力量还强。
为了试试这魔剑的威力,拿毛绒小熊来做实验吧。啊嘞,怎么一下头就掉了呢?那,用床的支柱来继续第二番尝试吧?坚固的墙似乎也可以拿来玩,地面也是,你瞧大家都烧得多么开心啊。
她肆意地挥动胳膊,在那狭小的空间竭力发泄这多年来积压的不满。
越是破坏,越是燃烧,越是暴动,越是狂笑。
她期待着姐姐跑进门来的震惊表情,到时候她会说「姐姐,你看我已经这么强了哦」。接下来可以跟姐姐协商两个人一起并肩作战的事情吧?这个关押房早就想破坏得一干二净,她待的地方根本不是这里。
是姐姐,你的身边啊。
兴奋尚未褪去,她突然脚底打滑,在这红地毯的平地上摔了个大跤。
从手心脱落的那把,燃烧着旺盛火苗的扑克牌黑桃形状的剑,刃在半空中飞扬,接着受重力影响往她的身上砸去。
要是吃了这下,她雪白的肌肤,她童话般的水晶羽翼,都会被灼烧殆尽。
她下意识地扬起胳膊挡着身子,结果听到「锵!」的一个金属声响,那把莱瓦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击了一下,偏移到她的腿边,斜插在地表上。
回过头望去,打开房门的姐姐,正用一副愤怒的眼神盯着她,以及她所处的这一方火焰密室。染上十字刃痕的墙,嗞嗞发出声音的火焰,名贵的地毯被化为浓烟和黑炭。她就仿佛是从火中苏醒的折翼天使,少女的脸映照在暖光中,双膝跪在地上,怯怯地等待该承受的惩罚。
姐姐的身旁,站着一位穿着蓝色打底裙,手里尚持有一把银色小刀的女仆。
女仆闭上清晰的蓝眼睛,仿佛确认行动完毕一样,将小刀收纳到大腿的腿环上。看来刚刚就是这个家伙出手,保护了自己。
「姐姐!你看我!」
她迫不及待地叫嚣。
你看我,有这么强的力量了哦。可以,可以不用把我关起来了。我已经成长了,成为能够帮得上姐姐的忙的角色。所以,所以——
把我放出来吧。
她期待着姐姐的救赎,嘴角微微张开,露出吸血鬼的细小獠牙。
「……姐姐?」
她没有想到,姐姐既没有打骂她,也没有表扬她。仅仅走到她的身边,然后不顾正在蔓延的火势,跪下膝盖,满怀关爱地怀抱住了她。
姐姐在发抖。
她被姐姐抱住之后,马上就感觉到了这个事实。
是在憎恨我吗?憎恨芙兰是个坏孩子吗?那姐姐应该用讨厌的眼神看我才对。啊,是那个吧?那个对吧?是被芙兰的强大给震惊到了吧?姐姐真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家伙,我的力量就是姐姐的力量,不用担心害怕的。
我会像你保护我一样,勇敢地保护你呀。
她开心地露出幸福的表情,享受姐姐的依偎和撒娇。把脸靠在姐姐的发梢旁,亲昵地像猫一样蹭了蹭。
这时,她听见姐姐说话了。
「芙兰。不可以」
「姐姐?」
「不准使用这个力量」
「姐姐?」
「你好好的,听姐姐的话」
「……」
她不知道自己该回复什么好。为什么之类的疑惑也没问出口,是被姐姐的反常给惊到手足无措。
姐姐将她的肩膀握住,拉到视线的面前,开启的目光看到了姐姐的脸。一样的,那张小孩子吸血鬼的脸,和姐姐四目对视。
「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需要做很多准备。再多等姐姐一会儿,等姐姐把一切处理完,会把芙兰放出来的」
「这是指,现在不行?」
现在还要呆在房间里。吸收这个理念后,姐姐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我很想出来玩!我再也不要陪不会说话的小熊说话了。我也想像姐姐一样,交很多很多的朋友!一起去玩!姐姐,你明明就交了这个家伙!」
说话的同时像是把证据也给亮出来一样,红的瞳眸像刀子一样,瞄准了背后站立的那位女仆。
姐姐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回头随意吩咐了一句。
「咲夜」
「是。马上去准备灭火的工具」
像是在接受姐姐的命令一般,女仆恭敬地鞠了一躬,继而轻步走出了房门。
啊嘞?这家伙不是姐姐的朋友吗?为什么这么乖巧地听姐姐的话?
她正在纳闷的时候,姐姐乘着这个机会向她解释。
「芙兰。咲夜不是姐姐的朋友。严格来说,是姐姐的眷属,就是下属一样的东西。命令了的话就会行动」
「不是……朋友……?」
「那不是当然的嘛。姐姐的朋友,只有芙兰一个人哦」
「姐姐……」
「姐姐没有背叛芙兰。只是担心你,为了照顾你才这么做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看,芙兰很爱闯祸不是吗?为了让芙兰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再重蹈覆辙,姐姐可是背着很大的负担在前进。请,稍微谅解一下姐姐吧」
「姐姐——姐姐——」
她实在忍耐不住,泪眼滂沱地哭了出来。
这次轮到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而姐姐则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明白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的,等到能和姐姐一起玩的那一天」
「嗯。到那时候,就和姐姐一起玩双六棋吧」
像是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欣慰一样,姐姐就那么露出有点温暖的笑容,轻轻歪了歪头。
这是铭记在心里的姐姐最温柔的一次。
理所当然,也有最粗暴的一次。
那次真的好痛。
那一次是她跟姐姐斗心眼,就为了偷偷摸摸跑出去玩,获得自由。
装作听话又沉迷的样子,抱着姐姐新送给她的玩偶爱不释手,每天每天陪着玩偶说话。其实她的内心何等地扭曲,她鄙视这么像个听话的乖孩子的自己,可不这么做不行,姐姐的警惕没那么容易懈怠。
经过漫长时间的演戏,姐姐执意认为她应该没兴趣外出,就只愿意呆在房间里自娱自乐,打消了监视的安排。她很聪明,在姐姐看望她的时候假装疲劳,说想睡觉,姐姐自然不好意思打搅她,可姐姐又疼她,于是就坐在她的床边,听她假装发出的均匀的鼻息,爱惜地欣赏她的脸颊,抚摸她的金色浏海。
然后,姐姐就接到重要事情的消息,需要亲自去一趟解决。
姐姐觉得她在睡觉,这是第一点。
其次,姐姐对她的警备也没那么最初那般严重了,因为她扮演了很长一段时间听话的孩子角色。
所以,那样的姐姐一时疏忽把房门忘了锁住,简直是太自然不过。
而这就成了她离开房间,打破姐姐约束的导火索。
「外面!能出去了!是外面!」
玩弄心眼的她,在姐姐刚离开一小会儿就睁开了红的瞳眸。嘴角上扬的,是再也隐藏不住的快感和喜悦。
从床上掀开被单,穿上洋鞋,踮踮脚尖让鞋子合脚。有点激动到忘乎所以的她,背后树枝翅膀上的水晶羽翼发亮到璀璨夺目。
她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她的逃跑之旅。
走出房门后,她看到一条通畅的走廊道路,沿着红地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两边也有许许多多的房门,她忍不住一一打开查看了一番。
有的是放置香辛料,糖,酱油的储物间。有的是摆放西班牙贵族壁画,桌椅,拥有骑士雕塑和卫剑的休息室。有的是装有各种各样袋子的小仓库,打开其中一包差点被辛辣的气味给呛到流眼泪。有的则是散发出一阵阵清新剂气味的打扫间,扫帚,抹布,拖把摆放得整整齐齐。
不知不觉,她来到一间巨大的屋子当中。
这里有着好多好多的书,用比她身高高出一截的大书柜承载得满满当当。
她就在书和书架堆砌而成的迷宫中转悠,翘着脖子往高处观望,这风景是她从来没见到过的,她觉得新颖。
突然,一声剧烈的咳嗽响起,把她吓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
连忙低下身子,躲到附近书架的最下一层,抱住膝盖让书架的隔板成为绝佳的掩体。她捂住耳朵试图这样欺骗自己没有被发现,不过等待了一小会儿,她似乎真的没有被发现。
