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雄的盾牌可以杀死英雄(chapter two)

(南良树视角)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刚过两分。

已经有一整天没怎么睡觉了,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身边浓厚的墨色仿佛就是摇篮曲一般,催促着倦意涌上我的心头。身边那些本来投射出橘色灯火的民居已经早早陷入了沉睡,这个时刻,只有染病一般羸弱的路灯在颤巍巍地发着白光。

用手拂去眼角跑出来的几滴泪水,我向身边那个慢条斯理的金发人偶看去。

红色的高跟鞋在梆硬的街道上发出沉稳而细碎的声响。不过她并没有看向我这边,而是专心致志地向前走着。

“那个我说,绘姐您就不感到疲倦吗......难道说惑本身具有不需要睡眠的特质?”

“你这家伙把惑的身体当成永动机了吗?”

她冷冰冰地把我的问题呛了回去,被深紫色的眼睛恶狠狠瞪了一眼的我只能回报以尴尬的微笑。

“说起来,绘姐你最开始说要去远山家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要说原因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额,怎么说呢,您明明一直都不愿意插手这种事的,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主动想要参与进去?”

绘姐用她一贯以来的平稳语调地接过话头。

我稍微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沉吟了一会,继续说道:

“Geis,知道吗?”

“......只稍微听说过,好像是一种中古时期欧洲大陆盛行的诅咒来着。”

“哼,中古时期......你们对于魔术的认识都过于狭隘和落后了吧,虽然神秘的灵魂早就被蒸汽和煤炭所摧毁,但就‘术’而言,只要有人知悉方法就完全有可能继续传承下去,使用Geis的方法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唔?那您的意思是?”

“现在,你的身上,就有这样的禁咒。”

“我身上吗!”

我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

绘姐皱起眉头,继续说道:

“记得吧,第二起杀人案的现场,那个远萃想要杀死你却伤到了自己。”

“......”

“根据我的观察,应该是某人在你和她之间设下了生体联结的禁咒。通俗来说,就是她对你的伤害将会被转移到其自己身上。”

“虽然就目前来看,你身上的Geis没有明显的负面特质,但是放任不管的话,要是之后发现有什么不便的话就麻烦了。所以,干脆就切断好了。”

“切断的方式是......”

“当然就是破坏生体联结的另一端了,也就是所谓的杀死那个凶手。”

“这我倒是不反对,但是到底是谁呢?在我身上......”

“到了。”

就在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绘姐突然打断了我,脚步也跟着停下来。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的地,也就是绘姐所说的,黄金果实的惑的藏身之处,就在眼前。

历史悠久的北栾中学仿佛夜色中岿然的岛屿,安静地沉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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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一个小时前——

“初中?远萃读书的初中?”

“对,你知道吗?”

就当我在为如何安置远山的身体而焦头烂额时,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绘姐这样说道。

“嗯......应该是北栾中学吧,好像远山有提过。”

“北栾中学是吗?”

绘姐喃喃自语地找了把椅子坐下,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敲着玻璃桌面。

“......发生了什么事?”

我谨慎地问她。

绘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

“那所中学似乎历史很悠久了吧,良树。”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据说前身是上世纪初传教士们建立的教会学校,不过这些您应该更了解才对。”

“我可没有闲暇去一一关照你们人类的历史,再说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着该死的好奇心。”

绘姐好像稍微有点被激怒了,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那个地方既然是教会学校,应该会有教堂吧......”

“教堂?您说教堂的话,就在北栾中学的后山上喔。”

绘姐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盯着我。

“你怎么会知道?”

“唔,要说原因的话,我曾经和远山去看过日出......额,就在北栾中学的后山上,等日出的过程比较无聊,他就和我闲谈起来,他说在他读高中的时候,清晨可以听得到教堂的钟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座教堂就荒废了......”

