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香枳————这是荔枝的名字。
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忘记它所代表的一切。
可时间留给我的,只有徒劳。
和夏莲恰恰相反,荔枝在学校里一直很受欢迎,在男生和女生间都吃得很开,算个焦点人物。
课间时,只要我从初三的班级前经过,总是能看见她坐在教室后排,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总有几个女生围在她身边。
荔枝是个差班生。她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秦,后来失踪了。
记得中考前的一天早上————很早,天刚蒙蒙亮,我走去图书室,打算在早自习前写一会儿自己的小说。
去图书室的路有三条。
一条是穿过操场。
操场与其他学校的有些不一样,建在一片高地上,与教学楼二楼齐平,可以直接进入二楼,下了楼梯就到图书室了。
第二条也是从操场,走下旁侧的一条隐蔽的小阶梯,下到一楼,经过初三班级前的走廊,右转。
第三条要远些,要从学校最东边的食堂,走下一道斜坡,经过操场和学校大门,从花坛的小径进入教学楼。
不管哪条路上都有监控。
但不巧,一楼的监控几天前坏了,直到当天下午两点才修好。
我是从一楼走的,但走了一半,就听见前面的办公室里有人在争吵。
按往常,这个点学生们都还未从住宿区过来,教师也没上班。
由于距离较远,我并未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
没几秒,我看见有人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气冲冲出来了。
————是荔枝。
我有些好奇,悄悄来到办公室的窗口,往里面张望。
里面很暗,有个人。
是个男的,个子挺高,但我看不清他的脸。
男人似乎很恼火,用力踢了一脚椅子,然后抓起一件外套,冲出了办公室。
我怕被发现,于是偷偷走开了。
......
这天中午,大概11:30分的样子,我在食堂吃完饭,从学校大门的那条路走去图书室。经过操场时,看见三四个头戴着草帽的人在操场上劳作。
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会请来工人维护草坪。
这天是周三。从周一到周五,学校的大门都紧闭,唯有周三中午,大门会打开一次,让送桶装水的卡车进来,保安会帮着送水。
大门前是一个花坛,里面种着杜鹃,叶子毛糙。
我穿过花坛小径,走向图书室。
图书室的门开着,地只拖了一半,红柄拖把丢在一边。
橘子的清香消失了。
夏莲不在图书室里,但里面也并非空无一人。
有人坐在夏莲专用的椅子上。
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与那人面对面。
这位稀客有一头黑色的长发,一双冷淡的吊眼,睫毛细长,嘴上涂着唇膏。
————荔枝。
她翘着二郎腿,校服的袖子卷到手肘,正歪着脑袋看一本书。
见我来了,她收起书,放在桌上。
我瞥了一眼书名,是本厚厚的医学书籍————《遗传病学》。
“如果你想学医,那最好在成绩上用点儿功。”我说道。
荔枝没理我,只是一味盯着我。
我往前后看看。
“夏莲呢?”我接着问。
她听了,身子朝前倾了些。
“你是不是有别的话对我说?我想听的那种?”
“有,但你不一定想听。”
说着,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旧手机,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荔枝瞥了眼手机,又看看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她放下搁着的腿。
“我爸说对女人要冷酷点儿。”
“呵,你给我的情书里可没说这话。”
“而且,我们也不是真的在交往。”
“你要真的?那好,我们现在就来点儿真的。你要从哪儿开始?接吻还是别的?”荔枝撇撇嘴,轻蔑地说。
“和那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我只是不想再做那种事了。”
“怎么,现在想当君子了?”她冷嘲道。
“就算是那样吧。”我咳嗽一声。“我当初的确答应了你的条件,也是因此我才会来这个图书室,但我现在反悔了,不想继续了。这和什么都没关系,只是我不愿意了。而且一开始我也给过一些照片,那已经够了。”
“还不够。”荔枝脱口道。
“你就这么恨她?————恨你表妹?”
“恨她?我才不。”
“你可不止一次把她堵在厕所里。”
“这是那个贱人自找的!”她高声说。
“因为她抢了你的前男友?”
“还有现任。”
荔枝不悦地看向窗外。
她的耳垂上穿着粉色的塑料耳棒。
我盯着她。
“如果我是夏莲,我会想要你死。”我说。
荔枝听了,缓缓转过脸,凛然的目光扎在我脸上。
“你以为自己了解她?”她讥讽道。
“比你了解。”
“放屁!”不料,荔枝破口大骂。“你根本不了解她。我敢跟你打赌,如果你死了,她也许会难过,但我死了,她一定会哭上一场。”
“为一个她希望死掉的人?”我问。
“随你怎么讲。”
沉默。
有只苍蝇停在了窗户上。
过了片刻,我听见荔枝重重叹了一气,接着站起来,手插在衣兜里,握拳,指骨从衣料下突出来。
她走到桌前,抽出双手,撑在桌上。
“我从没求过人,”荔枝说,“但我求你一次,再拍一张————一张就够。”
“你可以找你的那帮小姐妹。”
“那帮裱子才不会帮我。”她拍了下桌子。
“你也可以自己拍。”
“我明天就要中考了,考完就进不了校了......所以,只有你能帮我。”她说。
我一动不动坐着。
“如果你肯帮我,那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件事。”荔枝沉声道。
“这种老套的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而且,我也不需要把谁弄臭掉。”
“我是认真的。”她低下白皙的面孔,棕色的眼睛看着我,神情严肃。“什么都行,就算要我和你做也行。”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和她对视。
“你真脏。”稍后,我说,“你很漂亮,也很脏......”