探出头来,像怯生生的猫一样,向发出咳嗽声的来源方向看过去。
那里的书桌旁边坐着一个人。
月亮形状的头饰戴在曜紫色的洋帽上,眯得细长的眼神在盯着她手中摊开的书页看,独特的披肩发色流动着魔法的光屑。这位少女正安静地倚靠书桌而坐,书桌上随便摆弄了些装饰品,茶杯,电台灯。她旁边是一个架在书柜上的台阶式云梯,分析得出她是用这个方式去拿喜欢的书来看的。
「……」
这里原来有人在,看来不能在这里逗留。
要是被这位少女——肯定又是姐姐的下属之类的吧,被她发觉自己的存在,那出门的美好时光一下子就会被挥霍一空。不止是这里,还想去,还想去更远点的地方去看看啊。
于是乎,她整个趴在地上,注意隐蔽自己的身高和动静,一步,又挪出新的一步,向着这座图书室的出口走去,还不往回头查看书少女的动静。见到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她暗中窃喜又胆颤,跪着移动真的好烦,快一点啊,还有一段距离。
刹那间,少女似乎往这边瞥了一眼,她顿时不敢动弹,僵硬在原地。
「……」
把书又翻了一页,继续看。
呼。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要被发现,捉回房间里去了呢。
经过她的不懈努力,她终于勉强够到出口的位置。这里已经离看书少女的位置有很大一段距离,还隔着几个书柜,肯定没有被发现。接下来就不用跪着走,可以坦率点站起来移动了。
奋然站起身来,握拳小跑着离开了书的迷宫。
所处的地形似乎是在地下,因为能看得到很多很多的台阶。她自然厌倦原路返回,要去探索新的世界,便一鼓作气迈上台阶,加速跑了起来。
就在她跑到半路,一声巨大的轰隆响声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
这个声音她记得小时候听过,是打雷的声音。她不怕打雷,因为打雷就意味着下雨,有段时间她不想上学,就一直很期待下雨,父母也会重视她的安全,对她倍加疼爱。姐姐却不一样,对打雷尤为畏惧,甚至到了一听到打雷就会捂住耳朵抱着脑袋,躲到桌子底下去。那时,她总会颇为感到有趣地观察姐姐。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对姐姐的好奇心和想要为姐姐付出点什么的心理,就在一点一点澎湃发芽了吧。
打雷了的话,那此刻外面的世界——
「……!」
她更加兴奋了,跑的动作也变得着急忙慌。
是雨。
外面正下着硕大的雨。
这雨打湿了她眼中所见的一切。从虚掩的大门到开花的庭院,一条褐色的走道也由于雨变得泥泞不堪。红房子却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堡垒,这是姐姐建造的家。姐姐在这里,建了这么大的一个家啊。
她感动地咧开嘴角,所有的一切都是姐姐的功劳,这可不行。她也想出去,她也想自由自在地活动,交到很多很多的朋友,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
下得气势磅礴的雨,风也格外地狂烈,只是站在屋檐下,她的裙子就被吹得左摇右摆。
接着,裙子底下的洋鞋往前踏去,踩起一阵涟漪。
连伞也不需要用,她径直冒着大雨,闯入了那条泥泞的走道。正前方正是一道栅栏门,住过欧式住宅的她知道,只要出了那道栅栏门,就离开了家,真正意义上去到了外面的世界。
就在她忘我地跑到栅栏门,雨滴从她的脸颊滑落她也懒得去管,用手指着急解开门上的锁。锁解开掉落在积水层里,更加兴奋地扬起嘴角,准备往外面走之时——
「不行哦,二小姐」
一个声音从她的面前传来,而且是从上置下的。
高大的身影,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红发,那个人就那么像一堵墙一样,势不可挡地站在那里。
漆黑的雨夜,连阻挡者的面貌都变得那么可憎又可怕。
又是,又是姐姐的下属吗!
为什么总要阻止我,为什么总要这么对待我,我明明只是想和朋友玩,只是赎罪给姐姐看,为什么总是这样。
「好了,回去吧」
「我不要!」
她奋力甩开那个人伸来的手掌,死死地咬住利齿,瞪起生气的红瞳。
「我想和朋友玩,我想和姐姐玩,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姐姐总是这样,一直拖延我的时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
那个人不说话了。
是心虚了吗。这是肯定的啊,姐姐的下属肯定知道自己受到的悲惨待遇。
不说服她的话,不想点什么话语说服她的话——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姐姐的声音却突然像会成为她的噩梦一般,冰冷地在大雨中响起。
「芙兰」
她回过头去,因为她最喜欢的姐姐叫了她的名字。
浅蓝色的卷发,像蝙蝠的翅膀一样的奇特羽翼,漂亮的淡红洋服。是姐姐没错,之前见过的女仆正为姐姐在雨中撑伞,女仆同样面无表情。
被抓到现行了。
又让姐姐看到自己坏孩子的一面,为什么姐姐偏要出现在这里,姐姐什么的,干脆死掉就好了!
我刚刚,在想什么啊。
她吃惊于数秒钟前脑海灵光一现的恐怖念头。这是什么,我居然对姐姐抱有恨意?
不。
我不该有恨意吗?
不反抗的话,又要被关起来。
我不该有恨意吗?
都是姐姐的错,自己被关了这么久。明明,只是想活得稍微快乐一点!
要是在这雨中召唤出莱瓦汀,用火焰剑的剑尖对准姐姐的话。不,不可以,自己没有那么做的资格啊。
她迟疑不决的时候,姐姐愤怒地死死盯住她看,像是在用视线毫不留情地攻击她。嘴唇,也说出最无情的话语。
「你骗了我啊!你居然,敢骗你的姐姐!还想外出!」
「…………」
姐姐在意的是她装睡,并以此点爆话题,似乎要把满腹的负面情绪给集中爆发一样,她瞥见姐姐的脸是那么遥远,是那么陌生。
事到如今,什么辩解的话都没有用了。
对啊,自己是个坏孩子,又做了这种事。肯定又要被关在房间里,这一切都是姐姐的原因。
眼泪,突然热热地从眼眶流了出来。混杂着雨水的感触真是——
姐姐走过来了。
没有半点犹豫,就宛如找准目标一定会那样做,把什么东西都发泄来个痛快,而被当成出气包的角色正是罪魁祸首的她自己。
脸,倏然感受到被硬物打击的触感,疼得直达大脑那边。
她被扇得跌倒在大雨里。
姐姐的手,挥完之后停留在半空中。
一声凄厉的雷鸣,像是要撕破她的喉咙,禁止她的声音暴露在空气中一般。要让她窒息的感情堵住嗓子眼,闪电发出庞大的动静。
*
这是发生在幻想乡今年夏天的事情。
魔法森林。
棱角分明的红色砖瓦,高高耸起的烟囱,以及木制的围墙栅栏,院子里种了许许多多无名的花和藤蔓。这座坐落在魔法森林的童话洋馆正是七色的人偶使——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的居住所。
爱丽丝作为隐居在森林的魔法使,一直致力于魔法的研究,喜欢看书,很少出门,如今她的存在几乎也被幻想乡的众人淡忘。只有看到这座洋馆,才会让幻想乡的生灵们「啊!这里还住着这么一个家伙来着!」这样想起印象来。
距离红雾覆盖天空已经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的时间。此刻,正在爱丽丝的洋馆外面,铺好的石头方格的道路上,有一个用红色蝴蝶结系住金黄的长发,手握长枪的女仆人偶在空气中振动透明羽翼,一路飞回到爱丽丝的洋馆当中。
看到房门被推开,正在读书的爱丽丝撩了一下耳际的发丝,望向门那边。见是自己派出的跟踪人偶回来报告,便放下童话本,站直身子来到这位上海人形的面前。
伸出双手捧住心爱的人偶,摸摸熟悉的心脏位置,人偶煞有介事地仰起媲美最美人类女性的脸,急匆匆喊道。
「爱丽丝!爱丽丝!报告!报告!」
「好。我知道了,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吧」
「那个呢,爱丽丝。我跟你说……」
