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过于久远的回忆。处于幼年的我,真的相信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死亡乃人生之头等大事。当时的我会在童话书的页角上用尺子划出三角,然后把它们涂黑。为了涂满,笔划常常不受控制地掉出纸页边缘,弄脏书的侧边。最喜欢的几页,最讨厌的几页,全做着这样墨水淋漓的标记。而在某些时刻,黄昏的边缘,夜晚像墨水黑斑一样从天穹的一侧向另一侧侵染……置身这无法抹去的黑暗之下,不由得心脏狂跳;这就是最早的有关于死的神秘的感知。
我记得一个九零年代的情境,但当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件事我告诉过许多大人,为了让他们相信,每回都添油加醋;一个经由言语储藏下的梦,在历次叙述中不断地被改写变形。梦中的我是个妙龄少女,穿着水手服与百褶裙坐在一家私人诊所的椅子上,一边打吊针,一边打盹。凉爽的针水顺着血管流进发热的躯体,浓郁的碘酒味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漫溢而出。斜阳的辉光中,一只苍蝇飞上连接着吊瓶的软管,徒劳地试图吸吮其中晶莹的汁液。从昏暗的诊所向明亮的街道上望去,小路对面摆着一台饮料机,隐约可见商品的玻璃包装和上边的商标。我辨认出了冰凉甜美的西番莲饮料,却只想吐。这具身体正排斥着人世的欢乐。黄澄澄的夕色给人一种无法离开的盒中世界的错觉,门前无人经过,老医师也不知所踪。……
幻觉的本来面目已不可考,而我由此承认了时间与空间的有限。光线会改变,几秒钟的差距,这个世界就变得容纳不下永恒的梦的瞬间。不过在这个宇宙中,最有意思也最根本的设定莫过于生命是有限的吧。在还不知道生为何物的岁月,孩子们却已懂得恐惧死亡。无定的时间之河中,想要建筑起永久的遗迹……永恒。那个年纪的我想要永恒。用玻璃瓶装上七月七日的自来水,瓶口系上细绳随身携带,不料洗漱的时候碰碎了。衣袋里浸出了液体,滴落在光滑的大理石砖片上。……有没有专为苍蝇预备的墓碑?死掉的乌龟就丢在盛有果皮的垃圾筒里。死掉的猫可以享有一只结实的黑塑胶袋,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睹物而悲。在看不到的地方,水也好尸体也好,都在改变和消亡。第一次在午后乘上远行的列车,又惦念家里的书和玩具而向故乡的方向伸出手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人既然在此处,就不可能同时在彼处;每个黄昏的颜色都存在着差别,从这层意义上来说,那个少女珍贵的梦早已无法在现实中复制,每次用言辞来描述,不过是在泛黄的影像上又积下一层失真的灰。
我抛下捉襟见肘的“永恒”,转而去追求转瞬即逝的物象。放学的必经之路,那些冬天的中午,紫荆在老工厂的玻璃窗格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窄小的民宅庭院被一架花藤笼罩在深厚的阴影之中,堆在檐下的白生生的木条,在正午的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先人们也正是呼吸着这样的气息而后故去的。庭院前方,空旷的人行道旁,晴日与烈风中生长着一棵很小的果树。普通的景色,却有着令人魂牵梦萦的引力。……面对着突如其来闯入心中的这个世界,我不知该如何用文字来表达。是事无巨细地载入一切,还是给予一把钥匙,转动它的时候所有的细节都在心中唤起?……线香那细细的香味,能够召来中秋夜整桌供品的气息;而即使如此,我也已经无法想起全部的细节了。丢失的事物不能继续存在,唯有“丢失”这件事周而复始地发生。生日过一次便少一次,巧克力豆吃一颗便少一颗,再买来的也与记忆中的味道有所出入。
即便我人微言轻,也还是在世上留下些什么吧。要是所思所想能够成真就好了。要是超然人世的神与物灵,能够传承我们的记忆与想象就好了。白昼的暴雨前,蜻蜓低飞,苍蝇的六条细腿在纤纤苇草上攀缘。闪电将云层切出裂口,雨的气味中,无名而有形之物在高声歌唱。神与灵存在着。只是他们……永远都不会以肉身降临。在思绪中发生过的事难道就不真实吗?至少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深深恐惧过梦境边缘的幽灵。冲口而出的言辞,有人会将它们形诸笔端、期望后来者见到……尽量地去阐释,在想象中还原当初的景况,连通过去与此刻之影;飞越三重幻像,当徘徊的苍蝇终于找到一根可供产卵的新鲜草茎时,一定也认为自己总算是平安地度过了漫长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