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遗弃的河神之女

被那个金发的侦探毫不留情地揭穿伤疤是极为痛苦的,但是一想到能够就此解脱,终于可以大声地说出来时,秦舞羡的内心又有一些畅快。

少女是如何与那个望而生畏的少年熟识的呢?她的脑海里飞快地追溯着和他共同度过的记忆,故事开始重新放映——

少女迷路了,在某天的黄昏。

身边是完全没有见过的景色——无论是半融的积雪,焦黄的杂草,还是泥泞并且盘旋的山径。

“早知道就不来了......”

她心里积郁着无名的怒火,嘟囔着一屁股坐在教堂的门前。

“真的是奇了怪了,为什么这样破破烂烂的空教堂会有那样好听的钟声啊!?结果害我自己跑上来了,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了啦!”

她环视了一会四周,天色已经阴暗下来,太阳的身体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没过多久黑暗就会降临。略有些微寒的风掠过披在山上的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般的枯草。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抱着膝盖缩在墙角。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墙角那些蛞蝓游走所留下的令人反胃的银亮轨迹了......

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她的小小心灵中重复着这样的疑问。

该怎么办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我啊......

好陌生的城市......

阳光总是这样的冰冷,风也和刀子一样,灰灰沉沉的建筑墓碑一样地插在脏兮兮的积雪之中。既没有在高高低低的田间地头铺成地毯似的紫色薰衣草,也没有橙黄鲜红的洋溢着热情和浪漫的石砌村庄。

人也一样,都冷漠地自顾自活着,街上也冷冷清清。姐没有没有那些穿着红紫色蕾丝长裙,戴着花篮一般的帽子,于下午慵懒的日光下怀抱着猫闲谈的少妇,也没有那些在教堂发白的十字架前面色凝重,虔诚诵经的基督徒。

我父母的故乡,居然是这样令人嫌恶的地方吗?

“真是的,讨厌死了!!!!”

少女忍不住骂出声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哟,请问你,在这里干嘛呢。”

耳边传来陌生但是开朗的嗓音。

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率先看清的却是他桀骜不驯的黄色头发,因此心里咯噔一下悬了起来,毕竟提到染发,少女心中的第一印象无疑是具有破坏性的叛逆少年。

很容易就使人联想到电影里的古惑仔,流氓,劫匪之类,即便是在人潮拥挤的街上,看到他的样子当然也会选择低着头绕开,跟不用说在这样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环境里,她不会希求这样的相遇会招致什么好结果。

但是为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情绪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完全没有想要理会他的意愿。

少年并没有生气。

“啊,所以说,你这是迷路了吗?你家在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夜晚的时候山上可超——级——冷的喔,虽然冬天才过去,但是山上的气温比较低,保不齐还会下雪的啦。”

他特意强调了“超级”两个字,使她有一种被无端恫吓的恼怒感。

真讨厌,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而且,家那种地方.......

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像刺猬般整个蜷缩成一团。

“诶?不理我啊。”

叛逆少年像是极其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出乎意料地在她边上盘着腿坐下来。

“怎么说呢,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嘛,不过也没有关系。”

少年哼哼哈哈地说道,少女则立刻往旁边挪了挪。

晚霞很快就消逝于天际,深沉的黑暗降临后,并肩坐着的两个再无交流的陌生人,似乎与山的景色完全融为一体。

夜晚的山上很安静,是能听得见心跳的那种沉浸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突然感到身上有点冷。确切来说,应该是“发寒”,在低温的环境下呆的太久了,她感受温度的神经都有些麻痹了,结果给夜晚悄无声息的凉意钻了空子。

现在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家中带出的夹克,单凭如此想要抵御深夜的寒冷是绝不可能的。可悲的是,现在彻骨的寒意已经完全渗透了进来,她的肌肤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因为听到了教堂那摄人心魄的钟声,就不顾一切地来到这片完全陌生的区域,结果连必要的保暖措施都没有采取......

话说谁能料到居然会在山上迷路啦!

就在她在心底抱怨着这座城市的迟钝,粗俗和令人难以忍受时,身边那个死气沉沉的雕塑却突然动了起来,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解扣子的声音......

然后猛然地,漆黑的沉重物体猝不及防地压上了少女的身体——

“啊!变态!你干什么啊!!!”

受到惊吓的少女像弹簧一样地蹦起来,用尽全力的抡起一巴掌照着男子脸上甩过去。

啪!

少女与提着刚脱下外套的男子尴尬地面面相觑,同时惊讶地叫出声来。

“诶?!”

几分钟后——

裹紧了少年的羽绒服,她的全身逐渐暖和起来,只不过脸颊好像发烧一般滚烫。

才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呢,毕竟第一次穿男生的衣服,而且刚刚还发生了这么大的误会。

想到不能心安理得地滥用他的好意,她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

“那个,我要向你道歉,刚才我以为你要......”

“嗯?看见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在这种夜晚睡着的话,百分之百会感冒的啦。嗯......怎么说呢,女孩子有警戒心也是件好事哦,如果我妹妹能像你这样成熟就好了,在自我防备上,她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超级大笨蛋呐。”

“真好啊,有妹妹。”

“诶?那个,恕我直言,这我有点不太明白耶。如果“有妹妹”也能算是优越感的来源的话,那么有家人......”

“我说的就是家人啦!家人!你个笨蛋!”

她鼻子一酸,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冲他大声嚷嚷道。

糟了,眼泪又要忍不住了......

男子立刻就不说话了,沉吟良久,他很自责地轻声说:

“是我的错。”

少女停止了啜泣,然后自嘲般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应该说,我本来,就不该羡慕的......”