“良树,话太多了。”

也许是我看错了,绘姐居然嘴角抿着一丝微妙的弧度,不过说起来,我从未见绘姐笑过,在那小巧而精致的白瓷般的面庞上,总是笼罩着愠怒或者严肃的阴翳。

“你看这个。”

她将一张照片甩到桌上。

照片上的女孩无疑是那晚差点要杀死我的惑,虽然长相和身材都和远萃别无二致,但是完全感受不到少女的气息,尤其是在灰色斗篷的掩盖下,她的侧脸展现出的是完全的死者才会有的冷意。

绘姐沉默了一会,问我:

“你能看出来,这是在哪里拍的照片吗?”

“唔......商场?”

“明知道错误的答案就不要说出来耽误时间。”

我再次审视了一遍,视线移到了惑的后方,可能是拍照片者想要突出人像,于是背景就被顺理成章地虚化了。

我仔细看了半天,才从一堆混杂的色彩中辨别出阶梯一样的大方格。

但是想让我凭借这种模糊的印象做出什么确切的推测的话......

我摇了摇头。

“哼,说到底是你们见识短浅,不过也不是你的错,毕竟远东地区对于基督教而言过于陌生。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种东西即便是被拆解成零件我都能认得出来,”

绘姐轻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青瓷烟斗小心翼翼地收好,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表情便向大门走去。

“ pipe organ(管风琴)。”

门被打开了,突然倒灌进来的风让我猛然一颤,才被环境所同化的鼻腔这时又微微地感受到四面而来的铁锈味。

“It is the green-eyed monster which doth mock the meat it feeds on.”

像是颂唱歌谣一般难以理解的话语,回荡在稍微有点寂静的楼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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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间倒回来。

我和绘姐所处的位置,正是北栾中学后侧的那座废弃的教堂脚下。

“你看。”

顺着绘姐的阳伞所指的方向,我看见教堂门前的阶梯上散落着滴滴暗红色的血迹,不仅如此,抬头看时,教堂坑坑洼洼的正门上,半个模糊的血手印已经和赭红的铁锈混在一起。

干涸如同油漆一样的浓厚色彩。

绘姐和我交换了眼神,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门。

点滴的血迹成为了顿挫延伸的不规则曲线,它的主人似乎已经无力站起身来,只能艰难地匍匐着爬向前面,没有理会那些破碎的地砖如刃般锋利的凸起,没有理会那些从缝隙间突刺而出的植物幼茎......

染红了,那些本来是鲜绿的顶端.......

视线沿着那些被缝隙贪婪吞噬进黑暗的血迹,最后定格在那个靠着牧师讲台阶梯坐下的小小灰色身影上。

月光被教堂残朽的天花板筛成细碎的乳白色光柱,斜斜地照在裹成一团的灰黑色斗篷上,而汩汩的血,正从斗篷的边缘逐渐向外渗出。

绘姐和我都没有说话。

“能够被你们杀死的话,真是太好了。”

斗篷里传出了虚弱的女孩声音,接着便从中缓慢地探出少女的头来。

憔悴,苍白的面容,沾着被血痂固定在脸上的蓬乱黑发。

只不过和远萃一模一样......

不,并不一样,她肯定不是远萃,她是杀死秦舞羡,杀死路人,并且夺走远山和远萃性命甚至要杀我灭口的怪物。

我深知这样的道理,但是在那一瞬间——

看到她脸上似乎是了无遗憾般的微笑时,我的心居然稍微地不自然颤动了一下。

即便是对人类而言罪大恶极的凶犯,我也不希望她像这样死去。

但是——

“找你好久了,秦舞羡。”

绘姐悠悠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瞪圆了眼睛。

“您很聪明呢,不愧是优雅而高贵的王女殿下,请您容许我不能为您行礼。”

那女孩像是很释然地点点头。

“不......不对,绘姐,我亲眼看到秦舞羡已经......”

