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号,清晨。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削断空气。

我抱着笔记本电脑,躺在宽大的沙发上。

屏幕一片空白。

昨夜,我没睡,满脑子尽是夏莲的事。

在夏莲死后,我就请了病假,接着休了学。再后来,我去了一所新学校,读完了初中,一步步,越来越远。

我并没有因突兀休学遭到警方的怀疑,因为杀死夏莲的刀是荔枝的,上面的指纹也是,而荔枝消失了,加上监控又什么都没拍到,警方自然将她当成了凶手。

但我知道荔枝已经死了,所以她不可能杀夏莲。

可就算凶手另有其人,那荔枝的尸体去哪了?

案发后,警方立即组织了大量人员,对学校及周边进行了搜查,想找到消失的荔枝。

当时,我很紧张,但警方最后什么也没搜到。

带着一具尸体离开学校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藏在校内某处————我曾经是这么推断的。

除了上述,案发现场还留有大量的血迹,有夏莲的,也有荔枝的。身为杀死荔枝的凶手,我知道她没有流血,那厕所里为什么又会有荔枝的血?

经警方勘查,确认厕所为第一案发现场,且案发后厕所里被人仔细打扫过,没有脚印,没有指纹————除了刀和拖把。

拖把上的指纹也是荔枝的。

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夏莲死后的当晚,荔枝的课桌被人翻过,书包丢在垃圾桶旁,似乎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不管真相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杀死夏莲的人一定是在下午两点之前离开厕所的,不然他必定会被监控拍到。

多年以来,关于夏莲之死我有过许多猜想,但没一个能解释得通。

直到昨天傍晚,本应已死去的荔枝登门拜访我————

......

“咚咚咚————”

突然,敲门声响起。

沉重、迟钝,不同于昨日。

我一挺身,急忙从沙发上起来,将电脑往桌上一丢,去开门。

是荔枝。

————不。

门外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皱皱的环卫服,红黄两色,像只大鱼漂。

他是个秃子,肤色蜡黄,眼睛漆黑,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我。

“什么事?”我霎眼问。

阳光有些刺眼。

“你自己看————”

男人伸出一根多节的手指,指着门边的垃圾桶。

白花花的垃圾掉在草坪上。

“你该管好你的垃圾桶,别让野狗钻了空子。不然,我会很麻烦。”他恶声恶气地说。

对此,我耸了下肩,用无奈的语气说:“这我可管不了。”

“————你等着!”男人突然大吼,“我一定会宰了那条畜生!一定!”

我皱起鼻子,手握住门把手。

片刻后,他朝一边啐了一口,跺了下脚,走了。

嘴里不断嘀咕着什么。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关门前,我又看了看垃圾桶。

以前,这一带没野狗。

***

这个季节,天黑得较早。

六点左右,太阳已落山,暮光消失,唯有西方的天空残留着一抹巴掌大小的残青。

路灯亮了。

我从沙发上起来,做了做简单的伸展运动,抓过一件外套,打算出门散个步。

外面很冷,但空气新鲜。

我站在台阶上,扩张鼻翼,吸入夜晚的气息。

干风吹在脸上,使皮肤紧绷绷的。

我住的村子正对着一片森林,中间靠一条柏油马路隔开,路边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

我沿着路走下去。

走了没多久,我忽然看见了荔枝。

她在前方不远处,正用导盲杖探着路,小心翼翼往前走。

路灯的光没照见她。

我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刚接近,我就模糊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她脚边逃开了,窜入了一边的林子里,似乎是条狗。

荔枝停下来,侧耳听听。

“你也来散步?”她问。

我走到她身边。“你怎么知道是我?”

“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尽管很差别很细微,但我听得出来。”

“是么。”我说。“......刚才跑进林子的是什么?”

“我的狗。我养了条狗,它比较怕生。”荔枝用导盲杖敲了下地面。

“你不怕它跑没了?”

“它会回来的。”

“那就好。”

我看看她的鞋。作家应该观察别的鞋。

高跟鞋,白的。

“一起走一段?”她提议。

“好啊。”

我们一起沿路走。

一开始,我们谁都没吱声。

夜风中,多出了一股香味,淡淡的栀子香。

荔枝身上的香水味。

“你这样乱逛没问题吗?”我率先开口问。

“啊?没事......我能走回去。”她说。

“不是说那个。”

“那?”

“警察。”我说。

“原来是那个。”她语气顿了顿。“放心,我只在没人的时候出来走走。”

一枚枯叶在我脚下碎裂。

路很快到了尽头,那里是工业园区,挤满奇怪的金属建筑。

工厂前,两盏巨大的灯照亮田野。

每次来这儿,你都可以看见巨型烟囱喷出白烟。

烟气在灯下泛青,像月亮前的云。

我们开始折返,走得很慢。

“你似乎有话要说。”到半路时,荔枝说。

我咬咬嘴唇。“我是有话。”

“说吧。”

“我只是想说......不,是问一件事。”

“哪件?”