把人偶举到耳朵的附近,人偶马上用手挡住声音,细细地在爱丽丝述说着什么。
爱丽丝听人偶打探来的情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眉头又舒展开一点,不过总体上是愁眉苦脸的,好像她并不高兴听来的情报。
「是么……魔理沙她……」
爱丽丝若有所思地嘀咕着。
听来的消息毫无疑问是有关魔理沙的,红房子已经被巫女和魔理沙突破,守卫接二连三被击败。这是理所当然,魔理沙是自己扶持长大的人类少女,活泼灵动又俏皮,对魔理沙,爱丽丝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想占有魔理沙。
可又怕做得太过火,引起魔理沙的反感。比起看到魔理沙憎恶的表情,爱丽丝更希望看到魔理沙更信赖自己,更关注自己的现实。
啊。魔理沙,我是如此地对你。
我深深地爱着你,根本无法自拔。
「请求你多注意我一点,多陪伴我一点。我被关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这样你也不愿意多爱我一点吗?」
爱丽丝眨着微微湿润的眼瞳,颇带丧气口吻地独自缅怀道。
放任魔理沙在幻想乡四处游荡的是爱丽丝自己,这怪不得别人。魔理沙学习魔法,成长的速度很快,技术上的成熟,加上逐渐新鲜感的褪去,魔理沙自然不愿意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鸟儿长大会飞翔,蝌蚪长大了会上岸,这是生物本就该有的规律。
可我却是如此地舍不得。
舍不得魔理沙。我爱着她,深怕她受到伤害,一直用人偶暗中跟踪着她,要在关键的时候保护好她。听说她跟博丽家的巫女关系逐渐要好的时候,我表面上劝说自己这是好事,巫女本来就该保护人类,本事也强,她比我更能照顾魔理沙。
可为什么,我的胸口却是如此的苦涩呢。
爱丽丝轻轻咬住嘴唇,露出很不甘心现状的不满表情。
清楚自己渴望什么,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把爱从人偶身上,分了一点给魔理沙呢。人偶是不离不弃的,只要爱丽丝愿意,人偶会一直拥护自己,直到生命的凋谢为止。这份爱是看得见,摸得着,有回应的。
可魔理沙。
唉。
想起为了赢得魔理沙的关心,编织自己从不外出的谎言,爱丽丝就觉得想苦笑。
多么希望魔理沙是个人偶啊,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抱着她,抚摸她的身体,亲吻她的脸,摩擦她的肌肤。比起现在委屈自己,让魔理沙开心地外出,爱丽丝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自己能狠得下心肠,把魔理沙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独自占有她那该有多好。
「这样下去肯定不会有好结局。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这种事情」
将疼爱的上海人形紧紧抱在怀里,爱丽丝闭上了眼眸。
受感情摆布而巍巍颤抖的身子,在沉默的房间里显得那么仿徨。人偶使的眼角边,流出一滴晶莹的眼泪。
雾之湖。
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湖泊,现在正被格格不入的红雾不断蚕食着。这副现状,想必再有闲情雅致的妖怪也不会去玩水了吧。
此时此刻,在平静的水平线湖面,有一个身影来势汹汹。
并没有翅膀,却能在水上快速移动,是疾快的奔跑同时脚尖停留在水面上的时间非常短暂,看上去就像把湖水当做陆地去奔跑一样。这个妖怪的身影,有着一头炫目的锦葵紫长发,松松垮垮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仿佛是从哪里随便借用的一样,显得平平无奇。
头上长有一对毛茸茸的白兔耳朵,屁股后面也有兔子尾巴的痕迹。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不像兔子那般人畜无害,反而宁静的脸色外加发红光的眼瞳,让她显得那么不可一世。
哗。大步流星地踩进湖水里,掀起水渍的响声以及小幅度的波纹。
铃仙·优昙华院·因幡。
这就是这只妖怪,来自月球的兔子的名字。
在永远亭目睹红雾异变的发生的优昙华,和收留她的同居者八意永琳进行过一阵商讨。最后的结果,便是让掌握狂气之力的优昙华前去异变的源点,打探情报以及对发动异变者进行合理的声讨。
能用谈话的方式解决矛盾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对方肯定不是这种小把戏就息事宁人的角色吧,优昙华心想。
使用狂气之力让身体突破束缚,穿越湖面快速来到红雾最浓的地方,才发现这里居然矗立着一座从未见过的雄伟建筑物——这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不,不对。不可能是到达幻想乡才进行建造的吧,不可能隐蔽到永远亭也没有情报的地步。那,只有那个境界之妖,八云紫帮忙搬家的可能性了。
来到岸边,踩到厚实的土地上。仰起头来,洋楼的塔尖在红雾的笼罩下显得诡异又华美,还有蝙蝠扑打翅膀,在空中翱翔的画面。
优昙华静静地观察着她看到的这一幕。
「……」
要是八云紫也是造成这红雾的从犯,那对八云紫下手,准备措施也是很有必要的手段。
优昙华深知自己的红眼拥有感染所视之物,甚至让其死亡的后果,却毫不畏惧地使用这个能力。八云紫可是有间隙,谁知道下一秒钟会不会遭到伏击。
为了确保安全,哪怕是先下手为强,冰冷狠心也无所谓。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喂——我说——」
「?」
优昙华闻声回过头去,看到用锋利的剑刃遮挡眼睛,远远地站在一旁的友人。
两把剑,一把名为白楼剑,一把名为楼观剑,这是只有一个家伙才会使用的特征武器。来者也是眼熟的青绿色裙子,黑色领带。还绣有勾玉形状的花纹,这是会让目睹者联想到幽灵的服饰。
吹弹可破的肌肤,秀气的脸上紧锁的眉头却别有一番风味。白玉楼的幽灵管理员,魂魄妖梦。
没想到这红雾,把冥界的家伙也给招来了。
「把你那眼睛收一下,我的剑都要染上狂气,蠢蠢欲动了」
「……魂魄妖梦?」
优昙华把狂气的力量收敛之后,魂魄妖梦才把遮挡眼睛的白楼剑给挥舞了一下,收进鞘中。
妖梦叹口气,再度昂起脸来。
打消双方之间的顾虑,以及心照不宣地在红雾上目光游曳,优昙华和妖梦简单对视了一下,气氛由僵持转成松缓,先由优昙华那边开口说话了。
「怎么?冥界那边也观察到这个异常的动静,派你前来了吗?」
「我们彼此彼此啦。你不也是被派来工作的吗?」
优昙华属于月之人那边的势力,妖梦则属于幻想乡的工作人员,负责管辖幽灵(包括外面世界来的幽灵)。话虽如此,大家都是在幻想乡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乡党,没涉及到原则方面的问题时,私下里聊天还是比较欢快的。
「而且,貌似不光只有我们来了哦」
妖梦把目光瞥向了附近的树林。优昙华把注意力转向那边时,听到了一声狼才能发得出来的啼叫声。
左手持盾,右手持剑所散发出来的威慑力。一抖一抖的白狼竖耳,从交错的森林中出现她的踪影就跟猛兽一般。瞪得圆睁的竖瞳,倾斜的生气眉头,毫不掩饰这家伙目前杀气腾腾,是个最好不要靠近的对象。
妖怪之山的警备队队长,白狼天狗犬走椛。
然后是喊着「等等我啦!」,跑在犬走椛后面,有气无力地呐喊,蓝色探险服的妖怪,河童河城荷取。
作为居住在山上的住客,天狗们会因为天空出现红雾前来付诸行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没等优昙华消化,接着又传来一个机械的咔嚓声响。
有家伙在拍照,而且还是从空中。
会这个举动的家伙在幻想乡有且只有一个,因此不用故意去看是谁都行,优昙华就只是抱起双手,眼睛凌厉地盯住那红色的洋楼看。
