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指针悄悄指向了下午六点。
“该回去了吧……”
图书室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每次到了这个时候,偌大的空间内只有“管理员”还在孤独地守望。将还未读完的《微积分的历程》放进书包里,在室内检查了一圈之后关上了窗户,最后,我锁上了图书室的大门。
回寝室的路上,我意外的遇见了一位熟人。
“筱檗学姐——”
只见筱檗学姐两只手抱着画架,一步步地正往老校舍那边走去。可她的身材实在过于娇小,那巨大的画架几乎遮盖住了她大半的视野,装满各种绘画工具的挎包悬吊在她的身后,纤细的脖子被挎包的带子牢牢锁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挎包的重量折断。
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她停下脚步,将画架摆在原地,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哟,你好啊~”
“那个……需要帮忙吗?”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画架说道。
“啊~拜托了。”她于是毫不客气的将画架放在地上,“小心点哦,颜料还没干。”
木质的画架比我想象中的要重许多,多半是上面还摆放了一张油画的缘故吧。终于帮筱檗学姐将画架搬到教室里,我也已经气喘吁吁。
“学姐,你每次都是自己把画架搬出去再搬回来吗?”
“当然啦,虽然搬回寝室的话路程要近一些,不过因为我是社长嘛,活动室的钥匙也在我的手里,反正每天都要回来开门锁门,索性每次就把画架搬回来好啦。”
“这样啊……那也挺累的吧。”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看着画架上接近完成的学姐的作品。
“咦?我怎么感觉学姐的画架那么高啊——”
作为一名男性,一般来说身高总是要比女生高一些的。可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却发现画架上画板的位置明显偏高,甚至在看画的时候还要稍微仰起头。
筱檗学姐的身高略微比我低一点,这个高度,恐怕她的手都够不着画板的上半部分吧。
“因为我是站着画的啊。”她很快便解答了我的疑惑。
“站着?”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学姐回社团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凳子,“一般画画都要连续画好长时间的吧,一直站着不累吗?”
“累啊,但是……”她指着自己的腰说道,“嘛……说来还有些尴尬。因为以前经常坐着画画的缘故,所以导致腰有些问题。尤其是要下雨的时候,简直比大姨妈来了还难受。”
说罢,她朝我丢过来一块巧克力。
“多谢了~”
该说不愧是女生吗,随身总是会带着各种各样的零食。
“没去医院吗?”
“当然去了啊,不过这个病也不是一下能治好的。”她叹息一声,随后靠在了墙边,“话说从刚才开始,我的腰就隐隐有些痛感,我推测最近多半要下雨。”
“天气预报啊!”
“很准的哦!反正比电视上的靠谱多了!”
她脱下沾满颜料的围裙,看着空旷的教室,忽地叹了口气说道:
“小衣今天果然没来呢。”
“也许早就走了吧。”
听到了令人在意的名字,仓促地做出了想当然的回答,但在脑海里一直回掠着今天上课时糸蝶衣那副与往日不同阴沉的表情。
“她的画还放在这里。”筱檗撩开了糸蝶衣画架上的画布,“和昨天一样,没有动过呢。”
“你是侦探吗?”
“喂~还没懂我的意思吗?”筱檗学姐做出了一副头疼的样子,随后用略带恼怒的眼神看着我。
“今天小衣心情不好吧!”
“诶……”
“放学的时候我在楼上看见她一脸落寞的样子离开了校舍,似乎往枫树林那边去了,所以我才感觉她身边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说到这里,她突然冷冷地盯着我,那表情,像是审问犯人的警察一样。
“始作俑者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
于是,我把班上有人转学的事情告诉了筱檗学姐。
“呜哇~怪不得呢。”听到我说的事情之后,筱檗学姐的表情变得一副已经明了的样子。
“什么怪不得?”
“你是木头脑袋吗?已经足够明显了啊!因为她的室友转学,所以她才会表现得那么伤心啊!”
我被她轻轻地敲打了一下脑袋。该说不愧是常年画画的吗……手指关节的力道还真是有点大。
“……这样啊。”
“迟钝,真是迟钝……”嘴里不停重复着“迟钝”两字,她终于忍不住,又一次狠狠用手指敲打我的额头。
“好痛——”
我叫出了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
“总之,她就交给你了。”她用命令般的语气对我说道。
“交给我?”我对筱檗学姐突如其来的发号施令有点茫然。
“照顾女孩子是男孩子的义务啊!”
