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店的壁橱照出了我那张表情糟糕的脸,拉了拉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想做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可紧咬在一起的牙齿却怎么也不愿照办。
好不容易撬动咯咯作响的牙床,微抿着的嘴张开,最后却只发出一声半像不像的叹息。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我一人,我抬起头,仰望着那片涂满了诡谲色彩的天空,以及远方那株钢铁编成的苍天大树。
这里是星光界中的煌海区,与赫连茜她们分别后,我独自一人坐地铁来到洸秀路,在租了洸秀路附近一家网咖的包间后,选择了“深潜”。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即使现在说要来事发地调查,也为时已晚。
只是想来这里看看罢了——即便用这样的理由催眠自己,也不能让本就沉重的心情稍微好转一些。
“死人了……”
现在的我,离三天前,红思彗的死亡地点或许只有几步之遥。
“是我的责任么……”
最初在Miss千越那里得知消息时还不愿意相信,直到今天了解了案件原委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
不想用“没办法”、“没想到会这样”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我半吊子的调查态度间接导致了一个人的丧生,这是板上钉钉,无可改变的事实。
即使没有任何人会因此责怪我,我还是忍不住去这样想。
「要是在事发前再加把劲的话,那个人的死亡是不是就能避免了?」
一旦陷入这种“假如能够”的思维中,就几乎不可能从中逃出来了。
虽然自称为侦探,我的工作内容也只是寻找丢失小猫小狗而已,至今为止所接到最为困难的委托,是作为委托人的女孩子为了摆脱某个男性的骚扰,希望我扮作她的男朋友——这样与侦探似乎毫无关系的内容,而且在实际见面后,因不满意我小孩子般的外表而中止了。
我成为调率者已有一年有余,在认识任千越后,切实帮助到她的次数也不算少,然而,「死亡案件」,这本该是突显侦探身份的标配事件,我却一次也没有经历过。
实际上,我根本不曾预想过「有什么人会死」。哪怕Miss千越在电话的另一头亲口说出“发现了一具尸体”的时候,我的脑袋所做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Miss千越也会开这种性质恶劣的玩笑吗?”
“死亡”是侦探唯一的软肋,不论怎样绞尽脑汁地去寻找真相,作为谜团开端的死,则是如何也无法挽回的事实。倒不如说,正是有着无数“无法解开的死亡”,侦探这一职业才应运而生。
“可恶——!”
攥起的左拳情不自禁地锤向身边的路灯上,以此发泄自己积蓄已久的情绪。
“要是我能早一点……那个人也不会被……”
这本应是所有的侦探不该去考虑的事,可作为“森世晓”的我却怎样也无法完全接受。
我曾被艾柯姐问过“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去当一名侦探?”,当时的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漂亮的答案,只好下意识地回答道“大概是为了正义。”
现在想来,真是有够好笑的。
但是,光靠“正义感”是没用的。
没有能与之相匹配的能力,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在玩扮演着侦探这一角色的家家酒罢了。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无数用“侦探的正义”也挽回不了的悲剧。
脑海里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
那是我在十个月前,与赫连茜刚刚认识的时候。
她第一次,称呼我为“侦探君”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
“不好……再拖下去,可不行……”
我摁着自己的太阳穴,甩了甩脑袋。
在这里继续消沉的话,只会造成更为糟糕的连锁反应。
如果太执着于“本可以做到的事”,那么连“当下能做的事”也会错过。
既然任千越将消灭幻灵这件事委任于我,至少我不能辜负别人的期待。
“幸好没被赫连看见,绝对会被她笑话的……”我深呼吸,借此平定自己的心情,“不过,心情畅快多了。”
将刚才的举动当作心灵排毒,我重新看向洸秀路的路口。
自街头的转角处生长出狰狞交错的铁荆棘,一直蔓延至近地的天空,将街道内部整个封锁了起来,给人以不得靠近的压迫感。
很明显,那是由人们心中“被封锁”的印象衍生而出的产物。
现实中的洸秀路现在尚处于封道中,之前我来到周边时,也看到有警方专用的警戒线架将整个街道包围。
按照千越警官的说法,警方的取证已经结束,恐怕再过几天这条路的封锁就会结束,到时星光界中的障碍也自然会消失不见。
那也意味着幻灵将重新开始行动。
我会在这个时间点选择深潜,也有几分原因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得抓紧脚步了……”
对于这次的事件,我仍有几点疑惑没有得到解决,在着手准备消灭幻灵的基础上,我准备先看一遍千越警官给我的监控录像,并约上次调查中认识的白莳瞳出来见一面,看她能否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为此,我得先结束深潜,回到现实世界。
“说起来,我好像忘了设定上浮的时间了……”
平时的我断然不会犯那么基础的失误,心情确实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状态。
不过,定时上浮虽然是最简单、最迅速的从星光界中遣返的方法,但并不是唯一的手段。
正当我打算调转方向,离开此地的那一瞬间——
“砰”的一声,剧烈的炸响在我耳边响起。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地面上已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弹坑。
“什么——”
我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朝上看去,发现在街道的对面,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影正站在楼房侧边的消防梯上,他拿着一把银灰色的“竞争者”(The Contender)手枪,正向下弯曲枪管,重新往内填弹。
那个人披着纯黑色的斗篷,脸庞也被过大的护目镜和面罩遮起,只留下一小簇麦穗色的头发从兜帽下露了出来。
拜此所赐,我完全辨认不出他的身份,却也能判断此人并非善类。
出于侦探的直觉以及收集情报的需要,我抑制住拔腿逃跑的想法,故作镇定地向他喊话。
“你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
“袭击?只是想先和你打个招呼而已。”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声音从面罩下发出,让人听不出他是男是女。
“会有人用枪击作为问候的标志吗?”