不过,拍照的那家伙的声音还是有注意去听。
「嗯嗯!好欺负的兔子,听话的园丁,喜欢鼓捣发明,却怕黑的河童……呃,还有讨厌的狗——」
「……」
「我不是园丁是庭师」
「呜!」
「你说谁呢臭乌鸦」
尽管被这个喧嚣的家伙一一点名,说出自身最大的特点或者缺陷,大家也只是稍微吐槽了一下。毕竟这家伙的嘻哈和神出鬼没可是出了名的。
喜欢拍摄新闻做成报道的鸦天狗,幻想乡的记者射命丸文。
「大家都来得好及时,顺便帮你们拍了张合照,嘿嘿。这样的话,还剩旧都的鬼,再来就是啰嗦的阎魔之类的没出动吧?要那家伙出动我还真是头皮发麻……」
「鬼都住在地下,想必发生这种异变,很难有所反应才对」
回应射命丸文的是魂魄妖梦。在某种程度上,妖梦的礼貌和表示亲近的手法可谓在众多妖怪中独领风骚。毕竟有能斩击魂魄的剑在手,想必也是一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样子面对其他家伙们吧。
唉,比起思考这种事,还是赶快去解决红雾才是首要任务。
优昙华在众妖怪当中,第一个走向那间给人坏印象的红色建筑,妖梦紧跟其后,再来是来到地面的射命丸文和犬走椛轻描淡写地交换了各自的情报。犬走椛问「是大天狗大人派你来的吗?」,射命丸文就摆出一副懊恼的神情回答「是说我能驱散雾气,能帮得上忙。明明知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犬走椛扬扬眉头吐出一句「偶尔你也要尽点责任,而不是一味地躲在安全的地方光拍照」,射命丸文不知道回复什么比较好,只好反驳一句「摸鱼下棋的警备队队长才没资格说我啦!」,犬走椛当没听到,对话就这么不了了之。
抵达栅栏门,发现门已被打开。
不光如此,在门外,还躺着一位颇为飒爽的红发少女。少女身上披着绿色的筒裙和坎肩,闭起眼眸宁静地熟睡着,发出淡淡的鼻息。
是在幻想乡从来没有见过的妖怪,推测应该和这栋不详之馆有关联。
「看来是博丽家的巫女比我们早到了一步」
魂魄妖梦看见这场景,如是说道。
优昙华赞同妖梦的意见,因为她也有发现现场有那个巫女才会遗留下来的符纸残骸。打斗的痕迹也是,是在陆地上过招的。而且,在幻想乡发生这么事关重大的案例,博丽家的巫女不可能不做出行动。
在疑似熟睡的看门人身上花费一点注意力后,优昙华急不可耐地抢先去推开那虚掩的栅栏门,结果手还没碰到,被身后的河童给出声制止了。
河城荷取似乎很不习惯这阵诡异的景色,皮肤都有细小的疙瘩颗粒蹦出,战战兢兢地捂住胸口说道。
「呐,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不是说博丽家的巫女已经进去过了吗?那就拜托给她就好了嘛」
众妖怪听了河城荷取的话,纷纷互相环视了自己以外的家伙神情一圈。
似乎觉得河城荷取说的话不无道理,又似乎觉得不甘心打算找点什么说辞。
优昙华不好意思在这气氛开门,把手半自动地缩了回来。瞧见优昙华犹豫不决的样子,妖梦摇了摇头,随后便直接朝河城荷取陈述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作为幻想乡的居民来说,我不高兴只是干巴巴地等着被救」
「赞成呢。而且什么事都扔给巫女,我们天狗也太逊了。对吧?」
犬走椛垂下细长的眼睫,耸肩向旁边的射命丸文示意以求赞同,谁知射命丸文偏偏捡犬走椛不爱听的话说,俏皮的性格连同伴都要捉弄。
「偶尔椛也喜欢说些耍酷的话呢,明明是只白毛狗」
「喂!那句话是禁忌!我是白狼,把狼和狗混淆了小心我咬你!」
趁犬走椛和射命丸文忙于口角,面红耳赤地争吵时,妖梦把目光继而投向了没发表意见的优昙华。
「那你怎么样?」
「……我要进去,把发动红雾的家伙给杀个八成死」
优昙华声音很小,因为她怕生,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不过她的言论却是那么蕴含威慑力,让妖梦听了不觉咋舌,皱起眉头来。
「那跟完全杀死有什么区别啊?唉,算了算了,你请便你请便」
把来的幻想乡临时队伍,每只妖怪的意见收集起来后,妖梦作为总代表再一次发话。
「那么,我确认一下。要进去的有优昙华,椛,文文,还有我。呃,不进去的只有荷取一个吗?」
「不要那么正经地说只有我不进去啦!这样我会害臊!」
而且还给河童们丢了脸面。
河城荷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不过还是大大地叹了口气,碎碎念地嘀咕道。
「真是的啊——我明明不喜欢这种阴暗的地方——」
河童喜欢水,讨厌会飞的东西,这在幻想乡也是不成文的习俗。看这洋楼就知道,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的蝙蝠,要是真撞到恨不得找个水桶躲起来,蝙蝠什么的最讨厌了。
「哎呀。没事,你就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为了稳住河城荷取的心怀,犬走椛立即大大地拍了下她的后背,颇有存在感地守在河城荷取身旁。看见犬走椛的态度后,有点不情愿的河城荷取最终松开眼眸,还是妥协了。
再一次得到全员认同后,优昙华小声地说了句,「那我打开了」,将栅栏门用微力给轻推开,门随之发出吱呀的声响。
红魔馆二楼阳台。
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呢?先是巫女和魔法使闯进来,看样子看门的那位已经被击溃了吧?那那位傲气的女仆长就是下一枚棋子?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八云紫用手枕住脸颊,发亮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桌子。
并不觉得幻想乡的管理员——博丽巫女会输给这幼儿的吸血鬼,所以不出手也没事。看门外的那情况,幻想乡的其他妖怪也来了啊。
倏然,这位幻想乡最强的妖怪,抬起头来看向了天边那逐渐从红至黑的景色,连悄无声息出现的月亮都被红雾染上了痕迹,变得从没见过的异样。
却有说不出来的魅惑,这绯红之月。
从袖子探出手来,提住古典的茶杯凑到嘴边。八云紫闭上了眼眸,轻轻抿了一小口之前女仆长给她泡好的红茶,想再次感受那在舌尖缠绕的茶叶芬芳。
尝到那不对劲的滋味,最后却露出来个苦涩的表情。
「红茶,凉了呀」
八云紫哭笑不得地感叹道。
原来凉了的红茶不好喝。看来得要注意,下次,在红茶还滚烫的时候好好品尝。
*
父母是在雨夜的那天死去的。
唦。唦。唦。
唦。唦。唦。
轻度睡眠的她,是被窗户外面,像是钢琴弹奏的奏鸣曲声响吵醒的。
这有如天籁之声的音乐,意味着今天她可以暂时不用去学校,可想而知她那时趴在窗户边上,用斗大的眼珠瞅着晶莹的雨滴缓缓沿着玻璃下落的心情。
掀开被窝,揉揉睡眼。在拉开窗帘,发现今天是个暴雨的天气后,她连忙观望了一下雨的动静,判断可以拿来作为逃学的借口后,连忙手舞足蹈地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姐姐。
「姐姐~!下雨了!你看,下雨了!」
她高兴地合不拢嘴,幻想着今天可以待在家里,预备要拿出的玩偶和要做的游戏。不过,在发现同样蓝色卷发的姐姐闷声不吭,只是背对着她时,她疑惑地将身子从姐姐身上穿过,去巡视姐姐的脸。
红。
汗。
她从未见过这样状态的姐姐。一直以来,姐姐都是她最要好最亲密的朋友,她们会在一起摆好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偶,将玩偶划分阵营,标明要扮演的角色,然后由她和姐姐变化着嗓音去表演。
她们姐妹俩是看过不少童话故事的,并且深陷其中。
手工做的纸房子和道具,各种益智类的棋,用彩色铅笔画的画,用手掌控玩偶一蹦一跳地走路,喊着童话里的名台词嬉笑打闹,这些无一不是当时年幼的她和姐姐的乐趣。
姐姐那么阳光,怎么今天就一蹶不振了呢?