“你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问。

“在你将我拖进女厕之后?”

“是的......”

我噎住似的发声。

荔枝转过脸。

她的脸在路灯下更白了,没有丝毫血色,细巧的鼻子像是闪着釉光。

“你终于问了。”稍后,她说。

“告诉我。”

我伸手,拍死一只飞虫,却发现是只蛾子。

“你真想知道?”她问。

“你不是早就准备告诉我了么。”我说。

“是那样,”荔枝露出轻嘲的表情,“但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

“前面有条石凳。”我向前方看。

我们找到石凳,在黑暗里坐下。

荔枝细心地将导盲杖放在身边,慢条斯理,像某种仪式。

我手撑着冰一般的大理石,凉意刺骨。“现在说吧。”

荔枝先是理了理大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

“在我说之前,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

“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抱起胳膊说。

“说说。”

“你不会喜欢的。”

“我明白了,”荔枝说,“你还是认为杀死夏莲的人是我。”

我没反驳。

夜风很冷。

“那就说说,把真相说出来。”我挠挠下巴颏。

“如果你要真相的话,那你可就要失望了。”荔枝说道。

“什么意思?”我皱眉。

“因为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夏莲已经死了。”

“什么?”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是的。当时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女厕所里,手里握着折刀,而夏莲就躺在我身边,地上全是血。”荔枝说。

“可这......可这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我没骗你。”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是谁杀了夏莲?”我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

“接下来呢?还发生什么?”

“在我看到夏莲的尸体后,我非常害怕,于是丢下刀,急忙跑出了厕所。那时正好是午休时间,整栋教学楼都静悄悄的。等我冷静了一些后,我意识到可能有人要陷害我,于是又返回去,用拖把清理了现场。做完一切后,我本想偷偷回到宿舍,但那时操场上有工人在修草坪,要去宿舍必须先经过操场,如果这个时候去宿舍,一定会给人留下印象。我又不能一直呆在教学楼里,不然万一被人撞见就麻烦了,所以我逃出了学校。”荔枝说道。

“你是怎么离开学校的?”

“卡车————送水卡车。那辆卡车刚好挡住大门的监控,保安又在送水,所以门卫处没人。于是,我就从花坛小径溜到了学校的大门,并趁机出了学校。”

“就这样?”

“就这样。”她说。

我使劲儿挠着脑袋。

漏洞百出。

这时,一辆黑色福特车驶来,车灯将我们照亮。

荔枝的短发在风中飞扬。

等车过去后,我才开口:

“————既然你没看到凶手,那你为什么说是我杀了夏莲?”

“只有你可能。”

“说。”

“因为我醒来时夏莲已经死了,而那个时候午休开始没多久————这很好判断。送水工的卡车是在12:00前后进入学校的,加上搬水的时间差不多是三十分钟。那也就是说,夏莲的死亡时间是在12:30分之前,假如是在这之后,我是无法离开学校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谁能在短短三十分钟内杀死夏莲,同时还要清扫现场,嫁祸给我?————只有你。

“我猜,你把我拖进厕所后,放心不下,回去查看,想毁掉证据,但却被夏莲发现了,于是你杀了夏莲,又利用我对夏莲的仇恨嫁祸给我。夏莲一定是在我晕过去后才被杀死的,因为在那之前杀她的刀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杀了她后,你趁午休没开始,一路跑回宿舍,这样就有不在场证明,时间也勉强够。

“其他人杀死夏莲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没人能猜到你会将我拖进厕所,也不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刀,而且凶手特意擦掉了鞋印和指纹,只在刀上和拖把上留下了我的指纹,这怎么看都像是细心考虑过的,可见凶手知道我和夏莲的关系。那么这个人是谁?一个有时间、有动机,又知道我和夏莲关系的人————只有你!”荔枝铿锵说道。

我听了这番看似合理的言论后,沉默了一会儿。

“说完了?”我问。

“没了。”

荔枝一动不动,双手叠膝,样子优雅。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咂嘴说。“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是从何时开始认定是我杀了夏莲的?”

“我从厕所醒来后。”她说。

“多久?”

“不久。”

“那恰好可以证明我没杀夏莲。”

“怎么证明?”

“你坐在这里就是证明。”我说。

“什么意思?”