“哈——这谁规定的啊!”
这种话明显违背了现在社会上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啊!
“是我以社长和学姐的身份规定的!不行吗?”筱檗学姐的声音非常强势。
我默默叹了口气。
我可不是懂得如何照顾女孩子人啊。
莫名其妙从筱檗学姐那里接受了去照顾糸蝶衣的任务,但至于怎么做我还是一头雾水。不,先不论怎么做这个问题,关键在于,我能够帮助她吗?不善于应付消极气氛的我,不善言谈的我,总是自以为是而不在意别人感受的我,这样的我,配得上“帮助”两字吗?
吃完饭后,我回到了寝室。
夕颜已经坐在了书桌前,走到他身后才发现他正在写圣经课的作业。大概是由于平时戏剧排练的原因使得他几乎没什么时间写作业了吧,看他奋笔疾书的样子,我也没去打扰他。
“回来了?”
他停下了笔,回头望向了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又接着问道。
看起来我的表情真是藏不住事啊。
“没什么……”
简短的应答了他一声,我坐在了书桌前。
感受到从他那里传过来的视线,我有些不安的将书包放在桌子上。只是一些个人的想法罢了,没有必要再让别人为我担心……我闭口不言的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从夕颜那传来的视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笔尖触碰作业纸的沙沙声。
我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窗外的夜色开始变得愈发浓烈起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于是我从书包里拿出今天一直在读的《微积分的历程》。将书摆放在桌子上并没有翻开,现在的我没有丝毫想要阅读的想法,凝视着窗外晃荡不安的秋夜,我的思绪也开始躁动了起来。
是啊,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一直在进行自我蒙蔽罢了。我逃避着,不敢直视自己的无能,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没事人的样子,堂而皇之继续进行着寻常的学院生活。夜风不住地拍打着窗户玻璃,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被风声吵到的夕颜站起身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住,只发出昏暗的光线。
“看起来要下雨了。”
“嗯……”
我呆呆地应答了一声,同时也看向了昏暗的夜空。
被狭小的窗户截下的这一片黑夜,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意识完全吸入其中。嘲笑着我的烦恼,摇晃的树枝发出轻蔑的沙沙声,几分入骨的寒意伴随着无处可去的忧愁在我的身体中蔓延,我从衣架上拿起外套披在了身上。
“看起来又要降温了,最近的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呢!”夕颜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随即看向我说道。
“……”
“听说最近感冒的人数也增加了呢……”夕颜见我依旧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于是尝试打开我的话匣子。
但此时我却并没有想要接话的念头,心中的烦恼终于越来越盛。
“我出去走走。”
“可是,看样子要下雨了诶……”夕颜向我投来关心的目光,在扫视着我这张充满不安的脸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于是不再开口,只是递给我一把伞。
“早点回来。”
关上门后,我听见他小小的声音。
我总是在让周围的人担心啊……
我露出自嘲的表情走出了寝室,林间的风总是那么寒冷,比城市里的风还要猛烈几分。踩在落叶之上,沿着寝室外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缓缓前行。无论是夕颜,还是糸蝶衣,甚至是红仟学姐,他们总能敏锐的感受到他人的心情,并不止一次的帮助过我、安慰过我。和他们比起来,我这个人不仅是迟钝,还无能,只是一昧地接受别人的好意,而不懂得如何去报答,只是一昧地像一个孩子一样的去烦恼,却渐渐忘记了每个人都与自己一样,处在多愁善感的年纪。
每个人都会有烦恼,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我又想起了糸蝶衣,这个平时里开朗大方的少女,原来也会露出今天那样难过的表情啊。她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个寻常到几乎随处可见的15岁少女罢了,只是因为她帮助过我,所以我才在心中把她认定为“特殊”的存在。殊不知,我这样的想法过于傲慢也过于自我,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只考虑过自己罢了。
因为自己的胆小而不敢与人多加交流,等到想要朋友时又做出一副孤独的模样寻求别人的帮助。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拒绝承担任何责任,等到责任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才开始迷茫……想到这里,我感受到周围的风又冷了几分。我裹紧大衣,周围漆黑的树林冷漠地回望着我,在秋夜之中沉默,我曾经多么讨厌这样冰冷的夜晚,可现在这种孤独的感觉却并不让我感到厌恶,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周围的光渐暗。小路在前方中断,我被一片悲哀的寂寥所笼罩。看见面前的这一片在黑暗中泛着金黄的枫树林,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