家人,再普通不过的角色,在她的世界里,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全部化为随风逝去的灰烬和一套纯黑的礼服。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充满着粗俗气质的城市的原因,往后独自一人的生活,她根本就不敢想象。

接下来的夜晚,被她絮絮叨叨的述说所填满了,她语无伦次发泄着孤独的感情。不过她的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在胡闹,毕竟谁会天真到听这种晦气又无聊透顶的气话啊。

哼,管他是不是在听呢,反正是个陌生人,今晚之后,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当然,这样还算理智的想法在少女的脑海里只闪过了一瞬,一会儿就被本能的发泄冲得一干二净。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话题,更不知道在那之后两人沉默了多久,筋疲力尽的少女有点昏昏欲睡。

她的头不受控制地靠在了身边男子的肩上。这个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少女可以摸着良心对天发誓。反倒是那个黄毛男子有些腼腆,他无言地帮助少女盖紧了身上披着的衣服:

“那个,虽然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如果是我的话,每次心里有难受的事情,我就会来到这里,之后心情就会好很多,不信你看。”

他伸出食指,少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星空。

原来如此,因为在山区,又没有都市夜晚闪烁不休的霓虹灯,加之天气出奇地晴朗,于天穹上镶嵌着的明珠们格外地明亮。

那些似乎正在流动的光川一下子将她吸引住了,少年看见她的反应,意料之中地笑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在黑夜中行走一般,跌跌撞撞地,毫无方向地走着,要说绝望的话,不如说是迷惘——因为一片漆黑看不见前路的害怕。但是有一天我发现,”

“你看,就在我们的头顶,都有着无数的星辰,透着缝隙照耀出温柔的光来。”

“所以我想,我们的生命想必也不会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吧。”

他嘿咻一声站起身来,和蔼地向少女伸出了手。

“天就要亮了,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以下逐渐浮上来,对于治疗忧伤说不定会有好处喔!”

他乐呵呵地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什么嘛,一点都不好笑......

少女转过头看着天边渐露端倪的晨曦,嘟着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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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戏剧化的初遇,就像是蘸上蜂蜜的纯黑巧克力,即便是苦涩的内核,却不偏不倚地包裹着引人沉醉的齁甜。

生活的地方再不是东欧那座洋溢着浪漫气息的都市,也不是一日三餐都能尝到浓醇的咖啡,抹着黄油的吐司面包还有香煎培根。

但是又怎么样呢?

一见到他,这座城市那些锋利的棱角都柔和起来。

就这样,励志而甜美的故事在这里开了个头,就像是她看过无数遍的言情小说,在远山拉起她的手的瞬间,她想起来那些烂俗却依旧讨人喜欢的童话故事。

白马上飒爽的王子,和城堡里怀春的公主......

那些本来已经被剪除的属于家人的部分,被突然闯入的男子不自觉地填满了。与其说是命运刻意的安排,她宁愿将其视作Serendipity(与美好不期而遇的幸运)。

秦舞羡一直怀抱着这样隐秘的欣喜,直到那天——

当她见到远萃的时候,心中一切虚妄的城堡,花园,白马全部荡然无存。

那女人就像是席卷而来的潮汐,而她的愿望,不过是海边精心砌起的沙堡。

一个完全生活在日光之下的少女,没有体会到夜之黑暗的人,居然被远山如此悉心地呵护着。

肆无忌惮地拥抱也好,撒娇也好,

向着自己的哥哥提出一些稍有些少女气的过分要求也好,

被远山轻轻地抚摸着头也好,

那些都是自己渴求实现的愿望啊!

她当着秦舞羡的面旁若无人地做着。

而被称作“挚友”的她只能附和着从脸上堆起欢乐的笑容。

在她看来,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兄妹那么简单,虽然她每次都觉得荒唐地否定了自己的臆想。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个生活在幸福和呵护中的远萃,凭什么她要和我共享这一份幸福!”

这样的想法,正在滴水穿石地瓦解着她对远萃的好感。

本来只是单纯的毫无危害的嫉妒,或许只是一刹那的抱怨罢了。然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想起来时,心里浮现的想法却是:

干脆就代替她好了。

更为恐怖的事情是远萃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污浊起来,丑陋,虚伪,做作,嘲讽......这些她深知并不真实的印象被她下意识地套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明明之前从不这样觉得,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是温柔的,体贴的,毫无防备的,可爱又淑静的,平易近人的......

但是,控制不能。

恶魔时常在耳边低语,就像是Mcphist诱惑着浮士德一样,每次见到远萃和远山待在一起,心里的憎恨就有增无减,像是陷入极为粘滞的泥潭,虽然她竭力想挣脱,但是却愈发呼吸困难,情感连同肉体全部都开始莫名其妙地凶暴起来。

在学校里也是这样,那些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友人们开始排斥远萃的时候,自己是在阻止还是在纵容呢?

啊,也许是默许的鼓励也说不定......

但是她必须要和以前一样,她必须要把自己伪装成远萃的挚友,这样的话,接触远山的机会就会......

还是和之前一样在课间饭点无话不谈,还是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然后安慰被冷暴力的她......

但是回不去了。

少女开始写日记,虽然一旦陷入思考,笔下总是流出极为恶毒和残暴的语句。她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藏匿于书架顶层的《罪与罚》中,而摆在桌上的那本,则是她精心编织的用于掩盖事情真相的伪装。

(或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美梦......)

在又一次将自己与远萃远山的照片完全撕碎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异变,思想也正在被什么东西所操纵。

自己的嫉妒与憎恨还有扭曲的爱意饲养了阴暗的怪物。如果不是它的影响的话,也许她和远萃会成为真正的朋友吧。

终于在某一天,那个自称能够看清未来的长裙女人浅笑着出现在秦舞羡的眼前......

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