她觉得恐慌,她不想失去姐姐这个同伴。
一直到父母来她们的房间,照看姐姐的状态时,她不安的心情才得以缓解。
「没事,只是有点发烧了而已。芙兰,你昨天是不是和姐姐一起睡觉,把被子给抢到你这边了?」
「唔……我不记得了」
她不是装傻,她是真的记不清昨天睡觉稀里糊涂发生的事情。
而且,两个小女孩挤在一起睡觉,只有一条被子的话发生抢被子盖这种事很正常。盖两条被子她又不高兴,她喜欢接触姐姐的身体,搂着姐姐的腰睡觉。
像是为了赎罪一样,当机立断,她连忙把那条可爱的花纹被子都推给姐姐,把姐姐给捂成个小粽子。
「对不起,姐姐」
她发自内心地这么道歉了,当然姐姐这时不一定能听得见。
父母需要出门工作,赚钱来扶持家庭支出。判断姐姐的病只是轻微的症状后,父母便叮嘱她要给姐姐按时吃药,喝热水。交代她午饭可以到邻居的木匠叔叔那边去蹭之后,父母便出了门。
她本来打算撒娇的逃学理由,居然没有用上。
她没想到父母让她待在家里,照顾姐姐。这个发展她感到又惊喜又惆怅。惊喜的是逃学,获得自由以及可以赖在舒适的房间里,惆怅的是姐姐的病。
要是姐姐没有生病就好了。她颇为认真地想到。
发烧是个什么病呢?看姐姐的脸通红通红的,还有汗液。果然发烧是会让人脸变红的病吧?如此说来,只要是脸红就都是发烧了,哎呀自己可真聪明。
让姐姐躺在厚厚的被窝里熟睡了之后,她从壁橱拿出了收藏的毛绒玩具。
今天要排练的节目是《七只乌鸦》。
这是收编在《格林童话》中她最喜欢的一篇。
故事的内容很简单。
曾经有一户农家,生了八个孩子,七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是女儿。在某一天打水的日常中,父亲责怪哥哥们办事不够效率,埋怨哥哥们都该变成乌鸦,结果一语中的,七个儿子真的变成了乌鸦。随后最小的妹妹历尽艰辛,把哥哥们拯救回来的故事。
这是一篇描绘亲情美好的故事,对于父母和睦,姐姐可爱又可亲的她来说,她最宝贵这篇故事了。
如果有一天父母,还是姐姐变成了乌鸦,她也会像故事中最小的那个女儿一样,把她的至爱给带回家。
先准备好父亲的玩偶角色,再然后是七个哥哥的玩偶,怎么哥哥们都长着同样一张脸呢她也尽量不去在意,再来是最小的主人公——妹妹的玩偶。
「你们,去外面的井挑水回来!好歹是男孩子,干点力气活给家里帮忙!」
她鼓起脸颊,模仿男人的粗犷语调说话,同时用手操控着父亲的玩偶,一蹦一蹦地挪动,彰显生气。
「好的,父亲!我这就去」
「不不,二哥。请让我去,我比你发育得早,更有力气」
「还是让我去吧,我最机灵」
「机灵又不能当力气用吧,五哥。请让年纪最小的男性表现一下」
「这么说太狡猾了!我也要去!」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发生轻微的变化,在七个相同的青年玩偶中左右逢源。
然后,嘴发出喧哗的争先恐后的声音,把七个青年玩偶一哒一哒地挪动,全部挪到用纸折叠的井那边,还特意做了个纸叠的水桶。
故事接着发展。
「怎么回事!七个人去打水还打得这么慢!这些儿子们真是不顶用,他们都该变成乌鸦!都该变成乌鸦!」
她换到父亲的角色,用最原始的粗犷嗓门愤怒地喊道。
接着。
移动父亲的玩偶,蹦跶蹦跶地挪到井那边。
「怎么回事?我的儿子们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打水的桶还在!喂!我的儿子们,你们到哪里去了?」
「哇——哇——」×7
拿出七只乌鸦玩偶,摆成一个圈,在父亲的旁边盘旋。
「这……这里怎么飞着七只乌鸦!这里从前就没有乌鸦!难道是我的抱怨变成了现实?!」
操控父亲的玩偶角色跪下双膝,用手捂住脸。
「我错了。我不该埋怨你们的,我的儿子们。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么会这么糊涂!我的儿子们!呜……呜呜……」
她富有渲染色调地将父亲的后悔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喉咙发出的呜咽声仿佛是真的在哭泣一样。
不,她真的哭了。
眼泪从淡蓝色头发下的白皙皮肤上缓缓下滑,是从眼眶中渗出来的。她到底是被故事的悲伤给影响到哭,还是只在当一个表演者呢,已经无从得知。
故事还在继续。
「这件事不能让我的女儿知道!不然,她会伤心死的」
表演父亲的弥补措施。
同时旁白她也在参与,喃喃地用她自己的,那个带有一点童稚又可爱的小女孩声音说道,「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小女儿长大了,变成了大姑娘」。
故事中小女儿是被同一村庄的私下讨论给击醒的。因此,她也模仿村里老婆婆的声音讨论。
「你看,那户人家的小女儿长得多漂亮!已经成年了!」
「她肯定能嫁给一个英俊的人,获得一辈子的幸福」
「只是可惜啊可惜」
「唉。为什么她的七个哥哥就变成了乌鸦了呢?要是她的七个哥哥还在,她肯定能获得更多哥哥们的疼爱,变得更加幸福的」
再用旁白的自己的声音,进行剧情上的过渡,「就这样,村民们的讨论落到了小女儿的耳朵里」。
「我居然还有七个哥哥!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我要去找父亲问个清楚!」
操控主人公的玩偶幡然醒悟的样子。
然后是白发的老人角色——父亲,亭亭玉立的主人公——小女儿,在房子里谈论的场景。
「父亲!我还有七个哥哥对吗?」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邻居们都这么说!」
「唉。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埋怨他们,害得他们全变成了乌鸦……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儿子们。呜呜……我的儿子们。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我只是不想你伤心」
「不!父亲!请收起你的悲伤吧。我会启航,我有信心把我的哥哥们都给带回来」
「你?不要闹了!你一个女孩子,靠什么在外面生活?要是连你这个女儿都失去了,我真的——」
「父亲,请相信你的女儿一回吧。我马上准备出门」
将高潮戏表演得惟妙惟肖。
再用旁白的声音,进行剧情上的过渡,「于是就这样,小女儿踏上了寻找哥哥们的路程」。
小女儿先遇到了一号敌人,太阳。
「哼哼!弱不禁风的小女孩,滚回你的家乡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不找回我的哥哥们,我绝不认输!」
太阳发出的光芒很热,小女儿为了抵挡这酷暑,做了草帽和汲水的准备,同时脱下亚麻裙子,露出凉快的双腿,继续前进。
战胜太阳后,小女儿遇到了二号敌人,月亮。
「自不量力的小姑娘哟。你不该来这里,再不停下你的脚步,我会把你变成一具冻死的尸体!」
「我的七个哥哥还在,他们在等我。我绝不能放弃,无论是多么大的苦难」
小女孩从树林拾取木材,制造篝火温暖身子,随后在亚麻裙子的外面再披上一层毯子,继续前进。
最后,不辞辛苦的小女孩终于遇到了她旅途上的朋友和导师,星星。
她剪出很多很多五角星的纸片,用黄色上色,放在漆黑的天空背景板上,缓缓下落,来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可爱又执着的小女孩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来是为了找回我的七个哥哥,他们都变成了乌鸦」
「你说的是那七只经常聚在一起的乌鸦吧,确实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人的气味呢。呐,这个小木块你拿好,这是打开玻璃山上城堡大门的钥匙。没有这个,你就进不去城堡去找你的哥哥」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助,星星」
星星在夜幕中划出美丽的弧形轨迹,仿佛在指引小女孩前进的方向一样。故事中,小女孩知道,她离她的哥哥们不远了。
她操控女主角蹦蹦跶跶地,走啊走,终于走到了她制作好的玻璃山一带。
玻璃山顶有一座雄伟的城堡,进入城堡大门需要钥匙。可惜,小女孩在长途跋涉中,不小心把小木块弄丢了,打开布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啊!这怎么办?我把钥匙弄丢了,可我要进去」
小女孩磨蹭着,忽然发现钥匙孔和自己的小拇指大小正合适。
下定决心,一咬牙,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女主角伸出小拇指,一刀给砍了下来。
「疼!好疼!这是……血,这是我的血。好红,好痛。好红,好痛。好红,好痛!」
这本来是故事中彰显主人公坚定忠实性格的一幕,只是寥寥数笔,她却把自己真正地代入进去了主人公的第一视角,把那牺牲描绘得太过于逼真。
甚至台词,逼真得有些反常。
