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请用茶。”
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往待客桌上放了三杯茶水,每一杯离客人的位置都恰到好处。
鹿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举止得体的小孩,他显然受过了良好的家教,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小孩会是张多的弟弟。
怎么可能啊?那个粗鲁的张多,居然有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式的弟弟,待客厅一角的墙壁上贴满了一等奖和三好学生之类的奖状,大部分都很新,显然贴上去的历史不长,获奖人则写着张胜两个字。
“你和你弟真的有血缘关系?”
于是鹿几忍不住对张多说出了心声。
“你说这话也太没礼貌了!”
“弟弟很可爱呢。”
被冬霖夸奖的张胜,忍不住摸了摸头:“谢谢姐姐。”
张多有些忍受不了客人怀疑的目光:“行了小胜!别忙活了,快回自己房间去。”
“这就赶我走了啊……要不是我泡茶的话,哥哥你什么都不会准备不是吗?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哦,是朋友吧?很难得啊。”
“啰嗦啦,回去啊。”
“知道了啦,那么你们慢用,需要添茶再叫我哦。”
张胜点了点头,捧着托盘离开了张多的房间。
鹿几这时候才有功夫观察四周的环境,总体感觉非常的普通,原以为张多的房间应该会乱糟糟的,但看起来却完全不像那么一回事,各种物件都摆的整整齐齐的。
他的兴趣和同龄人差不多,桌子上摆着三五个岁州的人气火车头模型,他还看一些比较王道的热血漫,每一本边角都起皱,显然翻过了很多次,但课本却几乎都是崭新的,连笔都不见几只,显然平时没怎么做过功课。
“怎么,看什么?”
兴许是鹿几盯着他房间看得太久了,张多有些不满。
“没什么,就是感觉挺普通的。”
“你是来故意找茬的吗?”
“未尝不可。”
“你!”
“好了好了。”
眼见两个男生聊不到几句就开始有发脾气的趋势,冬霖赶紧安抚了一下场面。
“其实这次来是想聊一下……关于我们三个人的事情。”
“又想让我道歉吗?”
张多又是这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虽然说来之前冬霖就要求自己保证不会发脾气,但听到他的语气是这样,鹿几还是觉得很难接受。
“你真的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鹿几。”冬霖拉了拉鹿几,想让他不要再提这个话题。
“冬霖,我就问这一个问题。”
冬霖望向鹿几,看见他眼神平静,并没有发难的意图,于是也就不再阻拦了。
鹿几看向了张多:“也请你能够好好回答我,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他的声音非常的宁静,却让人洞察到了其中的不容抗拒,如同被手帕包裹着的冰块,那一份凉意是一点一滴渗透而出的。
“所以都说了……”
本来并不想正面应对,但触及鹿几认真的眼神,张多顿时叹了口气。
“的确,就那件事的性质来说,我以前确实是有错,但事到如今要我道歉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能够把当初的人都凑齐,因为有错的又不只有我一个,欺负人的事也是,又不是我先开始……”
当初的那场集体霸凌,开端是由谁引发的,现如今也已经没办法说清楚了,张多只是将其推至明面的罪魁祸首。
因为在此之前陈冬霖就一直在受欺负,光是鹿几知道的欺负过她的人就不下七个,其中还有些是原先公认的三好学生,当欺凌成为一种风气的时候,连胆小者都会变得“勇敢”。
“既然你知道自己有错就行,我来之前也没指望你能向冬霖道歉,在玉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也已经决定,就算你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了。”
张多还不知道那之后冬霖患上了盲症,但鹿几也没打算把这件事拿出来提,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这样……那你又干嘛要找到我家里来?”
“你以为我想见你吗?要不是冬霖……算了。”
鹿几没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样的话只会一直没完没了。
“总而言之,我和冬霖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已经不需要你的道歉了,当然这不代表我们已经原谅你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彻底揭过……所以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这是鹿几和冬霖在来张多家以前,所达成的一致决定,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在冬霖鼓励的眼神中,鹿几还是向张多伸出了自己的手。
“这是……”
“还看不明白吗?握手言和的意思。”
看着处于诧异中的张多,鹿几还是说出了冬霖希望自己传达的话语。
“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的那些不愉快,我虽然不会忘记,但也不会再以此为由针对你了,如果将来还会有见面的机会,我也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你,但是相对的,你也不要再做一些惹人生厌的事来挑战我的底线。”
鹿几呼了口气:“如果能够认可这点,那就握手言和吧。”
“这是你个人的决定,还只是单纯是陈冬霖的意思?”
