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在我的倒影完全湮没于虚无之前,有人说过要为我造一座镜厅。

那时的我在哪里呢……穿梭于午夜的剧场,任由演出行进,三等座上人声沸腾;而我与同伴在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奢华幽静的包厢中行尽旖旎之事。我是夜间绽放的绚烂花朵,被奉为交际场的女王,对提出奇怪请求的追求者早已见惯不惊。那个人的金钱不足以支持装饰一整座厅堂,于是这幢仿佛是给孩子们放玩具的屋子,隆重地运到了我的宅邸之中。

“镜屋”,送来的标签上如此写道。它的大小只及我寝室的三分之一,三十面精致的长镜紧密环绕,日光从屋顶的孔中射入,在团团围绕的镜子之间不停反射,仿佛捕获了最为璀璨的光之精灵。小屋仅能放入一张窄床,容二人躺下;我不久就将它改造成自己与同伴的玩具,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愿意在镜中见到成千上万自己的影像。

赠送镜屋的人不久便被流放出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件玩具被我遗忘,成为了杂物间,镜子地面和窄床上摆满粉白的试衣人台,卷绕着软尺,穿刺着珠钉;华丽但逼仄的小屋,就像堆积着陪葬品的坟墓;死人也会觉得拥挤啊。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因为我已把爱献给了欢乐。有位可爱的客人却如飞蛾扑火,声言非我不娶。我在报纸的角落刊载了自己亡故的消息,与贴身仆人一道试图离开城市到乡村静养。临行前不知谁走漏消息,男人带人堵住了宅邸的前后门,求见一面。

我被他推倒在镜屋之中。三十面镜子映出了成千上万狂乱的影像,人台在午后的狂风骤雨中颤动,珠钉插入我的秀发,软尺拧绞着我的脖颈。疯狂地表达了爱意之后,男人哭泣着拔出匕首,指向我的眼睛: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

我无力说话,对他微微一笑。于是匕首落下,我死了。

我的死引起了轩然大波,堂皇见报。男人们以逝去的我的名义相互指责,但我并不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毕竟是身怀无限的愉悦而死去的。事件的最后,他们之中最年老和最有权势的一位得到了我的宅邸,外加我的遗体。有些人愤恨于后一项判决,但当亲眼见到我浮肿的遗骸时,他们都默默无言地逃走了。

这并非完全的终结,此后还有一段插曲。死去数年后,我的骨骼被制成标本,和生前的日用品一起放到镜屋中展览。观众从特制的小孔中窥视,标本用细铁丝悬成妩媚的姿势,戴着我旧日的假发,牙齿和眼孔上画着浓妆。一个沙漏摆在我白骨森森的手边,象征时间那一视同仁的伟力。一同展出的还有我的等身画像,镜框上铭刻着往昔一位追求者的名字缩写,无人知晓他的全名;人们在画像前献上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每隔一段时间,收门票的人就把花朵剪下来,从屋顶的孔中抛到我的身上和脚下。

过了玫瑰开放的时节,展览结束。他们没有来清理镜屋,花朵在我的骨骼周围腐败了。

许多时间过去了,也许是好几十年。我失去了形体,成为了被此地束缚的幽灵穿梭在滞涩的空气之间。我的骨骸仍然待在镜屋里,用于悬挂细铁丝的十字木架将阴影投在我的头骨表面,随着灰尘渐渐覆盖,这一十字架之影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购买了宅邸的人并未善加维护,房屋就这样空置下来,化为废墟。某个夜晚,三名年轻的孩子来此地探险。高高跃起的烛火照亮了我朽坏的寝房,蒙尘的镜中映出无数张牙舞爪却脆弱无害的阴影,扑棱而过的飞蛾把碎裂的蜘蛛网撒在他们头上。午夜时分,这三个弄了一身灰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我的画像。

“……您叫什么名字?”小探险家问道。我无法回答他,但所在的空间无疑已经给出了此问的答案:

我是虚无。是空气和烟尘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