该回去了吧。
我看向漆黑的天空,乌云依旧遮蔽着月光。一滴冰凉的水滴恰到好处的滴在了我的额头上,紧接而下的是零星的雨滴。
看起来雨终于要下起来了,我叹了口气,决定返回。
还没转过头去,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惊动了我此刻纤细的神经。
我看向了幽暗的树林中。
零星的雨滴声中,这声呜咽听起来如此真切,在我领悟到并非是幻听之时,我下意识的往阴郁的枫树林中走去。
离开石板铺成的小道,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熟悉而又陌生的这片枫树林顿时激起了我回忆的浪花。从自己入学到现在,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呢?同样也是在这片枫树林里,我第一次邂逅了糸蝶衣,那时在树下酣睡的她,以及弥漫在周围淡淡的香味,即便过去那么久,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却在此刻清晰了起来。我加快了步伐,被风吹动的乌云后面露出了明亮的月光,借着从潮湿的地面上反射回的光。记忆中的影像开始与现实慢慢重合了起来。
被雨水沾染的接骨木树好像戴着一块沾满泪水的面纱,月色正明,皎洁的光穿破黑夜照耀着记忆中的这位少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
糸蝶衣站在树下,漆黑的制服与树下的阴暗几乎融为了一体,墨染的黑色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舞,犹如黑夜的精灵。听到我发出的声音,于是她也回过头来,看向了我,双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
“苏梓静同学……”
她怔怔的望向我,用手擦拭着泪水。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的优美,然而现在却听起来如此悲戚。这声音在夜晚的枫树林中回响,渐渐的与细雨声重叠。从她眼角流下的,不听使唤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混杂在越下越大的雨水中。
我沉默着,一时之间难以开口。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雨中,垂泪的少女犹如一朵被狂风吹拂惹人怜爱的花儿,稍不注意便会被撕得粉碎。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卑劣的想要逃走的念头。眼前是哭泣的少女,而我就连一句简单的“你怎么了”也难以说出,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的我简直就是白痴一样!
想要逃避,不想面对无能的自己。
雨变得越来越大,雨水顺着手臂一直流到了手心里,又沿着手上紧捏着的雨伞滚落到地面上。雨幕之后,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是来找我的吗?”
面对迟迟没有开口的我,糸蝶衣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看向了我。
又是这样,比起自己她永远更关心别人,无论心中有多少忧伤,她总是能巧妙的隐藏起来,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露出自己温柔的笑颜。但或许从未有人想过,在这份强装出来的笑颜背后,又暗藏着多少数不尽的悲伤呢?
我摇了摇头。
耳畔边回响着越发响亮的雨声。
“也对哦~怎么可能是来找我的嘛,毕竟没人知道我来这里了……”
她收敛起了笑容,纤细的手指缓缓划过身边这株接骨木树漆黑的树干,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果然还是不行呢……”她喃喃道,眼角又划过一丝泪水。
“那个……”我鼓起勇气开了口,但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之后立刻止住了话语。
“啊!不好意思,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她于是又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平常时候的表情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不过,本来只是散步来着,没想到不知不觉中走了那么远呢,并且还下起了雨……”
糸蝶衣的这番与日常无异的谈吐深深刺入了我的内心深处。
她,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
可是,我……
我又该如何开口?
明明想要帮助她,却在此时犹豫了起来。
“正巧我带了伞,一起回去吧。”
只有这样,不,应该说现在的我只能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将刚才所见的全部忘记才是正确的。将自己的无能与犹豫抛之脑后,对她而言也是相同的,她的巧妙隐藏起来的忧伤继续被拙劣的隐藏,只需要让时间来冲刷,一切就将会变得平淡。
啊,是这样的啊。我原来还是选择了逃避啊。
不会因碰触到别人的伤口而伤害他人,同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堂而皇之的继续与人交往,真是相当简单而又可耻的方法啊!
“嗯……”
她点了点头,随后离开了接骨木树的阴影。
这时,我注意到了,接骨木树的树下,还躺着几朵摆放整齐的铃兰花,在漆黑中泛着洁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