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雨滴打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脚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因雨水而变得松软的地面被烙下了一长串的脚印。路边的草木早已被雨水浸湿,就像是在回应我此刻沉闷的心情似的,原本清爽的草木气味在雨中变得刺鼻不已。
我撑着伞,糸蝶衣靠在我的身边,足够大的伞恰好能够替我们遮挡住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她牢牢抓住我的衣袖,身体也若有若无地紧贴着我。稍稍往她那边瞥去,便能看见她墨染般的长发以及精致的面庞,一双明亮却又悲戚的双眸像极了在黑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紧紧贴近的两人,俨然像是一对在雨中漫步的情侣。
如果是以前,想必我的心脏早已在砰砰直跳了吧,毕竟我从未有过与异性如此亲密接触的经历,可现在……我抬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夜空,平日里常见的灿烂的星河已经消失不见,月亮又一次的不见了踪影。就算是在夜空中长明的星空也会因为乌云而失去光芒,至于人类,渺小,毫不起眼,在寿命长达数万亿年的星辰面前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稍微一丝阴霾便会令其长时间的沉沦。
沉默在我们两人间弥漫。心中有万般思绪却开不了口,即便开口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久违的闭塞感又充斥在了我的心里。
“说点什么吧?”
糸蝶衣偏过头往我这看了一眼,随后又立刻低下了头,接着从她嘴里又传来了轻轻的嘟囔声。
“——你这样一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实在是很令人在意啊。”
“真正令人在意的是你吧!”
我终于说出了憋在我心里已久的一句话。
“——!”
我巨大的声音使糸蝶衣一惊,她停下了脚步。我能感受到我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身形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所以我立刻向她道歉。
“啊……抱歉,刚才我说话方式粗鲁了一点。”
停下了脚步,撑伞的手紧紧捏着伞柄,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的她。在黑夜的冷雨中,她的身形显得更为纤弱。发梢已经被雨水沾湿,顺着她脸上划过一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小水珠,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发亮。
“没事。”
她露出了惨白的微笑,几步走到了我的身前。
“我只是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十分文弱的你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啊。”
我害羞地挠挠头,想起刚才自己近乎于吼叫的话语确实有些丢人,更何况自己说话的对象还是糸蝶衣。
被尴尬扰乱心神的我,感觉到我撑伞的手上被小小的温暖包裹住。当我意识到时,只见糸蝶衣的手正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
一瞬间,我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我的血气正往脸上涌去。
“换我来撑伞吧?”
“诶……”
“看你手举了这么久,不累吗?”
“不……那个……”
“哪个?还是说不好意思让女孩子来撑伞?再说了,为了让我不被雨淋到,你的另外一边被淋湿了吧!”
怪不得总感觉自己右边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之前还没有注意到,原来是被雨淋湿了啊。
“会感冒的,前段时间你不才感冒了吗?结果还是那么不注意。”她露出了责备的目光,于是用手挽住我的手臂,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强行将我拉住和她紧紧贴在一起。
这下,上涌的血气几乎要将我身体上的每一处血管炸裂。我的内心正处在极度的动摇之中,心脏砰砰直跳,我敢肯定,她一定也能感受到我心脏的跳动。
“咦?你的脸怎么变红了?不会已经发烧了吧?心脏也跳得那么快……”
“是累了!只是走了那么久累了而已。”
“这样啊……确实苏梓静同学平时里也是一副很缺乏运动的样子。”
“嗯嗯!”
“要不休息一下?”
她又提出了一个十分诱人的提议。
无人的黑夜中,孤男寡女,两人又共撑同一把伞,更何况两人的身体还如此靠近。
这么一想——
不行!怎么能那么想呢!
理智在此刻占据了我的内心。
“还是继续走吧,要是回去晚了说不定会被宿管骂一顿的。”
“也对哦……要是回去晚了说不定只有悄悄翻窗进去了。”
“你翻过?”像糸蝶衣这样的“好学生”,竟然也会说出“翻窗”这样明显违背校规的话语,我对此感觉了几分好奇。
“没有。”她摇摇头,又接着说,“只不过听红仟学姐提到过有这种情况发生。再说,我的房间可是在二楼诶。”
“可以从一楼的房间进去啊。”
“可是一楼不都是你们男生的寝室吗?大晚上的一个女生悄悄翻进来,不太好吧?”
说完,她浅浅地笑着,被这份笑容蛊惑着的我也微微露出了些许微笑,阴霾仿佛一扫而空。沿着小路继续向前,雨水落在树叶上,黑暗里的大树像是流着淡淡的眼泪,无处可去随处漂泊的风中,我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寒意。
我猛地意识到,她是在故意岔开话题。
“你……”刚一开口,马上便后悔了起来。
“嗯?怎么啦?”她偏过头来看着我。
“不,没事……”
“你有什么烦恼吗?”这样的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问出口啊!且不说糸蝶衣故意岔开话题,多半就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她的烦恼,按照她的性格,多半是不想让其他人为她而操心吧。就算是她将她的烦恼倾诉给我,我又能怎么办?我真的能解决她的烦恼吗?
多半不能吧。
就连自己的烦恼都难以解决的我,怎么可能会轻易的解决别人的烦恼啊!
但是啊!
我的脑海里又掠过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啊!
这样的我,岂不是一个胆小鬼!?
于是我便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听到我说的话后,糸蝶衣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什么什么事啊?”
“啊……就是……”并没有意料之内的反应,我的心中的慌乱像是蠕虫一样开始蠕动起来,说话也逐渐支支吾吾。
“那个……刚才,刚才你不是,那个……怎么说好呢?是……”
“是?”
