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记忆,是在我父亲怀里,他给了我一朵野百合。”

————有个女孩这么对我说过。

她文静、漂亮,有些古怪和粗鲁。

她对生活满不在乎。

她很孤独————

从始至终都是孑然一人。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是每次运动会,她都会独自站在学校楼顶的紫藤花架下望操场。

在天光下,每个人都是透亮的。

我本来会忘记她,像忘掉其他人一样————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就像一个漩涡,将我吸了进去......

***

我还记得那所学校。

学校三面环山,曾是坟地,后来铲平建了校园。

坟地还在,剩下一小部分,就在操场尽头的一座荒山上。

教学楼是老建筑。

一切都脏脏的。

口香糖黏在地上,红的、绿的,印着鞋纹。

墙上满是脏字眼。

痰渍留在厕所的隔板上。

写着“文明礼貌”的垃圾桶敞着,散发出臭味。

就在某个炎热的午后,我走进了学校的图书室。

迎接我的却是一股橘子味儿的清香。

一侧是成排的窗户,光线充足,但阳光落不进来,故而室内很凉爽。

图书室深处,有人在哼歌,声音依稀。

我往里边走。

在靠窗的过道里,摆了许多淘汰下来的课桌椅,当书桌用。

夏莲当时就坐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

白T恤,蓝校裤,裤脚卷起,鞋子也是雪白的帆布鞋。

我看不见她的脸。

她背对着我,面朝窗外,盘腿坐在桌面上哼歌。窗外开着卷丹百合。

歌词奇怪:

“爱情就像口臭,要么忍受,要么逃走......”

她不成调地哼着。

一个红色的小桶摆在桌边,桶沿晾着一块干抹布。

图书室里非常干净。

书架干净,窗户干净,地也干净————湿漉漉的,刚拖过。

可是忽然,断续的歌声停住了。

她发现我了。

“你就是新来的图书管理员?”她转过小脑袋问。

她有一双桃花眼,双眼皮,眼尾微翘。

我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和男老师接吻的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问。

“没什么人会来这儿,除了图书管理员这种傻瓜。”

“我是傻瓜,”我说,“那你不也是么?”

“是的是的。但这里很安静,傻瓜能和安静在一起,就是个好傻瓜。”

她改变坐姿,侧坐,双腿凌空悬着。

“可不,”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学着她的语气,“但现在傻瓜有两个了,不知道你的安静还够不够。”

她听了用手指梳梳松散的马尾,轻松、湿润的目光望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吕子豪。”

“瓷器。”

“什么?”

“这名字听起来像瓷器,会发光。那儿的书架上有一本陶瓷百科全书,你也许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朝成排的书架伸出一根手指。

“我会试试的。”我说。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桌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平坦的小腹与肚脐露出来。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她的肚脐。

“你并不像你的外表那样死板嘛!”她抖抖柳叶眉说。“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了,瓷器先生。”

“谢谢。”我说。于是,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被她称作“瓷器先生”。

自那之后的每天中午,我都会去图书室,有时傍晚下课后也去。可夏莲只在中午来,其他时间从没来过。

没多久,我就和她混熟了————这只是对我而言。夏莲从没防备过我。

她会说很多事,自己的事:

“我喜欢橘子味的清洁剂。”

“总有一天,我要把头发染成绿色。为什么是绿的?因为太阳也是绿的。”

“当我亲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很快,我满耳朵都是心跳,像风声。”

“你知道森田童子......那个海妖吗?我每次听她的歌,都忧郁得想死掉。”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我父亲怀里,他给了我一朵野百合。”

......

她什么都说,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会随意听她讲,看书或望窗外。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风景,你可以看见地平线似的远山。

有时,她也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

“你对蛇是怎么想的?”

“蛇?”我皱眉。

“是的。”

“我该怎么想?”

“蛇总是在蜕皮,每蜕一次就长大一点儿。但如果蛇没有那张皮......我是说,如果没有应有的外表,它还能称为蛇吗?”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而且......”我沉默了一下。“我讨厌蛇。”我说。

然而,不论我们在图书室里聊得多欢快,可只要出了图书室的大门,我和她就是陌生人。

夏莲从不在图书室以外的地方和我说话。

我们每天只做一个半小时的朋友。

无论是吃饭,还是上课,遇见了也不对眼,只是擦身而过。

————只有一次例外。

***

夏莲几乎没有朋友,至少我从没见过她和哪个女生走在一起。

学校里经常流传着一些奇怪的“流言”。

传闻“某个不合群的女生”和好几个男生保持着......某种关系,甚至包括她在校表姐的前男友。

有一阵子,有人说看见她和某个男老师在办公室里干一些事。

这些事迹在女生间传得很开。

有人说她以此来赚生活费。

为此,我拐外抹角地问过当事人。

她听了很生气。

“胡扯,”她挥着拳说,“我从来就没收过什么费用!”