绘姐冷冷地那蜷成一团的女孩,并没有理会我的惊诧,继续用她一贯而来的不近人情的语气说道:

“既然你的态度如此谦卑,我也不能没有回敬。但是王女不可向平民行礼,那么就赐予你亲耳聆听吾之审判的特权。”

“感激不尽。”

“好。”

绘姐拿起阳伞在地上敲了几下,然后指向女孩,大声地说道:

“就是你提前进入人偶里,然后假装杀死了自己,为了让我看不出你的灵魂被取走了,还欲盖弥彰地挖去了眼睛,如果是被惑袭击的话,反倒是被抽取了灵魂才是正常的表现,你那样做,应该是为了不想因为被人类发现尸体的异常而掩人耳目吧。在那之后犯下的罪行就更不用我多说了。”

凶手保持着沉默,回音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反复回旋。

“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呢?明明......明明都这样谨慎了。”

听到她的疑惑,绘姐叹了口气。

“确实计划得很周详,每一个环节。但是命运早就在你的道路上布满了伪装巧妙的陷阱,以至于纰漏百出。要悔恨的话,就去责难你那本来如此的命运车轮吧。”

“首先是良树的运气,如果不是他来找我,我也不会发现他已经被下了Geis的诅咒,事件也不会有进展。而且在和真正的远萃交谈了过后,即便我怀疑你的灵魂可能被抽走了,但,直到良树又发现了这个——”

绘姐说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在秦舞羡家发现的照片残片。

“这是?”

“在你家找到的,夹在那本《罪与罚》里,那本书本身就足够可疑了。”

“就凭这个吗?它只是残缺不全的照片而已。”

“哼。”

绘姐用指尖捏起碎片放在眼前,

“剪碎的照片就像是被随意丢弃‘Fortune cup’中的红茶渣,出色的占卜师能够从茶渣的形状里占卜吉凶。虽然我讨厌预言,讨厌故弄玄虚的步骤,对那些19世纪那些闲得发慌的贵妇人也很鄙夷,但是......”

在黑暗里,绘姐左眼上戴着的镜片开始变色起来。

仿佛是摇晃的烛火,橘色,红色和鲜亮的黄色在上面肆意地流动,像是染上了缤纷的颜料,令我莫名想到梵高的名画《星夜》,而镜片背后,绘姐充溢着神秘感的深紫色眼眸则正如同森罗万象的宇宙一般。

“我的祀器,名为‘阐释’呢。”

她手中的残片边缘开始涌现出流动的光粒子,仿佛飞舞的萤火一般,而在金色的粒子铺垫下,以原来的照片为基点,面积正在不断地扩大——

投影一般,映像出现在夜空中,是两个人在牵着手,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是远山和他的妹妹远萃。

绘姐的话还在继续,

“不仅能够看到破碎之物的全貌,还能连同它们被毁坏时的情绪一起看得清清白白。而你剪碎这张照片时,到底怀揣了怎样的情感呢?如果你自己都忘了的话,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

绘姐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是强烈的憎恨,扭曲的爱意,以及——”

她松开了手,残片如同凋残的落叶飘然落地,而粒子则顷刻消失。

“几乎掩埋一切的嫉妒啊。”

教堂里再度陷入了沉默,像是思考了很久,秦舞羡继续问道:

“那么,您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绘姐应声回答道。

“很简单,同样通过照片。”

“......谁的?”

“当然是被你杀死的那个路人的相机里所保留的相片。”

“......”

“那个人,是个惯于跟踪和偷拍年轻女初中生出卖照片的变态男,从他相机里的记录来看,应该是在最近盯上了远萃。但是却不幸,不,这是他活该,在某一时间,他将真正的远萃和你混淆了,然后跟踪错了人。关于这点你应该很清楚,这难道不就是你杀死他的理由吗?”

“......我杀死他的理由吗?啊......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完全被自己的计划所蒙骗了呢,也许是我自己在自作自受吧。”

伴随着几声艰难的呻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斗篷也随之落地。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但是......”

“但是!”

绘姐高声打断了她。

“但是命运玩弄你最阴险的招数并不仅仅如此,比起良树与生俱来的强运,我举世罕见的祀器,你所犯的最大错误是什么呢?”

绘姐的语气突然悲悯了起来——

“那就是轻信了那个预言师的花言巧语,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她那双恶魔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