“也不会有人在袭击时‘故意打偏’的呀。”黑斗篷从消防梯上轻悠悠地跳下,直直地向我走来,“我用消耗一颗子弹的代价换来了你的注意,以及你并非‘映射’的这个情报,不是很便捷么。”
“你也是‘调率者’的话,不会没在意这里最近的骚动吧。”
我虽然也接触过数位除了艾柯姐她们以外的调率者,但也并未到知根知底的程度。鸣芽市是人口千万级别的大城市,其中的调率者数量也绝非用两只手能数得过来。
不过,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特地埋伏在这里,用纯粹的偶然来解释未免也太过牵强。
而且,一想到我之前那副丢脸的模样可能被他看了个遍,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不爽。
“啊啊,煌海区的都市传说么,听说现实世界的这里出现了死亡事件,是跟那个晴天娃娃一样的幽灵有关吧?真是好可怕,这个世界竟然有那种怪物的可能性,只能说人心不可叵测吗?”黑斗篷咯咯地笑了。与裹得严严实实的外表相反,我本以为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他的情绪却似乎意外地丰富,“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想调查那件事?”
“是又怎样?”
“唔?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不像是警察那边的人呢……初中生?是在玩侦探游戏?”
“总比你那一副看起来就像嫌犯的打扮要好。”
“奇怪,我倒是觉得这样子才算正常,哪怕是在异世界,直接把自己的样貌暴露给别人也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我没见过几个调率者,但这点防范措施也是要做的吧。”他伸出双手,对着我比出手指相框,“倒是你的脸我已经记下了,说不定就连你读哪所初中我都能查出来哦?”
如果不是出于良好的自我修养,我可能会就此拔枪与他对射。
“所以说,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不可能只是想随便找个人聊天吧?”
“怎么会,”黑斗篷摇了摇头,“姑且算是在‘收集资料’?”
“资料?”
“其实我最近正在研究一个课题,只不过一直找不到愿意配合我的小白鼠。”
“关于星光界的?”
“正是如此。基于人的‘印象’所产生的世界——产生这个世界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会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为什么会有调率者的存在,星光界与现实世界又有什么关系……这是对人类来说完全未知的领域。你也是得以进入这个世界的人,难道不会天然地对它产生莫大的兴趣么?”
“……”
听他那副赤裸裸的狂热口吻,让我怀疑这个人是否是艾柯姐的同僚。
“多亏了这个世界的特殊性质,现代科学在这边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过,这样才有挑战的乐趣。不借用精密仪器,用最原始的肉眼观察,才更接近人类所谓‘研究’的本质也说不定。”
“是么……这和你找上我有什么关系?”
我悄悄地将手伸到背后,开始凝聚注意力。
“你有想过,调率者如果在星光界内死亡,会变得怎样吗?”他继续向我接近一步。
“毫无疑问,会死吧,这不是当然的事吗……”
感到额头上已开始冒出冷汗,我忍着向后退却的冲动,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黑斗篷。
“不不,我想知道的不是‘结果’,而是‘现象’与‘过程’。人的意识在星光界里消亡,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再者,用这些只靠‘主观认定’而产生的的武器,真的能杀死一个人吗?”他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竞争者”,随后便把枪口对准我。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也无法研究的东西,但无奈范本数量实在太少,所以才需要‘志愿者’。”
“听起来就像无良科学家在招募可疑的科学实验啊……”
最初的预感成真,这个人,是奔着‘杀死我’的打算前来的。
在我不知道的调率者里,竟然有如此疯狂的人物存在。能这个节骨眼遭遇这种倒霉事,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天生吸引怪人的磁铁。
“我可是抱着现代人的基本操守,向你好好说明过了的,至于你接不接受,那是你自己的事。”
“很遗憾,我还没有做好为科学献身的打算。”
在湛蓝色的过载光于我的手中聚集的那一刻,黑斗篷闪电般地朝我开枪射击。
我当然没想着自己拔枪的速度能比对方更快,在左轮切实地落入手中之前,我便朝侧方扑倒,试图闪过这一枪。
“哧啦”一声,从左臂上传来了足以致人晕厥的剧烈痛感,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我的整个身体震飞。
子弹的速度比想象中得还要快,汤姆森公司生产的“The Contender”是采用撅把式原理的纯手动手枪,从5.6毫米的运动步枪弹到308口径温彻斯特弹,几乎适配所有的手枪弹以及相当一部分步枪弹,甚至能用手枪的尺寸打出步枪的威力,虽然没有爱丽丝的武器来得有魄力,但还是能对我造成相当大的压迫感。