她幼嫩的脸,孩子的童稚气息丝毫遮掩不住,哪怕她正在演戏,替主人公说话。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富含着快乐和专注的色彩。
宛如下一秒她就会咧开嘴角,嘿嘿地笑出来。
终于,故事抵达最后一幕了。
进入城堡的路径上,主人公撞见了这座城堡的居住者,矮人族。
「喂!那边的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
矮人族颇有腔调地抛出问题,她用手操控小女孩的角色玩偶回答道。
「我来这里是来寻找七只乌鸦,它们是我的哥哥,我要把他们带回家」
「哼,原来是这样!告诉你吧,我在这里当城堡的管家已经好多年了,幸好在我孤独的时候有这七只乌鸦陪我。我们矮人族向来是把乌鸦当主人服侍的,我正要替乌鸦准备晚餐,你跟我来」
矮人族把小女孩带到了城堡的餐房,饭桌上有七个盘子盛着七块面包,以及汤水。
正在这时,矮人族又跟小女孩交代了。
「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你能不能用你的本事把乌鸦变回你的哥哥,那是你的事」
说完,矮人族就退幕了。
接下去是小女孩的独白。
「我要想个办法,吸引乌鸦的注意力,让乌鸦们思考,而且要让它们看到过去的东西,怀念他们曾经有个妹妹的日子。有了!」
无声的动作戏。
小女孩的玩偶把餐桌上的每一块面包都吃掉了一小口,汤也喝了一勺,留下痕迹。然后,在最后的汤里,把她身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扔了进去。
做完这些,小女孩躲了起来。这是倒数第二幕。
没多久,七只乌鸦的玩偶飞进来了。
「哇——哇——」×7
乌鸦们发出喧嚣声,一只占据一个座位,准备享用它们的晚餐。这时,乌鸦同一时间发现了异常。
「哇——哇——谁吃掉了我的面包?」
「哇——哇——这是人类的咬痕,肯定是有人偷吃了我们的晚饭!」
「哇——哇——这个人太调皮了!吃又只吃一口,像是在和我们打闹一样!」
「……你们,怎么都会说话了?」
「我想起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好像以前也被这么捉弄过!」
「我也有印象!」
「是谁啊!是谁啊!」
这时,乌鸦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是妹妹!」×7
「我们的妹妹来找我们了!」
「她人在哪?我想见她!」
「我也好想她!我都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
「翻翻看,我们的晚餐是不是还留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一只这么说完后,所有的乌鸦都开始忙活了起来。
终于,第七只乌鸦用羽翼挑动汤勺,在热汤中盛起了一个金属饰品——一枚圈状的金戒指。
乌鸦们想起来了。
这是他们和妹妹追逐打闹,调侃说要是妹妹能嫁得出去,就用他们辛苦攒下的钱买来的金戒指当陪嫁。
「那天的回忆依旧铭记在乌鸦们的心中」,她喃喃地旁白着。
不大的农家,斜阳的午后。
那个追在七个男孩子后面,天真烂漫,露出开心的嘴角,梳有一对羊角辫的妹妹。
扬起无名指,那里套着一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物件。
「妹妹……我的妹妹……」
「呜!」
「呜……」
「哥哥们!」
这时,小女孩的玩偶上台,完成最后一幕。
最后,她没用具体的台词来表现出画面感,只是含糊地用旁白和人偶戏描绘了温馨的童话结局。
「就这样,乌鸦们的诅咒解除了,小女孩找回了她的七个哥哥。她们相拥相泣,无论何时,家人的羁绊是最强烈的。童话人偶剧,《七只乌鸦》全剧终」。
FIN。
她连结束的英文字母也用纸剪了出来,呈现在已经完结的舞台上,涂上带点可爱韵味的递深颜色。
兀自拍打着巴掌。
她去的学校也有表演这种节目的机会,为了能在朋友和其他相近年纪的孩子们面前大显身手,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做着她完整又流畅地表演《七只乌鸦》,台下的观众为她喝彩欢呼的美梦。
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家里此时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观众啊分享啊什么的都根本不存在,她只是自娱自乐。一回到现实,她的胸口有股空虚又寂寞的感觉慢慢膨胀。
充其量也只有她生病的姐姐,勉强陪伴在她左右。
「要是姐姐没生病就好了。姐姐就可以和我一起玩童话表演的游戏,还可以帮我折纸」
她垂头丧气地说。忍不住望了姐姐那边一眼,姐姐正发出轻微的鼾声,侧身倚靠着枕头熟睡着。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被父母事先打过招呼的木匠爷爷过来找她吃饭了。
木匠爷爷独居生活,她曾经在木匠爷爷那里听说过他骂自己儿子的话,大意就是指责他出门当兵,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了战争当中。骂归骂,木匠爷爷对她还有姐姐都是很温柔的,明明骂自己的孩子,却又一副很喜欢小孩子的样子,每次都会给她和姐姐用木头雕刻奇形怪状的玩具,还会给她们零花钱用。
她觉得,在她心目中,木匠爷爷是有资格成为那七只乌鸦中的一只的。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保护所有她爱的人。
「多吃点哟,蓝色卷发的双胞胎妹妹,不然个子可是没你姐姐长得快。这里还有羊肉。快点喝完,我再去给你加」
今天她在木匠爷爷家吃的午饭是白面包,热牛奶,羊肉大杂烩,扁豆,烟熏鲑鱼,橙子。这里有一些菜肴是平常不轻易能看得到的,比如牛奶。肯定是木匠爷爷疼爱她,才特意把珍藏取出来给她享用。
她正用汤勺喝着羊汤时,木匠爷爷就在对面随口咬着面包,再插起扁豆吞到嘴里,不停地咀嚼,直到咽进肚内。注意力却放在她的身上,还专门拿小刀帮她削橙子皮。
说实话,她这一顿吃得比家里母亲做的要丰盛得多。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前几天你跟爷爷说过,想要一对木头做的翅膀对不对?那个我已经做好了哦」
「真的?!」
听了这话,她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直直地撒娇,让爷爷赶快取过来给她看。受了她这一闹,爷爷终是半是喜悦半是嗔怪地离开了餐桌,不一会,爷爷就把她曾经讨要过的东西拿在手里,带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对有些造型别具风格的木头。
又不笔直又不粗糙,恰到好处的弯曲程度就仿佛是翅膀的骨架一般,如果把它装到后背,她甚至能想象得到自己像蛾子那般让翅膀发颤振动,再飞起来的场景。
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放下贴身抱着的小熊,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轻轻抚摸着。
「忘了。还有这个,你喜欢这个的对吧?」
爷爷再递过来的物品,是箱子。
发着微弱的光屑。
各种各样的水晶吊坠,呈现棱锥的外形,搁置在收纳箱中。透过光线,所折射出来的光彩也各不相同。有深红,有荧绿,有钴蓝,有矿紫,有橘黄,有阳橙,有靛青。这些闪闪发亮的物件,让她打心眼里感到欣喜若狂。
「爷爷,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找这些水晶的?」
「我只是在想,可爱的芙兰要是把这对木棍背在身上,那也显得太过单调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加点漂亮的东西,反正小芙兰最喜欢这个」
爷爷哈哈大笑。她听了爷爷的话,高兴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饭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忙活着把水晶给挂到木棍翅膀上。
等她弄完,迫不及待地站在镜子面前,试穿爷爷给她装饰到连衣裙上的手工翅膀时,她颇为满足地摆了好几个造型。
譬如剪刀手。
譬如侧身,抱着玩偶熊。
譬如摊手,做出要飞的姿势。
不过,她慢慢又感到不满足了。
「唉。要是我的头发不是蓝色,是黄色就好了」
她用手指卷动着自己的蓝色头发,看着镜子里的镜像,略带惆怅地这么说道。
一旁听到的爷爷连忙好奇地问她。
「芙兰为什么希望头发是黄色的呢?」
「因为爷爷你的头发就是黄色的啊。又漂亮又好看,跟我完全不一样」
她这句话是带着真实想法的。
