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新的一日吧。

水槽里没洗的碗碟散发出可悲的异味。第一缕阳光洒在溅上牙膏沫的厨房瓷砖,一长列棕色小蚁拆卸搬运着一只死蟑螂的尸体。……昨夜的梦荒诞不经,没有一处值得用圆珠笔记载到活页纸上。六小时前背诵过的知识竟显得陌生,犹如渡过夜晚的草叶被冬日早霜改变了颜色。打开纱窗赶走饥饿的蚊子,隐没在晨雾中的麻雀飞到荒芜的天台上叽喳直叫;步下楼道的我却并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

开始新的生活吧。结束夜间工作的野鼠摇晃着尾巴冲进花坛,学校响起第一遍铃声,年轻脆弱的孩子们从林荫道旁涌过,消失在建筑的围墙之中。买下毫无食欲的早点,飘散的热气模糊了马路上如梦的洪流与无法追及的人世。再也没有必须要上的课程和必须要走的方向。我可以在车辆渐渐散去的林荫道站一上午,直到双腿疲惫或沦为书店老板和她朋友们的笑料;更加可能的是根本没有人注意我的行为。我也可以走任何一条路回家,甚至到旁边的站牌下乘车环游本市。没有唯一的道路,没有任何确定的事物在等待。我该到哪儿去?……

阳光仿佛正令城市燃烧。成年的人们不再是神祗而变成了某种外表坚硬内里松脆的生物,外壳徒劳地保护着内脏,以期它们不被无形的焦虑之火烧糊烤焦。逃避责任的人是我。耍滑头的人是我。被原谅的人也是我。身在白昼之下,却找不到方向。将不可捉摸的美的规律灌录进脑海的工作,就像想捉尽木地板和陈旧吊顶里的蟑螂一样徒劳无功。幼时的感情渐渐稀薄,作为替代的是铺天盖地遮蔽了尘世的人情之网,若无敏锐的嗅觉便必定迷失在其中。人生节点的每一粒碎片能证明什么?能说明什么?如果独自一人不是一个错误,为什么不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呢?信息的乱流下,唯有睡眠的晕眩能够平息痛楚,第二天又如昨日重现。

只要关上房门,就再也不会有谁伤害我了。但根据规则我必须被伤害,也伤害他人换取相互之间的联系,正如人必须经历社会化的学说。……究竟是哪一个不可挽回的选择造成了封闭的境况,事到如今谈这些是否太迟了?……回到六平米的房间来回踱步,神经质地翻看电脑里所有的文件;整理保存下的全部笔记和课本,又不得不将它们全数清运到回收站。剩余的灰尘在空房间里旋转飘舞,那些被丢掉的也仅仅是各种荒唐之物的一小部分。我并非做了什么,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把遮光的窗帘拉上吧。我曾经是那样的孩子,现在也没有改变过。对着散佚的漫画书叹息落泪,在周日下午六点赶往寄宿制高中,沉没到荒草丛生的后山、蛇和乌鸦窥伺的旧建筑群中去。夕阳西下。我期望着永夜的寂静。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忽视来电,在带上耳机时将音乐调到震耳欲聋的上限,以此短暂地忘却人世的噪声。同辈人谈论未来时,我独自耽溺于现时的痛苦不可自拔。明明知道除了我没有学生在意教导主任夸张而恶毒的言辞,却在下一次训话时气得在抽屉里撕碎了本子。身处相同的环境,惟有我无法为自己织造出理想的幻光。试图追随流行的事物,想要体验他人的快乐,又经常在自惭形秽里无疾而终。

在那如许深邃的海底,不牵挂其他事物是无法活下去的。每个午夜我悄悄打开下载在手机里的书籍,任由哥特小说绮丽的叙述覆盖在白日被粗鄙之语擦出的创口之上。红与黑交相叠合,最终形成了独属于我的污秽之色。放弃了与人交流,唯有笔尖在秘密的活页本上喃喃自语;临近考试时它们一概被烧毁在空花盆中。也许等到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更早的年月,单薄如纸的天青色水手服或下摆垂到膝盖的蓝白运动装。明明是合尺码的初中校服啊。骑着自行车穿过晚间亮起路灯的街道,脚踏板愈发沉重,进了停车棚却听说晚自习取消了。家中无人。就着录音机播放的旋律歌唱,白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升起。……空调风口里积累着顽渍。每天捡回一片的落花或杂叶,在玻璃牛奶瓶里腐烂了。街上的饭店,把后厨设在小巷里,永远用烧蜂窝煤的提炉煮着一大锅清肉汤。水泥地上的每一丝气味,花坛里的每一只爬虫,两边老房屋神秘的电视声音和昏黄的灯光,被我在交给班主任的日记本上描绘了一千次。被一时的心绪所支配、注意到天色却忘记看脚下的少年时代,还能做什么呢?还可以怎么做呢?在地理成绩第一名奖励的横格笔记本上画下笨拙的图样,收集了一百张不会玩的游戏卡,卡片上漂亮的少年少女潜藏在堆叠成一米高的漫画杂志中,——

那些家伙,也从来不说话啊。

我只想湮没于人世。如果一句话都不必说就好了。如果不用见任何人就好了。我无名无姓。置身灿烂的星空被所有的星星永恒地注视,蜷缩在水晶之中的孩子与自己窃窃私语,仿佛从未降生一般。重叠反复地歌唱,无限的变奏最终指向同一而单调的主题。世界就是在这之上运行的。错失的一切并不珍贵,从来没有什么值得去深爱。向着久已遗忘的过去溯行,往日不曾珍惜的孤寂如今便是遥不可及的天堂。假若人生的确如此无趣,我反倒能够面对它了。苍白之路继续又继续,最终腐朽凋零。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幻觉之茧并生活在其中,相信诞生于世的谬误将被修正,变幻莫测的道路通向的是永恒的死亡。……万古的诡秘之中,就连死也会消逝吗?

不要揭示出真相。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