“就是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吧!”
空白的大脑失去了遣词造句的能力,没有辞藻修饰,也没有言语上的遮掩,我直白的说出了自己想问的话语。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因我自身的直白而感到惊异,从未想过直抒自己内心的想法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隐约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几分针扎般的微痛。
“……”
作为回应的是,糸蝶衣长久的沉默。
果然说错话了!
正当我因此而懊悔不已之时,我感受到糸蝶衣正紧紧挽住我的手臂。从她口中传来了微微的轻笑声,很快,嗤笑变为了一连串的笑声。
“哈哈哈——我以为你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想要说啥呢?原来是这件事啊!”
“诶……”
“害得我担心了好久呢……”
她擦掉了因笑容而渗出的泪水,刚一稍微收敛起笑容,可憋不住又是一阵笑声。
“真是——真是害你担心了呢……嘛,不过我自己也有问题就是了。”
“你还好吧……”
我总感觉糸蝶衣的行为有些反常。
“还好还好……”她的表情终于恢复正常了。“好笨拙啊——”
“笨拙?”
“是啊。”她松开了我的手,离开了伞的庇护,站在了秋雨之下。
“那个……”
我刚要说她这样会感冒的,见她此刻的表情,刹那间,我愣在了原地。
孤零零站在雨中的她,雨水滴沥在她晃动的长发上。夜色是已经褪色的白昼,是吞噬一切的混沌,是无数失落的幻想。皓然的月光在风雨中晃荡,摇曳着的光散在了糸蝶衣的身上。她的瞳孔中映着的并非是之前的伤悲,而是更为缥缈,更为虚无,清澈的瞳孔与这片雨中的夜晚同化。
“我呀,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班长啊。我……好无能……”
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深处的不安开始颤动,最终化为了言语。
“作为班长,同时也作为她的室友,明明应该早点发现她的异常的,可是……可是我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单纯的认为是刚到新的学校不习惯而已。可是谁知道呢……就在昨天晚上,她居然……”
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并逐渐消失在雨声当中。
我已经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糸蝶衣口中的“她”,多半就是那名转校的同学吧。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多关注她一下的话,如果我即使开导她的话,如果我昨天早一点回寝室的话,她就不会……不会……选择用那样的手段了。”
“我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班上的气氛一直也不错,同学们对你的评价也是相当的高。再说了,转校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啊——”
“——可是……”她罕见地打断我的话语,“可是,她……她竟然……用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刀片,在寝室里割伤了自己的手腕。要是我再晚回去一分钟,恐怕她就……”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霎时间冰凉了起来。割腕?这莫非是……自杀?
“为什么她会选择自杀这条路呢……为什么我这么无能呢……”
糸蝶衣说完这句话,双膝跪在了被雨水沾湿的石板路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悲哀地望向跪在雨中的糸蝶衣——她所经历的远比我原本所想的要困难许多。室友自杀,而自己却对此毫不知情,糸蝶衣恐怕无法忍受这样“愚蠢”“无能”的自己吧!再加上……那可是自杀啊!尤其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的自杀……这对她而言无疑是相当大的刺激。那样的场面,恐怕她一辈子也无法忘却。
但是——
“世界上不存在能够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的人。”
我开始了自己的述说。
“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的事情,但自杀什么的,也是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啊!所以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已经相当优秀了。”
苍白的双唇碰触出无力的话语。
啊啊,真是无力的一番言论啊……不知不觉我已经止住了话语。是啊,这样的话语,这样空洞的文字,对于现在深陷悔恨渊薮的糸蝶衣而言,究竟会有什么用呢?靠这样人人都能说出的话语就能拯救一个迷惘的灵魂吗?
——开什么玩笑,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话,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深陷负面情感而不能自拔的人呢?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深陷绝望而选择极端的人?
人心的伤痕,并不是用这样浅薄的话语就能轻易抚平的。即便是再优美的言语,最终也只会让心中的伤口结上一层薄薄的痂,脱落之后便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痕迹。
关键是——
心。
或者说是情感。
语言,或优美或丑陋,或聪慧或愚蠢,没有心,那便是空洞,任何人都能轻易说出,即使是接受之后也毫无变化。
“你并不是无能的,至少,你还帮助过我。”我用心灵开始编织出语言。
“自从那次车祸之后,我便失去了一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许许多多弥足珍贵的一切。在医院的一年里,我唯一结识的,除了照顾我的医生护士以外,便只有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的书本。说实话,当得知我将要在这里上学,我的内心止不住的害怕,因为我啊……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去结交朋友啊。”
“不过,还好我遇见了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吧,我也不会成为图书室的管理员,也不会加入社团,也不会认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说不定在班上会变成灰尘那样微不足道的存在,”
回旋的冷风肆意吹动着我的头发,我第一次感觉到雨夜的风,竟是如此轻盈,如此惬意。
“应该说是羡慕,不,应该说是憧憬吧……我很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有能力也能够大胆的去帮助别人,无论自己的内心多么忧伤,总是能在别人面前露出微笑。所以……”
我对着她伸出了手。
那一瞬间,我看见糸蝶衣的瞳中溢出了泪滴,两道晶莹的泪痕缓缓划过她精致的脸颊。
“别再埋怨自己了,你已经足够耀眼了,你可是我憧憬的对象啊。”
我低着头,混杂着一点害羞,用余光窥探着糸蝶衣的脸色。
感觉到我的手碰触到了更为细嫩的肌肤。
原来是糸蝶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我的重叠在了一起。
“谢谢……”
泛着泪光,她终于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