「姐姐说过,我们的头发颜色都是从爸爸妈妈那里遗传的。可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一直都很忙,从来没有时间陪我玩,我一点也不开心。只有爷爷愿意陪我,还给我做好吃的饭,制作我想要的玩具」
没错。没有必要藏着捏着,因为这是我自降下以来就真实萌生的想法。
是我从童话领悟到的道理。
真正的爱,是执拗且痴迷的。做不到的话,就不是爱,只是爱的伪物。
「我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妈妈。像他们这种只顾着自己,高兴就来哄我,不高兴就来呵斥我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就好了!」
「芙兰……你——」
「啊。但是爷爷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哟。芙兰最喜欢爷爷了,还有姐姐勉强算第二位吧,不过得要姐姐以后多和我玩,少对我发脾气才行」
「芙兰!」
她张大散发活力的瞳眸,喋喋不休地陈述着自己的思想,没想到她却突然被一直以来疼爱她的爷爷给严厉呵止了。
爷爷蹲下身子,保持和她同样高度的视线,看着她天真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想!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也是很爱你的人。你只是现在年龄小,不能领悟他们的艰辛。他们在外面工作,也是为了养活你们双胞胎姐妹,你要明白这份内幕啊。记住,这个事在爷爷面前说也就算了,你绝不可以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说」
「这算什么……」
「芙兰?」
「!」
她本来以为爷爷是站在她这边的同伴,而且她还说了想和爷爷留一样颜色的头发,这是她藏在心里,连姐姐都没倾诉的小心思啊。明明这么甜,明明这么爱,为什么爷爷不能明白这份爱呢。
会有哪个笨蛋小孩,说自己想留和谁一样的发色啊。
什么是爱,不说清楚不表达准确的话我不会明白,大人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为什么含蓄的爱要让我这个小孩来猜测呢。
噙住了眼泪。
「爷爷。我说想和爷爷留一样颜色的头发,爷爷不高兴吗?」
「芙兰,爷爷不是不高兴……」
「那爷爷不爱芙兰吗?不爱芙兰为什么要给芙兰准备饭菜,还要给芙兰做心仪的玩具呢?」
「芙兰。你要分清楚,你花在爷爷身上的心思太多了,爷爷在世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要更依靠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的姐姐才行。而且,毕竟爷爷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只有生下你,照料你的人,才是你最应该回应感情的亲人啊」
「血缘关系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最爱的是爷爷,却不对呢?」
她觉得大人的逻辑莫名其妙。
童话里,会把正面和反面的角色分得一清二楚。要按她的想法在现实中代入的话,爷爷就是那七只乌鸦,她是主人公,而父母和姐姐就是扮演造成爷爷变成乌鸦的罪魁祸首——父亲。
因为爷爷的爱无私又温暖,姐姐和父母却是带有目的性的,只注重效率,随心所欲,没有耐心,没有一星半点念头想站在她这边,反而是给她添麻烦的反面角色。
「爷爷——请摸摸我的头发——」
她再次乖乖地柔声使唤着爷爷。要是在以前,她这么做,爷爷一定会微笑着取笑她爱撒娇,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拍打她的后背,把她抱在怀里,任凭她说出什么愿望也会努力去实现。
可这一次,爷爷没做。
「…………」
没来摸她的头发。为什么呢,这是拒绝吗。她担忧而又烦躁地想。
爷爷不爱她了吗。
「唉」
爷爷叹气了。这是在想什么啊,我不想看见爷爷这个为难的样子好不好。
终于短暂的沉默后,爷爷像是感叹一样地说道。
「你还是年纪太小了。你姐姐的话,肯定就能好好地分清楚孰轻孰重」
「姐姐……」
她万万没想到往日里那个最爱她,最疼她的爷爷居然当着她的脸,称赞她的姐姐。她感受到了亲眼目睹亲密的伙伴背叛的那一刻的滋味。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是吗!爷爷你,你也觉得姐姐比较好是么!」
这滋味,远比切掉小拇指要痛得多得多。
好痛,好红。
好红,好痛。
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一次,她由震惊的神情,迅速恢复冷静,又急骤转换成自暴自弃的,神经癫狂的样子。
嘴角是看不起任何人的嘲笑,眼睛能感受到比平时兴奋一倍以上的快意。
「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不应该没想到这点的,反正我就是自说自话,一点也不便利的人,一个总不会按照你们想法去行动的坏小孩!已经足够了,这样好痛啊。我,再也不想看见爷爷了!」
她立即转身跑出门去。
要跑到哪里,要跑多久,接下来要怎么办。她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去想这些问题。
她,只是单纯地想暂时地逃避,躲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狭小空间舔舐伤口而已。
用手臂擦拭眼睛的动作,换来她在逃跑的一路上撒下水晶般的绮丽水滴。
*
八云紫正在耐着性子轻酌那已经凉透的红茶时,红魔馆的主人——永远鲜红的幼月,蕾米莉亚·斯卡蕾特不知道是去哪里转悠了,双手捧着一个奇怪的物件,回到了阳台。
「这个叫双六棋哟」
「我知道,在日本古代风靡的一种桌上游戏。知识的话不用说明,我比较关心你为什么挑这个时间段拿这个东西出来」
像是很高兴能引来八云紫的视线一般,蕾米莉亚颇带玩味地解释了一番,背后的奇特翅膀也宛如表达感情一样扑打了一下。
蕾米莉亚张开嘴角,脖子后倾,轻轻绽放开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要卖关子吗,然而这么做并没有趣味。而且在这个间隙妖怪面前,根本不需要遮遮掩掩。没错,八云紫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只是像影子一样的东西,恶俗的旁观者。
但是敌人跟朋友之间侧重的话,果然还是朋友的成分比较多一点吧,毕竟幻想乡这个地方不赖,八云紫作为领路党算是初次赠礼。蕾米莉亚这么坚信着。
用灵巧,系有浅红色荷叶边腕套的小手打开盒子,拿掉盒盖,将棋子和棋盘一一摆放在桌面上。八云紫无声地看着蕾米莉亚做着这些事情,又仿佛是被吸引起了好奇心,用手枕住脸颊,眨了眨紫色眼瞳中的细长睫毛。
这是个有着数字和前进路线的棋盘游戏。
令八云紫匪夷所思的是,这整个棋盘上的世界都是在一栋洋楼之中。起点是洋楼的大门,从庭院进入洋楼需要五步,有着「1」「2」「3」「4」「5」的步数设计。另外,盒子中还装有一些折纸棋子——长有兔耳朵,西服外套的人形,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白衬衫加黑色短裙的人形,青色裙子,握有两把刀刃的人形等等。
八云紫颇有兴致地从中拿出一枚红色巫女服,手持御币的人形,凑近到视线正前方,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
「这些都是你折的?」
「哼哼。我的手艺怎么样?」
「挺不错的」
听了八云紫的由衷赞美之词,蕾米莉亚高兴地咧开了嘴角。然后,吸血鬼用稚嫩的少女音缓缓进行说明。
「不怕你知道,我啊,有个跟我很岁数接近的亲妹妹」
「妹妹?」
「对」
蕾米莉亚一边将棋子一一摆放好在棋盘上的初始位置,一边明明是在讨论自己的身世,却面不改色地说道。
「是个非常野蛮,又不听话,任性狂暴的妹妹。不过我不能责怪她,因为她会养成这样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归咎于我。而且有的时候,她很天真,也挺可爱的。我很喜欢当她姐姐,照顾她的感觉」
「……」
「这个折纸,就是我跟她学的,她从小就想象力很丰富,也跟我形影不离,我们互相能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
八云紫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一句评论。蕾米莉亚也不在意,继续以旁若无人的气势,像要影响听到的人的情绪一般,伸出手来演说道。
「我啊,跟她做了个很重要的约定。我要把这个世界征服,牢牢地掌握在这小小的手掌心中。到那时,我就会把她从房间里放出来,和她一起玩。现在正是那个成熟的时间」
嘿嘿。嘿嘿。嘿嘿嘿。