话音未落,我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
她打得很用力,把我嘴巴打破了。
“你再说那个字,我就打你右脸。”荔枝冷着脸说。
她的眼里闪着愤怒的亮色。
我吮着嘴里的伤口。
血的咸味。
“这个耳光,如果你愿意帮我,那你可以还给我。”她哑着嗓子说。
“你可以再打我十个耳光。”
“你还是不愿意。”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恨夏莲。”我说。
荔枝别开目光,摇头。“这不需要你来懂。”
接着,她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把短短的折刀,打开......
我不慌不忙看着。
她握着刀,扬起手————狠狠插了下来!
刀尖轻易没入桌面,折刀竖在桌上。
“这又是哪出?”我看着刀问。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决心。”荔枝说。
“决心?”
“如果你不愿帮我,那我就只好去杀一个人。但那样做会糟糕。”她咬牙说道。
“我不信。”
“我没想让你信。”
荔枝拔起刀,桌子震了下。“但我暂时还用不到它。”
她收起刀,同桌上的手机一起放入衣兜。
“我之所以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卑鄙。”她绕到我身边,坐在桌沿。
“新鲜的说法。”我笑笑。
“你会帮我的。”她说。
“何以见得?”
“因为我昨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溜出来了。”
荔枝用一根手指在桌上慢慢划着。
“就这样?”
“我去了教学楼,经过了操场————”
“然后?”
“我看见了你和夏莲......”她说。
云翳飘来,遮住天空,窗外暗下来。
外面的水泥空地上,有人在打球,篮球砸在一根金属栏杆上,发出“哐”的一响。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你和夏莲在那片坟地里。”
荔枝眯眼瞧着我。她的个头和夏莲差不多,却具有压迫感。
“你想说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我们在那里做了。”我沉下脸。“难道这也要拍给你。”
“在坟地?”荔枝笑道。
“是的。”
我在裤子上揩汗。
“放屁!”她的声音具有穿透力。“我都看见了,一清二楚。”
“你看见什么了?”
“你们在那儿埋东西!”
她说完,盯住我的脸,观察我的表情。
我也毫不避让地看着她。
“没有的事。”我说。
“那要去看看吗?”荔枝离开桌子。
我没说话。
“如果你帮我,我就忘了这事。”
“你要挟我?”我说。
“你可以不答应。”
“你休想。”
“那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教导主任,说你们在坟地里埋了东西。”
荔枝做出要走的样子。
“你非要这么做?”我瞪着她问。
“你逼我的。”
......
等我回过神后,荔枝已经倒在地上了。
我呆呆站着。
世界像一条突然安静下来的街道。
荔枝躺在光洁的陶瓷地板上,脸朝一边歪着,已然没了声息。
地板曾被夏莲反复拖过。
我站了很久,一味看着地上的死者,手心和脸上全是汗。
————热。
突然,我迅速动了起来,双手穿过荔枝的腋下,环住她的胸,将她往外拖。
我不知道要把她拖去哪儿。
————我把她拖到了图书室外的女厕里。
放下荔枝后,我站在厕所内,双手微微颤抖。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我咬紧牙关,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慢慢举起手,举得很高很高很高......
我要接住什么东西。
但头顶只有脏兮兮的天花板。
一会儿后,我放下手,看着地上的尸体,慢慢倒退。退了几步,我一扭头,冲出了厕所,穿过一楼的走廊,跑回宿舍。
午休刚开始。
我躺在钢架床上,面朝墙壁。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荔枝死了。
我蜷缩成一团,手死死掐住太阳穴。
时间慢慢流失。
我在等一声尖叫————
死亡的化学反应。
但迟迟没有动静。
夜里,我一夜无眠。
直到第二天早上,尸体才被保洁员发现。
我过去的时候,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已经围满了人,并拉起了警戒线。
去自首吧。
只有自首一条路。
我肯定逃不掉,荔枝兜里的手机上有我的指纹。
等警察取完证后,尸体被抬了出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没盖白布。
看见尸体的一刹那,我的大脑却“轰”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我完全懵了。
————担架上躺着的不是荔枝,而是夏莲!
夏莲死了,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心口插了把刀。
现场只有一具尸体,夏莲的尸体。
荔枝的尸体不见了。
后来,校方驱散了看热闹的学生,所有人一起涌出走廊。
我跟着人流走。
出了走廊,人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我没回教室,而是坐在了花坛的边缘。
此时,太阳已高升,天空蓝且干燥。
炎炎的夏日悬在我头顶。
忽然间,在我身后的教学楼里,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嚎叫,也许是夏莲的家属。
我发觉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
中考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