张多没有第一时间接受,而是忍不住看向了陈冬霖,他当然知道,鹿几会愿意来见他,肯定是陈冬霖在起作用。
“二者都有吧,所以你的回应是?”
“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张多叹了口气,还是握住了鹿几的手,虽然一开始他是想得到鹿几的谅解,但在玉城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于张多而言,现在这个各退一步的局面,就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
达成一致以后,鹿几和冬霖就决定告辞了,虽然张多的弟弟小胜,想留他们下来吃个饭,但是饭点还没到,鹿几两人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再逗留下去,所以最后还是拒绝了。
回旅社的路上,鹿几一直闷不做声地看着车窗外的风铃木,冬霖有些担心他,于是便捏了捏鹿几的手掌,他这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鹿几,让你这么为难。”
“没关系了已经,连冬霖你都已经不计较了,我再耿耿于怀,其实也没有意义……不过,你的眼睛有好一些了吗?”
愿意去见张多,鹿几也有希望刺激冬霖眼睛恢复这一层考虑在。
听见鹿几的话,冬霖于是凝神望向窗外的景象。
今天的紫外线强度不高,但空气质量很好,能见度也相对良好。
风铃木的黄花堆砌在车窗外,公交车每向前迈进一段距离,窗景便跟着运动,如同高明的摄影师拍摄的镜头一般,美轮美奂。
但现在的明度,显然还不到冬霖的可视范围,所以无论她怎么努力用眼,都不能够从黑白灰的世界里提炼出更丰富的色彩来,此刻那些花朵依旧是那么的单调,死气沉沉。
但面对鹿几期待的眼神,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嗯,好像要比之前好很多了。”
“是吗,那就好。”
鹿几于是松了口气,此后一个全新的打算也在鹿几心中成型了。
‘除非你能够把当初的人都凑齐,因为有错的又不只有我一个……’
这句话,张多今天虽然是无意中脱口而出,但却给鹿几提了个醒,如果冬霖再见到小学五年级的那些同学会怎么样?
“冬霖,我们来办一场同学会吧?”
鹿几和冬霖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把小学五年级的同学重新聚集起来,虽然并没有期望他们愿意见冬霖,也不指望他们能对当年的事做出什么回应。
只是时隔多年以后见到了张多,又在昨天和小树重逢,鹿几发现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也许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
如果,他们能够平等地对待冬霖,不再把她当成取乐的对象,而是和自己平等的、人如其表的人。
那陈冬霖的世界,会不会再次被色彩所填充?
“同学会吗……”
听完鹿几的话后,冬霖却觉得很不安,要再一次见到那个班集体吗?那时候冬霖虽然很努力地想要融入进去,却总是会被人“一脚踹出来”。
对待她的与众不同,头发,那些人用剪刀剪、拿墨水染;眼睛,用LED灯和手电筒照;皮肤,则想要令其暴晒……
那些不是基于外表发生的欺凌方式,就更不用提有多少种了。
当然主动霸凌的人和煽风点火的人属于少数,班级里更多的是鹿几这样的选择袖手旁观的人。
所有的这些人,她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吗?
陈冬霖努力思考着,但是光是想象到那个场景,她的双手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发抖了,即便紧紧地抓着衣摆也不能够停止。
不想去,这是陈冬霖的想法,但是鹿几也努力地面对了自己讨厌的事情,所以她觉得自己也要努力才行。
在冬霖内心挣扎的时候,鹿几用手将她额头上的留海掀起来,感受着额头的柔软以及那一份属于女孩的温度,鹿几开口了。
“冬霖。”
从鹿几的眼睛里,冬霖不知道自己看出了喜悦还是忧伤,又或者是二者交织的复杂情感,但它们原本是不能交织的,引发这一奇迹的,是那一份如同细水长流般静谧无声的温柔。
“和冬霖见面以前,我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除了随波逐流以外哪里也去不了,我的人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目标的东西,我也没有想做的事情。”
鹿几停顿了一会,在冬霖接收到自己的话语后,他继续说道。
“但是在和冬霖见面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愿望,我希望冬霖你能够喜欢你自己,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哪里都可以去……如果冬霖也这样想的话……”
这么说着,鹿几却忍不住垂下了头,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这些话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了呢?鹿几不太明白。
只是,看着眼前的冬霖,他就忍不住想要倾诉,而她,也一次都没有让自己失望过。
“我也是!在和鹿几见面以后,我也觉得自己要比以前有勇气了。”
感情,通过语言这一媒介溢流而出,并被赋予了难以想象的魔力,陈冬霖顿时粲然一笑。
“我们来办吧,同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