强大火力的代价便是缓慢的换弹速度,竞争者与奥运会上用于射击项目的竞赛用枪一样,每一次射击后都要手动换弹,换言之,只要我没丧命于第一发射击之下,那之后就是我的反击时间。
左臂的伤口正以十足的气势往外涌出鲜血,但是不要紧,只要没有在这里丧命,就不会对现实世界的身体造成实质的影响。
我翻滚起身,朝着黑斗篷的方位扣下扳机。
子弹以微妙的角度擦过黑斗篷的身体,趁着这个间隙,对方已完成了下一次装弹。
不过,我本来也没想着打中他。
子弹的火花在黑斗篷的后方亮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爆裂声,由高压水流组成的小型喷泉在黑斗篷的身边绽放。
被手枪弹打爆的红色消防栓喷出洪流一般的水花,黑斗篷也因此被掀翻在地。
消防栓爆裂在动作电影中很是常见,比起用来救火,这样的场景或许才更符合民众们的“印象”。
抓住这个机会,我毫不犹豫地调转步子,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我自认没有对人开枪的觉悟,与其待在原地表演内心的挣扎,不如直接考虑如何从星光界安全脱出来得实在。
呼啸的子弹带着破音的爆响在我背后窜过,玻璃门框被震得粉碎,而我已经闪进了街道转角处的一栋建筑内。
这是一座平平无奇的百货大楼,内部的景观看起来与现实没有太大差别,若是这样,那么这里就一定会有我逃跑必需的东西。
瞟了一眼入口处的立体地图,确定了目标地点之后,我便发挥出比校运会时要认真百倍的速度朝那里狂奔。
大楼内还有不少人正在购物,看到一个左臂不断向外冒血的年轻人闯进来,自然是吓作一团,作鸟兽散。因为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人类,我也没有向他们求救的打算。
我锁定的是一家连锁服装用品店,当然同类型的店商场里不止一家,然而,只有规模较大的服装店才会在试衣间以外的地方配备等身的试衣镜。
「镜子」,这就是除了定时上浮之外,另一个从星光界返回现实的方式。
不知从何时起,镜子就成了人们心中连通现实与异世界的通道,因其而诞生的都市传说和幻想故事也不计其数。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查尔斯·道奇森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作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姊妹篇,它或许让“镜中的异世界”成为每个人在照镜子时都会浮现出的遐想。
正是这种印象的产生,让镜子成为了连接星光界到现实的桥梁。
百货大楼一层的整体面积并不算大,再加上活化状态对身体能力的稍许加持,花了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我便看到了那家连锁店的招牌。
店内的试衣镜也处于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甚至已经望见自己的身影正远远地映在那面镜子里。
突然,伴随着“砰”与“刺啦”的交错响声,视野被一阵浓浓的白色笼罩,不明颗粒跑进了我的眼睛,引起一阵刺痛,连带着将一大口令人发呛的气体吸进肺里,惹得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咳嗽不止。
“咳咳……咳……”
不用猜也知道,店门口设置的干粉灭火器被打坏,大量的灭火剂挥洒在空气中,制造出一片人工的浓雾。
我忍着眼睛的肿痛,微微睁开眼向后看去,发现黑斗篷正处于离这里还有数百米的距离,我的身体恰好被自动扶梯挡住,他才会采用与我如出一辙的伎俩,将灭火器打爆,阻碍我的前进。
服装店里的女店员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按下柜台边的火灾报警器,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运作,开始浇灭这团烟雾。
在我重新看清店内布局的一刹那,又一道枪声响起,眼前的试衣镜碎裂成一道道粉末状的破片,只剩下光秃秃的外边框仍旧挺立。
“呼,果然静止不动的物体比较好命中。这样子你就没法逃了吧,小白鼠。”混杂着人群中慌乱的尖叫,电流般嘶嘶作响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正当我回身掏枪,想作牵制之际,黑斗篷一口气缩进与我的距离,先一步将枪架在了我的脑袋上。
被残留着子弹余热的枪口抵住额头,先前一直压抑着的恐惧一并爆发了出来。
四肢逐渐变得无力,左轮枪顺着手掌心滑落,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对不起。”
“欸、欸……?”
听到黑斗篷没来由地向我道歉,让我下意识地以为他忽然良心发现。
“既然都像这样表达过歉意了——”
“就算是死应该也不会有怨言吧?”
怎么可能不会有啊喂!!
“等、等等——”
我跌坐在地上,拼命地向后退去。
快思考、快思考,绝对还有什么反击的手段!
——别躲开,森世晓!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欸……?
“再见。”
竞争者的枪口爆发出最后一次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