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教室里。
她正与一名男老师接吻。
男老师大约四十岁,戴眼镜,中分头。
教室里阴森森的。
他们就在那儿,在黄昏中。
那时正好是晚餐时间,整栋教学楼空荡荡的。
我没进去打搅他们,而是悄悄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夏莲,和我一样刚上初中不久。
***
大学毕业时,我二十三岁,搬入了老家的拆迁安置房,当起了作家。
作家,写书的。
房子位于乡下,是栋小洋楼,两层,有红屋顶和玻璃晒台,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草坪。
我住在房子里,天天喝咖啡,写稿子。
一天前————
我记得清楚————10月25号傍晚,有人摁响了我的门铃。
一个黄昏天。
当时,我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写东西。沙发很软,弹性十足。
电脑放在我的小腹上,排风扇不停吹出热气。
客厅里很静。
可是突然,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
清脆得奇怪。
我停下敲键盘的动作,看看时间,五点半,然后又往窗外看。
天色是奇异的昏黄。
铃声又响了一下。
我将电脑摆在木茶几上,起身去开门。
————没几个人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握住门把手,向下一压,顺利开了门。
————门外站了个女人。
二十来岁,个子不高,皮肤白皙,脸庞素净、漂亮,翘起的嘴角透着几分锋利感。她站在四合的暮色中,闭紧眼睛,右手拄着一根银色的金属细棍。
————导盲杖。
我看着女人脸,楞住了。
“怎么?不认识我了?”她稍稍侧首,声如锡纸。
“......是你!”我说。
她细缓地点点头。
我仍僵着,一动不动。
“你好像不欢迎我。”
“不......哪有。”我的手撑在门框上。“只要是客人,我都欢迎。”
她用小拇指撩开一侧的短发,像要用耳朵看东西。
耳垂上有一枚银耳钉。
“请进......”
我慢吞吞地让开身子。
迟疑了两秒后,她进了屋,导盲杖不断敲着瓷砖地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
走了几步,她记起什么似的停下,问:
“我该往哪边走?”
“左边。那里有沙发,你可以坐下。”我说。
“好。”
“我扶你。”
“不,不用。”她摆手。
我关上门,很响的一声。
门外的暮色里似乎有条狗跑了过去。
她摸到了沙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边缘,卡其色风衣压在了屁股底下,她伸手拉了拉。
沙发在她屁股底下几乎没陷下去多少。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迈向她。
“这个......出了点事。”
她把导盲杖放在一边,双手叠起,置在膝上,坐姿优雅,像个淑女。她可不是。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她说。
“怎么会忘!”我将手插在屁股兜里,手心冒汗。“......你是荔枝!荔枝————你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但愿不介意。”
“那就好。”
我在沙发边胡乱踱步。
“......那你还记得她吗?”荔枝忽然问。
“谁?”
“夏莲。”
“哦......她!”
“没错。”
“记得,全部记得。”我说。
荔枝沉默了一下。
“她死了有多久了?十年?”
“没那么久,八年零几个月而已。”我摸着下巴说。
“是吗。”
沉默。
窗外已经很暗了。
“要喝什么吗。”我打破沉默问。
“不用。”
“喝吧。”
“那......好吧。”
我去厨房拿了两个咖啡杯,玻璃的,很干净,几乎没用过。我坐在荔枝对面,把茶几上的电脑移开些,摆上杯子,拧开咖啡罐。我闻了闻,又香又涩,像糖焦了的气味。
颗粒状的咖啡溶在沸水中,我也给自己沏了杯。
冲好咖啡后,我将杯子轻轻放在了荔枝的左手边。
“右边。”我说。
荔枝拿起杯子,双手捧着。
我看了皱起眉头。
她啜了一口,放下杯子,双手捧住。
我也喝了一口。
很烫,舌头火辣辣的。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我咂咂嘴问。
“到处跑,就那样。”
她低下脸。
闻言,我咬咬嘴唇,迟疑了几秒,说:
“......我以为你死了。”
“没有,差一点儿。”她说
“这些年警察在到处找你。”我说。
“他们要找的可不止我一个。”荔枝淡淡说道。
窗外的林子里,今年最后一只蝉在叫。
————吱————吱。
寂静。
“————我知道是谁杀了她。”突然,她说。
“夏莲?”我问。
荔枝点点头。
“谁杀的?”
“你。”
她的脸倏然向我抬起。
.....
我捏着咖啡杯的杯把,捏得很死,指尖发白。
“别开玩笑了。”我努力笑笑,放下杯子。
“你知道我没有。”
“不,我没杀她,而且......刀上的指纹是你的。”我说。
“那你想说是我杀了她?”
荔枝仰着脸,像一只嗅风的白猫。
“我没那么说。”
“你大可报警,说我在这儿。”荔枝说道。
“我不会报警的。”
“为什么?”她脸上掠过一丝讥讽。
“因为......”
“因为怕把自己卷进去?”
她把咖啡杯放回茶几上。
我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
天已经很黑了。
屋里没开灯,只有路灯投进来的淡光。
墙上的时钟滴答响着。
窗框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巨大的黑十字。
我们坐在黑暗里,没人想着开灯。
“算了,不谈这个了。”片刻后,荔枝说。
她的声音空洞又古怪,像湿苔。
“好吧。”
我稍稍放松了些。
我低下视线,望着茶几。
除了电脑,茶几上还有一本我时常翻阅的书————《罪与罚》。
一时无话。
隔了许久,我才犹犹豫豫地再度开口:
“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
“不,没什么......”我有些狼狈。“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这个啊......”
荔枝正襟危坐,样子奇怪。
“我快没钱了。”她说。
“你是找我来借钱的?如果是钱......”
“......所以我花光了最后的一点儿积蓄,搬到了这里。”
“什么?!”
“房子就在隔壁不远处。”她继续说。
我张嘴,看她。
“你说你搬到了这里?”
“是的。”荔枝颔首。
“可警察还在找你。”
“那是他们的事。”
“但......”
“————好了。”荔枝轻拍了一下手,像把什么拍扁在手中,然后摸过导盲杖,从沙发上缓缓起来。“我今天来,就只是想打个招呼而已。”
黑暗中,她的脸是一个朦胧的白色轮廓。
我也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荔枝说完,走出沙发与茶几的间隙,用导盲杖探着向门走去。
我过去给她开门。
她走出门,摸下大理石台阶,步入夜影。
外边的马路上亮着一排路灯。
在最后一阶台阶上,荔枝停了下来,回过脸。
“如果......你有任何关于夏莲之死的线索或想法,请务必告诉我,我随时欢迎。”她说。
“我会的。”我说。
荔枝走了。
她走后,我倚着冰冷的金属门框,望着灯下她远去的背影。
夜里,那只蝉不叫了,兴许是死了。
我开了灯,屋里白晃晃的,好像刚才黑暗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茶几上还摆着两个杯子。
我重新坐回沙发,视线落在那本《罪与罚》上。
————夏莲不是我杀的。
我没杀她。
因为......我杀的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