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意思?你说死掉的是荔枝————这他妈是什么意思?!”我高声问。
“字面意思。”
“你还在撒谎!”
“别急,你听完就明白了。”皮不慌不忙地说道。“所有的事都要从一对双胞胎说起,她们是源头。”
“双胞胎?”我一头雾水。
“是的。这对双胞胎是某个大家族的后代,而她们的父亲和母亲,是父女关系。”
“什么?”我的脑袋一下子没转过来,“可这......这和夏莲的死有什么关系?”
它瞥了我一眼。“夏莲和荔枝就是这对双胞胎的孩子。”
我愣住了。
“别那样看我,这是真的。”它用空洞而沙哑的声音说。“你说夏莲曾经告诉过你,她们家族有近亲结婚的习惯?”
“是的。”
“她说谎了。”
“那真话是什么?”
“乱仑,仅仅是这样。失皮症不是她们家族的诅咒,而是乱仑,连失皮症这种可怕的疾病也无法阻止。”皮说道。
“————有这种事?”
它调整了下坐姿,叠起双手,放在膝头,无视我的惊讶,接着说:
“后来,这对不该出生的双胞胎长大了,嫁了人,各自生下一名女婴。但失皮症并未随着血缘的淡去而消失,它还藏在这个家族最后的两个继承人身上。这两个新生的孩子带着诅咒慢慢长大,随着成长,她们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这种可怕的疾病上。虽然背负着相同的诅咒,但她们对失皮症的态度截然不同,一个选择了接受,另一个则打算反抗。在过去那些漫长而绝望的时日里,她们一直在一起,从襁褓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直到你将她们中的一个拖进了厕所。”
我沉默了。
皮并未理会这种沉默。
“你的猜想是对的,”它说,“那天夏莲的确是躲在女厕里,就在倒数第二块隔板后。她从隔板底下的缝隙看见你将夏莲拖进了厕所。你当时说话了,‘怎么会这样?’————对吗?先别问问题,让我说完。而夏莲之所以在厕所里,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失皮症发作了,她不能让人看见,于是躲进了厕所,但没想到,你紧随其后进了女厕,还将昏迷的荔枝拖了进去......”
“昏迷?可你说......”我没忍住。
“是的。荔枝当时并未死去,只是晕了过去。我是在她死后才和她分开的。失皮症并不一定要人活着才会发作。当时,我从荔枝身上脱下来,浑身是血,站在厕所里,看见她躺在地上,血肉模糊,胸口插着刀————这是我获得生命后看见的第一个场景。”皮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阴森。
“你是说......有人杀了荔枝?”我瞪大眼睛问。
“你离开不到一分钟,就有人进来杀了她。”
“这不可能!”我提高嗓音。“如果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我离开的时候应该会碰见凶手才对。”
“你忘了?既然夏莲可以藏在女厕里,那你怎么能确保隔壁的男厕没藏人呢?”
“这......”我噎住了。
“凶手就躲在隔壁的男厕里。他是尾随荔枝而来的,也许是看见了你,所以他没进图书室,而是躲进了男厕,伺机而动。巧的是,没多久,你就将昏迷的荔枝拖进了女厕,这恰好给了凶手机会。等你走后,他就进了厕所,但他没立即杀掉荔枝,而是翻找她的口袋,想找什么东西,却碰巧发现了荔枝口袋里的刀,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荔枝。讽刺的是,这一幕又恰好被夏莲看见。”
“凶手是谁?”我问。
“不知道,她没告诉我。”皮说。
“她?”
“我说了,那天真正死掉的人是荔枝。”
“————夏莲!”我嚯地一下站起来,随即又坐下。“她还活着?!这不可能......我是亲眼看见她被人从厕所抬出来的......”
“眼睛只能看见表象。”
“你说谎,她绝不可能活着!”我激动地喊道。
“你知道可能,你甚至已经猜到了。”
“我没有。”我说。
皮盯着我。
我的双手使劲搓着脸,动作混乱。
“我不信那是真相,”我从指缝间说,“那太荒谬了。”
“可那就是。”皮轻轻说。
“你来说......你来......”我伸出一只手,指着对面的皮,动作狂乱。
皮用那对空虚、深渊似的黑洞注视我,锋利的嘴角上翘。
“好吧,”它说,“如果你不愿承认,那就由我来说。”
“说!”
“在这件事中,最叫人费解的,应该是你将荔枝拖进了厕所,但第二天从厕所抬出来的死者却是夏莲。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从一个巧合说起,那就是荔枝的死。如果那天你没有将她拖进厕所,也许她的失皮症就不会发作。”
“怎么讲?”