蕾米莉亚睁大红的眼瞳,嘴角上扬成施虐的模样,神采奕奕地挥洒着光芒,叫人有种看不出的恐惧感。
而这样狰狞又扭曲的表情,展露在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孩子脸上,反而显得异样地美丽。
「轮回之力」
八云紫突然开口念叨了这句话,打破了蕾米莉亚独白后的沉默气氛。
蕾米莉亚更加开心了,侧过脸来。
「对哦。就是这个力量,轮回之力。把一切都玩弄于手中的轮回之力。不管是谁也好,也逃无可逃」
八云紫眉头紧锁。她虽然能穿梭间隙,来去自如,却没办法看穿这幼小吸血鬼的想法。
反倒是蕾米莉亚倾斜雪白的脖颈,鄙夷地挑起眸子,先一步解释。
「你在警惕个什么啊,幻想乡的建立者大人。我说过,我不会与你为敌的吧。我的力量,也会成为你的辅助,将这幻想乡保护得更加彻底」
语音刚落,便又话锋一转。
「只是,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呢。我并不觉得吸血鬼能被你的小朋友们爽然接受,所以就让我大显身手一回又有何不可呢,无知的笨蛋有必要被好好教育一番,才能懂得世间的道理。你不这么觉得吗?」
「强者要霸气侧漏,才能立得住阵脚么」
八云紫偏过脸头,喃喃地感叹道。
从这一番话中,八云紫听出了蕾米莉亚制造红雾,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吸血鬼打的主意很简单,要是真的保持红雾遮蔽幻想乡的状况当然最好,若是实力不济输掉,但也能展现自己的实力,让其他家伙们心存忌惮,知道吸血鬼一族是什么样的派系。
心头其实更在复杂地计算着,计算这场战争游戏到底谁才是最终赢家。
博丽家的巫女的话,不至于让这小吸血鬼得意忘形吧。握着那个纸折的人形,八云紫若有所思地遐想着。
大概因为八云紫盯着那个人形看的时间过长,引来了蕾米莉亚的注意。
吸血鬼嘟起了脸。
「你很在意那个啊。嗯……我记得是叫做什么神社的巫女之类的吧?因为是跟金发的魔法使一起进来的,还把美玲和咲夜给打败了,所以记得比较深呢」
「你有信心吗?」
「谁知道呢。因为帕秋对她们比较感兴趣,我就随便让她们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转,连接到帕秋那边去了。兴许都用不着我动手呢」
吸血鬼好像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听蕾米莉亚这么说,八云紫大概能猜测得到接下来等待博丽神社的巫女是什么。那个「帕秋」八云紫也有注意到过,在外面的世界和蕾米莉亚秘密会面的时候。是个会捂嘴咳嗽的娇弱女孩子,岁数却已有百余年。因为能感觉得到强大的魔法气场,第一次见面起,八云紫就觉得那孩子不是个小觑的家伙。
见面的话,多半会动起手来吧。
我要为这种事期待地观看动态,某种意义上还真是有点想笑。
这时蕾米莉亚哼哼地用鼻音唱着歌,好像心情很好地掷着六面体的骰子。这枚有着蝙蝠翅膀图案的骰子在桌面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最后停下来,正上方露出「5」的点数。
蕾米莉亚轻轻地笑了一下,把长有兔耳朵,西服外套的人形置于起点,按照点数一步一步地前进,随后又看向八云紫。
「呐,你知道吗?这个双六棋,名字叫做『逃脱魔馆大作战』。玩家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枚棋子,棋子又有不同的技能。如你所见,在这个棋盘上有很多很多的陷阱。诸如『踩到按钮被蝙蝠袭击,休息一回合』,『从楼梯滑倒,后退三格』,『从陷阱地板掉下,下一次掷骰子只能前进点数的一半』。玩家们在连续掷动五次骰子后,就是鬼出动的时间。鬼不受任何陷阱影响,和玩家以先后的顺序前进。若是玩家被鬼给追上,那就game over了」
「……换句话说,玩家要在鬼追上之前,到达终点?」
「就是这样,您明白得真快」
蕾米莉亚开心地向清楚了规则的八云紫致以忠贞的谢意,感谢八云紫能好好地欣赏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骨碌碌,蕾米莉亚再次掷动了一次骰子。
「那么,第一个会被鬼追上的玩家,会是哪一位呢?」
看着旋转的骰子像个棱锥一样,在棋盘上缓缓挪动,蕾米莉亚的红瞳兴奋地发光,嘴角微微上扬起了一丝期待的弧度。
*
好奇怪。
优昙华一边使用狂气之力,让眼瞳散发出鲜艳的红光,在这说不出来风格的黑暗过道上徐徐前进,一边不时地左右地回头,观测周围的动静。
从刚才起背后就有种莫名的寒意,仿佛被躲在哪里的家伙偷窥一样。可当优昙华反应矫健地回头警戒时,却又没有一点违和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觉得不正常呢。
优昙华抿起嘴巴,咽下一口唾沫来润湿干燥的喉咙。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看不见的敌人,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一般的前进,什么活的生物都没有,有的只是黑暗。
嘭,嘭。
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
这时突然想回忆起了什么一样,优昙华蓦然回首——
「……妖梦?天狗们?你们走得这么慢吗?」
本身就是很怕生的月兔,说话的音调也只有轻得过分,像一片薄薄的羽毛般,一下子就融化在了这无穷无尽的过道和黑暗中。
怎么回事。
刚刚明明跟那几只妖怪一起进来,还能听得到落在后面的她们对这根本走不完的走廊和楼梯发出抱怨和吐槽的声音,现在却全部没有了。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寒冷得让优昙华心惊胆战,即便如此也鼓起了勇气,打算回头看看白玉楼妖梦她们的状况。
迈动步子跑了几步,跑到走廊的直角拐角处,才发现那里一片空虚,自己的后面一只妖怪的踪影也不见。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过自言自语也没办法解决现在充斥在心头的疑问,只是宣泄感情而已。难道那几只妖怪有了逃跑的念头,惧怕这诡异的氛围和洋馆主人的实力,早早地离开了宅子吗。
不对啊。
再怎么说就自己的认知,那几只妖怪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性格,而且再怎么说也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这样对一味前进的自己来说也未免太过于失礼。
——难道是……
刚泛起什么恐怖的念头,不安分的脚却往后一步,猜中了黑暗中的某个机关一样,传来意外的触感。而当优昙华反应过来,甩去脚底那奇怪的感觉时,一道暗门哗地一下被打开,从中涌现出了一大片扑打黑色羽翼,眼睛血红的个体。
是蝙蝠。
「……!」
借力弹跳,远离原来的位置,让身体保持在高速运动的状态。袭来的蝙蝠们扑了个空,继而又返向,继续追击,对优昙华死缠烂打。
并且还一大群地提前分散开来,像是想预估优昙华的走位般,提前进行守株待兔。
可优昙华也不是吃素的。
「太小瞧我了吧」
兔子妖怪敛缩瞳孔,把狂气之力唤到双手的食指上,腾空的过程双手交叉挡在胸前,当做暂时庇护自己的武器。
狂气之力让身体翻转的速度几乎能比蝙蝠快上一截。先是用右手撑住墙壁借力躲开第一波,再来玩了个空中侧身翻,躲开了第二波和第三波。中途,用食指击溃了紧咬不放的几只。
完好无损地落到了地上。
而这时,优昙华才屏住呼吸,抬起侧脸,把眼瞳中散发的狂气之力释放到最大。
红得叫人触目惊心。
锦葵紫的长发随着奔走而微微荡起,视线所到之处,将敌人的思维全部染上狂气,抬到最大威力,把敌人狂到癫疯为止。
「……」
不一会儿,全部的蝙蝠都像失了控的样子,在空中扑打翅膀翻滚身体,最终垂垂地下坠,落到地面上,一只不剩。
敌人已经全部大脑混乱,没有一段时间调整的话,连死都不好说。不过,这也怪不得优昙华,擅自攻击过来的是蝙蝠。
「别怪我哟」
优昙华轻轻地叹息着。
突然,不等优昙华的反应,从那道暗门又来了一大波蝙蝠,发出嘈杂的声响。
并且,这次全部用布蒙住了眼睛。
是蒙眼蝙蝠。这样狂气之力就没办法使出最大威力了。
「……嘁!」
优昙华不快地发出声音,同时迈动双腿,将狂气之力集中在食指上,打算用食指一个一个地再度将蝙蝠击溃。
狭窄的过道上,彩屏玻璃因为红色的月光而呈现出光和影子的棱角。伴随着打斗的声音,墙壁上出现兔子人形和疑似大批的飞行物战斗,有来有回地较量的影子。
最终,伴随蝙蝠们的退去,力量用尽,丧失战斗力的优昙华大口喘气,视线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无限的黑暗。
蝙蝠嘈杂的声响。呵,呵。
劳累过度,优昙华不得已失去了意识,缓缓闭上双眸。身体如同一个断了线的散架木偶,跌跌撞撞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