“如果你认定是我杀了夏莲,那你不需要跑;如果你跑了,就证明我没杀夏莲。”

“所以......什么意思?”荔枝露出疑惑的神色。

“假设你相信是我杀了夏莲,那你根本就不会跑,也不需要。你会找到警察,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们,然后说出图书馆里发生的事,你有一封我写的情书和一个满是我指纹的手机可以证明你所言非虚,那么警察就会找到我,我将不得不说出把你拖入厕所的事。到了那个时候,警方就会侦讯我,真相势必会大白。但你没有,而是选择了逃跑,这就证明你心里并不相信人是我杀的。

“当然,你也许是害怕拍照和杀人的计划被警方知道,但这可能性不大。你虽有夏莲的照片,却还没弄臭她,至于杀人,更是捕风捉影的事。也许你当时很慌乱,但过后呢?你难道会为了这两件小事在外逃亡多年?这说不通,除非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搓着下巴,缓缓说道。

“没有手机,”荔枝忽然说,“我醒来后口袋里没有你说的手机。”

“是吗?”我皱眉,看她。“但那不是最关键的。”

夜越来越冷。

风还在吹。

有几片梧桐叶落在我们附近的黑暗里。

短暂的停顿后,我继续往下说:

“除了我上面说的那些,刀的事也说不通。你说你醒来后刀是在你手里的,但夏莲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刀是插在尸体上的。对此,只有两种解释:1、刀是你插到夏莲身上去的,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为了泄愤,那应该多插两刀才是,但尸体上只有一个伤口————唯一的致命伤;2、刀是凶手插的,但凶手的目的是栽赃,而刀已经在你手里了,有了指纹,就算丢在地上也仍可以嫁祸你,那他为什么要把刀插回尸体上呢?————这两点无疑是说不通的。

“由此,第三种解释就出现了,那就是......你说谎!刀不在你手里,而是在尸体上。但假如是这样,你又怎么知道自己被嫁祸了呢?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被嫁祸,那为什么要清扫现场,然后逃之夭夭?”

荔枝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杀了夏莲,”我接着说,“你在厕所里醒来后,出于某种原因,杀了碰巧出现的夏莲,然后打扫现场,逃出学校直到现在。但这样也不完全合理,因为你杀人后打扫了现场,却忘了刀和拖把上这两个最重要的指纹。”

“所以,”荔枝微微侧脸,“我们又回到原点了?”

“不,这才是最有趣的。”我说,“如果你是杀死夏莲的凶手,那也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你杀了夏莲,并成功逃了很多年,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一个可能会使你暴露身份的人面前呢?你应该继续逃才对。更何况,这个人认为你已经死了,只要你不出现,他就会把你的名字从凶手的名单中划掉。”

“继续说。”

“现在来总结一下:1、你没有去找警察————证明你并不认为我杀了夏莲;2、你逃了很多年,又出现在我面前————又证明你也不太可能是杀死夏莲的凶手。先来说第一点,你不认为是我杀了夏莲,却口口声声指责我是凶手,这很有意思。第二点,你逃了多年,却又出现在我面前,说明凶手另有其人。让我费解的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不信你是出于偶然才搬到这里的。你来找我也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我不断搓着下巴说。

“为了真相。”她说。

“是吗?”我挠挠眉毛,“可你没有说真话。我相信你知道的要比说的多,而且还刻意说了假话。”

荔枝听了,没言语,而是仰起脸,像在望夜空。

“回去吧。”

一会儿后,她抓过导盲杖站了起来。

我们往回走。

路上空无一人。

一边路灯下的草丛里有一条蛇蜕,亮晶晶的。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刚才说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想,没有任何依据。”我开口说,“但我可以确定你没把我当成杀死夏莲的凶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已经说过了。”荔枝用导盲杖探着路。

“是的,但我没说全。”

“哦?”

“荔枝......你,掌握着我的一个秘密,如果你认为我杀了夏莲,那你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警方,以换取信任。到了那时,我就算不是凶手,下场也会很糟糕。”我盯着她的侧脸说。

荔枝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转瞬即逝。

“所以你就认为我没把你当凶手?”

“是的。”

我扬起嘴角。

这时,可以看见我的房子了。

一切都影影绰绰的。

快要走到时,我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夏莲曾问过我一个有趣的问题吗?”

“说来听听。”

“她说,蛇如果没有了皮,那还能称为蛇吗?”

荔枝的身形顿了一下。“我听不出哪里有趣。”

“那可真遗憾。”我说。

我们在我的房子跟前停下来。

绿色的草坪睡在浓浓的黑暗中。

荔枝回过身,面对我。她的眼睛闭着,所以吊眼不是很明显。

导盲杖在路灯下泛着苍光。

我们都感到对方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我能来找你吗?”我问。

“白天也行。”

“不,晚上。”我扭头看看森林,“关于夏莲之死我有个新想法,不过还得再想想。”

“那好,我等你。”

“明天见。”我说,

明儿见。

“嗯,明天见。”

“......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需要。”她说。

“那好。”

我站在原地,目送荔枝走远。

之后,我走上了台阶。但就在我打开屋门,想进去时,却突然看见有个人走向了荔枝住的那所房子。

————是那个脾气古怪的环卫工。

他拿着一把扫帚,气冲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