“和夏莲不同,荔枝一直想要阻止失皮症的发作,并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虽然收效甚微,但还是使诅咒降临的时间稍稍押后了些。照道理,她的失皮症那天应该不会发作才对。”皮看着我说,“但那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将她拖进了厕所,然后她被人杀了。突然性的死亡成了一个诱因,唤醒了早该发作的失皮症,就像孕妇遭遇车祸,致使婴儿早产。于是,失皮症就这样发生了————在荔枝死后,而我就是那个早产儿。我很幸运,活了下来。
“然而,更巧合的是,那天厕所里失皮症发作的不止荔枝,还有早就躲在隔板后的夏莲。失皮症与所有已知的可怕疾病都不同,一旦发作,患者会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还有出血,但思维会非常清醒,直到死,这有些像生产时的阵痛。夏莲虽因失皮症发作而奄奄一息,动弹不得,但她还是目睹了厕所里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你说,夏莲曾告诉过你失皮症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一百,但这并不准确,曾有过极少数例子,人在失掉皮后依旧活了下来。”
它眨了眨眼皮。“夏莲就活了下来。她在苦苦挣扎了一个小时后,成功蜕下了皮,没有死掉。但她的皮就没这么走运了,虽没立即死去,但也活不长久。我当时并不知道厕所的隔板后有人,直到夏莲————失去皮的夏莲打开隔板,从里面跌出来。出来后,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荔枝的尸体哭泣。”
“她哭了?”我有些失落。
“哭了。”皮打量着我。“你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吗?————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伏在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哭泣。”
“接下来呢?”我的手掐住太阳穴。
“尽管夏莲很悲痛,但她明白得做些什么,不然情况会更糟糕。”
“她做了什么?”
“打扫现场,清除凶手留下的痕迹。但夏莲很虚弱,无法独自完成。”
“所以现场是你打扫的。”我说。
“没错。”皮点点头。“我和夏莲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所以我帮了她。我先拔出荔枝身上的刀,擦掉凶手的指纹,然后换上我的,又用拖把清理了地上的脚印。但这还远远不够,因为我们无法处理荔枝的尸体,一旦尸体被发现就都是徒劳的。可尸体已经存在了,你不能让它凭空消失,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在厕所里,以此来掩盖真相。为此,夏莲想了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让自己的皮附到荔枝身上。
“她把这个疯狂的计划告诉了自己快要死掉的皮,它同意了,愿为夏莲做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事。夏莲和荔枝的个头差不多,皮的尺寸也很合适,从外表几乎看不出来。等一切完成后,我再将折刀插回荔枝胸前的伤口,这样一来,死者就变成了夏莲,而凶手则成了荔枝。”
“原因呢?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哑声问。
“原因有三。”皮竖起三根手指说,“1、夏莲不想让失皮症的事被外界知道,不然荔枝的尸体可能会被拿去做研究,这也是她选择把自己母亲的尸体埋到墓地里的原因;2、为了保护你,虽然你没杀荔枝,但如果警方追究起来,你恐怕也难脱干系;3、为了保护凶手————这是我猜的,但估计八九不离十,而且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不然她为什么要我在现场留下指纹呢?无疑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以保护那个真正的凶手。另外,这对我也有好处,不然失皮症的事暴露,我也会很被动。”
“我有一个问题。”听完,我说。
“你应该不止一个。”
“既然夏莲的皮能附到荔枝身上,那你为什么不能附到夏莲身上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它说。“但我和夏莲的皮不一样,就像早产儿,缺少某些机能。而且......那也没有必要,人一旦失去了皮就不再是人了,永远也不会是了。能不能寻回皮,那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夏莲她已经死了,永远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
“这样啊。”我说。
再也没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死亡了。
夏莲失去的不仅仅是皮。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学校的?卡车?”我接着问。
“不,等我们做完一切后,卡车已经走了。”
“那么......”
“我们没逃,而是躲在了图书室里,躲了很多天,直到某个周六的夜晚,我们才找到机会逃了出去。”皮说。
“可警方搜过图书室。”
“是的,但他们唯独漏掉了最后一排书架,我们就躲在那儿。”
我不断抓着头发,扯紧头皮。“这些事都是夏莲告诉你的?”
“大部分是。”
“夏莲......她在哪儿?”
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
但这次,皮没回答。它坐在椅子里,双手轻轻放在扶手上,身子笔直,黑洞似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
“你会知道的,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它说。
“什么问题?”
