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迷中,陈冬霖看到了一些混乱的光景。
她很难形容那些景象是以着什么样的规则进行运转的,只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记忆走马灯般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演,毫无规律,像是时光的录像带错乱了一样。
‘小霖,你真的是妈妈最重要的人。’
冬霖想起来了,这句话是妈妈和她说的。
但是在岁州的时候,妈妈也说过‘你这个麻烦鬼’之类的话,也许是那段时间她的压力太大了,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冬霖学会了在妈妈面前用笑容去带过那些不顺心的事情,甚至后来在学校的处境也没有和妈妈说过。
因为对比起妈妈承受的,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公其实都没那么糟糕。
而且冬霖觉得自己也不是一直在被欺负,在一片排斥和厌恶的呼喝中,她发现了对自己态度不同的人,那是名为鹿几的男生,其实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对白屈指可数,但是冬霖觉得自己读得懂他的眼神。
鹿几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自己,在自己被欺负的时候,他也在一旁焦虑着。
所以那天放学鹿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才会说出谢谢你这三个字,所以后来她才会向他抛去求助的眼神……
那时候冬霖真的以为自己的处境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她真的有在努力啊,即使后来妈妈突发心梗去世,冬霖也还没有放弃努力,因为冬霖知道妈妈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认输,所以自己也决不会认输。
搬到玉城以后,开始有了更多关心自己的人,露露姐,梓予,爷爷,舅舅和姑姑……
但陈冬霖总是会想起那个叫鹿几的男生,所以知道他搬来玉城后,冬霖才会想要去见他,可鹿几却转身逃走了。
那一刻,冬霖再一次觉得是自己为难了鹿几。
后来他虽然愿意再和自己见面,也经常会流露出真挚的笑容,但隔在两人之间的壁垒却不知不觉越砌越高,越来越难以跨越。
陈冬霖觉得是因为自己太贪心了,明明得到了幸福,自己却变得不满足了。
坠落……
陈冬霖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冰冷的湖水几乎要冰封了自己全部的感官,衣服里的气泡浮上水面,在密密麻麻的气泡声中,冬霖好像听见了很多其他的声音。
那是非常温柔的,可以让自己卸下一切负担的温暖声音。
‘妈妈我啊——因为跟小霖在一起,所以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霖,少爷好像想见你哦,今天在我面前支支吾吾的,啊啊,青春真好啊,搞得姐姐我也想回去读高中了。’
‘阿霖你看这张照片,鹿几那家伙真是搞笑哈哈——考完试之后叫他一起去玩吧?’
‘冬霖……我……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冬霖说的其实也没错,我一直都没有考虑到周围人的感受,所以才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鹿几……
不是的哦,我才是那个需要说对不起的人。
‘因为那家伙欺负了你,之后也一点都没有要悔改的打算,我也算认清了他的本性了,所以才……’
是我……是我害鹿几失去了朋友。
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冰水之中,陈冬霖的双眼掀开了一条缝隙,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沉,肺部里最后一口空气,也化作了更多的气泡浮上头顶,在这些气泡中,她仿佛又看见了过去那些幸福的光景。
只是那些光景此刻变得混乱无章,并逐渐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
嘀嘀——
嘀嘀嘀嘀——
嘀……
预设的手机闹铃,已经停了又响不下三次,但是鹿几还是不愿意醒来,明明把闹铃设在早上7点的目的就是为了重新开始。
明明三天前感冒就已经好了,鹿几也下定决心要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可当早晨的阳光第三次从窗户照进房间,鹿几却还是没有爬起来。
鹿几以前看过一本名为《变形记》的小说,不是电视里那个经常被曝造假的城乡《变形记》,而是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写的一本中篇小说,故事里讲主人公某天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丑陋的甲虫。
鹿几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虫子,不过是肢体短小,形体臃肿的肥虫,他不想像甲虫那样爬起来,只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真的是,起床了啦朵儿,不是说好要去小霖家里拜访的吗?”
清子把鹿几的被子掀开,这才发现他其实一直睁着眼睛,眼袋发黑,明显昨天睡得也不太好,清子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了。
“……今天要好好跟人家道歉哦。”
今天是春节过去的第一天,距离陈冬霖坠入冰湖之中,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结束的呢,鹿几现在只记得一些破碎的记忆,将冬霖救起来以后,鹿几也陷入了低温症当中,是开车赶过来的露露姐把他和冬霖一起送到医院的。
冬霖没受什么伤,但是鹿几想不明白,为什么冬霖直到昨天才出院,明明患上感冒的鹿几都在第二天出院了。
他问起这几天一直去医院帮忙的清子,她给出的解释是冬霖的体质和一般人不一样,需要再多做一些检查,但是鹿几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前天他也去医院见过冬霖,她看起来很健康,只是眼睛里的神采似乎不如以前那么生动了。
这导致鹿几后来不敢再去见她,电话也好,微信也好,都没敢再联系她。
鹿几觉得自己犯了错,也许自己不应该再见她了,因为她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关心她的人,她的爷爷,露露姐,梓予,阿苑也是,她的舅舅姑姑也回来过年了,鹿几在医院见过他们,是一对很温柔的夫妻。
那些人都对冬霖很好,唯独自己总是给她带来麻烦。
张多那个混蛋倒好,制造了这个烂摊子以后,自己反倒回了岁州,虽然是自己在他说要留下来负责的时候叫他滚的。
鹿几不觉得张多这种人有资格再出现在自己和冬霖面前,他决定再也不会原谅张多了,也再也不会见他。
但是鹿几也觉得,真正应该滚出玉城的人是自己。
早餐的时候,鹿几没吃多少,因为怀揣着心事衣服还穿反了,还是出门的时候清子提醒他,他才注意到这点。
走进冬霖家小区的时候,鹿几竟有一种立即逃离的欲望,对和陈冬霖见面这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明明刚在玉城见到她的时候,自己是那么得想和她再见面,这时候却感觉自己像是走在逆流之中一样。
不过鹿几的不安注定是多余的了。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在紧闭的门扉前面,冬霖家的爷爷拦住了鹿几和清子。
“小霖爷爷,我们是专门过来道歉的,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小霖呢?”
“回去。”
面对老人家的顽固,清子叹了口气:“至少请收下这些……”
清子从包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红包,数量和厚度,都比一般人家给的要多得多,鹿几总觉得这些钱似乎还包含了其他的意味。
不只是新年的祝贺,也是清子想要为鹿几的错误作出补偿。
“我们不会要你们的钱,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这不一样,这是给你们家孩子的红包。”
最后以着对方不接受,自己就绝不离开为由,才让老头收下了红包中的其中两个。
“我们家亏欠冬霖的就已经够多了,自己都还没能完全弥补过来,但是也绝对不希望别的人再来对这孩子造成伤害了。”
老头最后的这句话,虽然是对着清子说的,但鹿几却知道他在告诫的对象是自己,只是碍于长辈的面子才没有对自己直说。
他的潜台词是——不要再和冬霖见面了。
不要再和冬霖见面了……
回程的路上,鹿几好几次都有想哭的冲动。
明明今天没有下雪,天气也是难得的大晴天,但是鹿几讨厌晴天。
因为晴天只会对冬霖造成伤害。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