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脚下站立着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尚未完工的铁塔。

现在是晚上五点四十,白昼的光在此时正在徐徐地褪去,脚下陌生的城市就宛如陷入沉眠的熊。尤其是在残冬季节的黄昏,路灯虽然还没有亮起,但是街上已经完全见不到人了。

气候似乎也很失常,几天之内阴云涡旋着翻覆,伴有偶尔呼啸的风和铺天盖地的雪花。

这使她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在破损的荧幕上见到的黑白默片。

(因为我的到来,这座与世无争的小城,究竟是在愠怒,还是在悲鸣呢?)

之前不曾有过像这样的感觉,但单纯就景象而言,在她胶卷一样的记忆碎片里曾经留下过许多。

比如不列颠连绵的雨季。

那些整天淅淅沥沥的雨水,和现在的天气一样,不断的落下,升腾,落下又升腾,雨点会轻轻地敲打着那些花岗岩的教堂,古罗马风格的都铎塔楼,还有缓缓踱步在薄雾中的木架马车。

还有那些攀附在于教堂两侧鳞次栉比的小庭院黑砖外墙上,在轻柔的微风中摇曳生姿的葡萄藤叶片......

每当心中的缝隙被雨水所填满,至今已经快两百岁的少女有的时候会自顾自地哼起小调。

所以对于所谓的美景她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有些Jaded。

但是这次的感觉并不一样,这座城市极为普通和陈旧,甚至毫无美感可言,但是却格外吸引其目光。越接近它,越感觉到思路和方向感的清晰,但是在踏入城市的一刹那,又不禁陷入了混沌和迷惘。

而且,这并不是像初夏那种舒适宜人的季节,风刮得凛冽。

总的来说,这座城市本身,就像是强有力的结界,在投身进去的一刻,就已经沉醉在它或者温柔或者怜悯的视线里。

在旅途中,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当然也包括了旅途的终点。每到一处,她都会想“也许这里,这里就是梦境最温柔的余音”。

她颤抖着声音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寂寥的晚风。美丽俊俏的脸因为喜悦,悲伤或者无奈显示出奇怪的神情。

少女张开双臂,放任自己的身体朝着地面坠落下去——

一开始的数秒,失重感并没有那么明显,有可能是身体过于空虚所致。因为少掉了不少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东西,所以感觉轻盈地想要飞起来。

她真的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和飞翔一样。从少女时代她就已经发现,高处有着神秘的吸引力。

或许这时,真的就和雪花一样在空中毫无目的地漂游。

“你的生命,是虚无缥缈的幻想。”

巧的是,深埋在记忆里的那个低沉的男音突然在颅内回荡起来。

记得,好像是在克里特岛边缘的某个水手的港口,在一间嘈杂小酒馆里。

是的,就在那儿,穿着黑色风衣,用帽子将脸大部分遮住的男人。他用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作为代价来寻求我的宽恕和接纳,他言之凿凿地说着实现愿望,同时也这样友善地警告——

“基于幻想所得的生命,即将随着幻想的破灭而逝去。即便如此,你还是这样执着于几乎不可能的事吗?”

并不是严厉的斥责,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他询问的时候,没有携带着自己的爱憎,就像是法官在审问犯人。

(他明明,是知道答案的,不过是想从我这得到认同罢了。)

少女的思想就像是沸腾之后冗余的泡沫,哪怕是身在局中,也依然感觉在无言地旁观着,看着渺小残损的身体,在大地与天空的交界处,在那个名为人间的交界处,蹒跚而无力地行走。

旅途的终点会在哪里,有的时候她一度忘却了,硬要说起来的话,因为它过于遥不可及,以至于无法时时刻刻地想着。毕竟想要下定杀人的决心,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不用说保持着同一种目的生活两百年了。

单纯地观光也许会有趣一些。但是完全没有闲暇地观察,寻找,试验,失败再观察,寻找,试验,失败......像是达尔文挖掘化石一样,于庞大而复杂的土地,以及更加庞杂的人类系统树中来回反复,来回反复,来回反复——

这份观光客的激情早就消磨殆尽。

依然驻留在心里的仍然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事到如今的旅途,也只有这样一份如同梦境般的目标值得记忆了。

是的,遥不可及的,梦境的远方......

等到坠落的失重感终于占据了身体,他的声音才渐渐地减弱,现实世界的映像逐渐出现在眼前,最后呈现在脑海里的是这副景象——

地中海碧翠泛白的浪涛,

三桅的帆船“圣劳伦斯号”,

身着洋装的金发少女,以及为她撑起阳伞的东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