“我和夏莲想知道你和荔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皮将一缕垂落的头发往而耳后捋。
我皱眉,狐疑地看着它。
“请放心,这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就算你说荔枝是你杀的,也不会有警察把你抓起来。我们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皮淡淡说道。
我不停地搓脸、抖腿。
它说得对。
可如果仅是这样,那未免也太单纯了。
我犹豫了一阵子,然后低下脸,用平静的声音说:
“......那天,荔枝拿我埋尸的事威胁我,想让我继续偷拍,还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去杀掉一个人,但最后我还是拒绝了她。本来她想走,但走到一半却突然情绪失控,回过来骂我和夏莲是裱子,我不在乎她骂我,但我无法忍受她骂夏莲,于是......于是.......”————我的嗓音开始发颤————“于是我顺手拿起桌上的那本医学书,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没想到正好打中她的脑袋......”
“然后你就把她拖进了厕所?”
我捂着脸,没吱声。
静默。
但就在这时,一个闪念滑过我脑海。
有哪里不对。
“……我也有个问题,”我抬脸说,“那个环卫工是你杀的,没错吧?”
“是的。”皮点头。
“为什么?”
“我没想杀他。我当时看到他拿着扫把,要去打夏莲,我一急,就拿手杖从后面打了他。”它说。
————打夏莲?
我听了,皱眉,接着突然明白了。
“————你把她当狗养?!”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不是我,是她自己的选择。”皮冷静地说,“她觉得荔枝的死是她的错,所以需要受到惩罚,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怎么会这样?”稍后,我跌回椅子,嘶哑道。
听了皮的话,我眼眶一热,差点儿哭出来。
膝盖在颤抖。
心痛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
夏莲……那个夏莲……
我紧揪着头发。
天塌也不过如此。
……
黑暗。
笑脸。
清澈的声音。
图书室里的橘子香。
我记得。
都记得......
那个少女坐在矮矮的椅子上。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我父亲怀里,他给了我一朵野百合。”
不洁的百合
在黄昏里接吻
如今都散了————
干燥玻璃内的倒影散了。
巨大书架前的空幻散了。
夏莲散了。
那个夏莲......
无法想象的匪夷所思的死亡。
我低着脸,手抓着心口,张嘴,想哭,却哭不出来。
无法哭泣的悲哀。
懊悔……
“————你在说谎。”正当我沉浸在往事中时,皮却突然说道。
我从悲痛中回神,抬头看它。
它坐着,两个漆黑的眼窟盯着我,冷静而残忍。
我一脸愕然。
那句话似乎在空空的屋子里回响。
“你什么意思?”我问。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撒谎。”它的声音有些空洞、刺耳。“你并不懊悔。你对所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没有半分悔意。你不过是在对自己撒谎。”
“你不懂。”我说。
“我当然懂。”皮保持着那一贯的优雅冷静,“我有嗅觉,闻得到那股味道。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你们说谎就像鸟用翅膀飞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抹了抹鼻子,没有反驳。
怪怖感。
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地狱里。
“你知道我好奇什么吗?”皮问道。
“地狱。”我说。
无意识地说出了意识中的东西。
“不,”皮说,“我好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皮坐着不舒服似的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没有。“因为说到底,你们人本身就......”
它没有说下去。
也许它觉察到自己失言了。
“我听着呢。”我说。
但它只是摇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该走了。”
接着,它双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这就是尾声么?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我问。
“没有今后了,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皮说。
它站着,扭头望向窗外。
那里没有黎明降临,什么也没有。
“我所说的你都信吗?”突然,它回过头问。
“我没证据。”
“那就当成猜想吧。有时候,它比真相更好。”
说完,皮转身,慢慢将黑暗的屋子环视了一遍,然后裹裹身上的大衣,双手放入衣兜,旋踵走向大门。
它没拿导盲杖,也不需要了。
我看着它,没阻止。
门开了。
它走了出去,闯入了无边的夜色。
它一次也没有回头。
皮离开后,我手撑膝盖站了起来,骨骼在身体里响。
我缓缓踱向身后的黑暗————那扇发出过响声的门。
橘子味儿。
门离客厅很近,如果躲在背后,应该能听见客厅里的谈话。
我用哆嗦的手,压下门把手,推开。
————里面没人,空的。
一扇窗户大开着,冷风灌入,吹响窗帘。
见此,我急忙冲出屋子,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一道小小的影子正走向马路对面的森林。
“————夏莲!”我带着哭腔喊。
听到呼喊,她在黑暗的边沿停下来,但没回首。
蛛丝般的光落在她身上,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有一刹,我感到以前的那个夏莲又回来了。
但仅仅片刻后,它的四肢又走动起来,慢慢走向那片阴影。
我眼睁睁看着她走入森林。
永远永远。
我没有叫喊,也没有追上去,那片黑暗不是属于我的。
夏莲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