也是因此,她在学校不受待见,女生说她脏。

有人欺凌她。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她夺了前男友的表姐。

————荔枝。

荔枝比我大一届,读初三。同时,她是这个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之一。我对她最鲜明的印象是每次运动会上,那道最矫健的身影。

我并不想多谈关于欺凌的事,那不是什么好回忆。

而且......我感到愧疚。

虽然受了欺凌,但那双眼尾微翘的眼睛仍带着那种满不在乎的神采。

***

“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是简单的。”

————夏莲也是如此。

她不容易,也不简单。

我是说,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对一切不以为然。

她的内里是一个空洞。

某月某天,我去图书室。

图书室里总是很干净。

夏莲每天都要把图书室清扫一遍。她喜欢擦窗户,淋上橘子味儿的清洁剂,直到每扇窗户被擦得仿佛要消失在空气之中。

她喜欢干净明亮的地方。

那天,下大雨。

我走进图书室,看见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跟着脚印,我看见了夏莲。

她浑身湿透,立在巨大、深褐的书架前,脚下是一滩水。

“你在找什么?”我问。

“书。”

“可你从不看书。”

“是的。”

“所以......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身体在湿衣下显得瘦小。

书架上什么也没有。

书架上有书。

佛洛依德,厄勒克特拉。

也许,她在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

最后一枚关于夏莲的碎片————

那是中考前两天,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图书室。

这次,她没有打扫卫生,地干干的。

窗户开着,热风灌入室内。

没有橘子味儿。

夏莲像从前一样,盘腿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桌上,有个塑料水杯,空的,旁边是四五条撕开了的咖啡包装。

她垂着脸,看去很疲惫。

我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在了她对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你好像有心事。”我边说,边将椅子往桌前拉了拉。

夏莲只是伸手抹了下脸,瞧了我一眼,眼神晦暗。

我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责备,似乎我不慎打破了图书室里的什么东西。

这时,我的视线落在咖啡上。

“你喜欢喝咖啡?”我问。

她迟缓地摇摇头。“......不,我讨厌咖啡。”

“那为什么还要喝?”

“为了快乐。”

“快乐?”

“只要喝得多,我就会很快乐。”

“那不是快乐。”我说。

“那就是快乐。”她用沙沙的嗓音说。

我打开书,却没有看。

夏莲抬起脸,唇色苍白。

她不比荔枝漂亮。

不说话时,她的脸有种文静感。

“我总是想要快乐————不疲惫的快乐。”她无精打采地说,“我也总是在想,如果我明天再也没办法这么快乐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我也总是想让他人快乐,但他们却总是快乐不起来。”

我胡乱翻着书页。

“你有过快乐的时候么?”她问我。

“没有。”我说。

“我不信。”

“......硬要说的话,我写东西的时候会很快乐。”

“哈!”夏莲露出轻微的嘲讽。接着,她停了停,噘嘴,若有所思。“我们来做吧,就在这儿。”突然,她说。

我没说话。

“怎么样?”

她起身,趴在桌上,向我凑来。

我第一次离她的脸如此近,几乎要碰上!

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似乎可以感到她的心跳,她血管里血液的流动,她的牙齿、眼眸和一切。

“省省吧。”我说。

闻言,她的脸倏然收了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她问。

“人都很脏。”

“告诉我。”

窗外,不知是谁往卷丹百合上吐了口痰。

对此,我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么?你是个消极的家伙,什么好就想毁掉什么。我没有认为你脏,但是在这里不行,只要我还来这儿,我就不会和你做那种事。”

听了,夏莲默默看了我一会儿。

“你以为你了解我。”她说。

“算是吧。”

“哈,我真是看走眼了。”片刻后,她说。说完,便乐不可支地笑了。

我挺得意的。

但恰在这时,一个女生却着急忙慌跑进来,神色古怪。

夏莲停住笑,和我一道看她。

“夏莲......夏莲在吗?”

“什么事?”夏莲问。

“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好的。”她点点头。

女生走了。

夏莲看了我一眼。

“明天见。”她说。

“嗯。”

接着,她便走出了图书室,脚步轻又软。

夏莲走后,我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看看,然后合上书,站起来,把桌上的垃圾处理掉,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很高兴对她说了那些话。

因为当我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