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翩然的羽化之蝶
铁塔之下,某位白衣的女子正在踽踽独行。
停下脚步后,她仰起头来,像是稍微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从这里的视角看过去,藤蔓围成的庞大结界像是从漆黑的天幕中垂挂而下的畸形果实,或者说是病态的躯体上衍生的肿瘤,向着寂寥的夜空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魔法力场。
毛虫筑茧,羽化成蝶,从某种角度来看,是一种生命的重现。如果将这样的概念应用到人身上的话,就是所谓的——
形态再造(Morphology Remodel)
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发明这种魔法用于完全意义上的形态改造,就类似当今社会的整容或者变性手术一类,但是真正被开发用于复活死者的仪式,也就是最近四五百年的事情。
没错,据说这样的仪式能够赋予灵魂肉体。
当然,只是据说,由于所消耗的魔力过于巨大,有的时候甚至还未等到仪式结束,术者的整个灵魂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分崩离析。并且复苏死者是严重干涉自然法则的僭越行为(Arrogation ),会引发什么样的天灾人祸都有可能,控制不当的话,甚至会短暂地扭断相位之间的界限。
因此,是被公认的禁术之一。
不过既然蛹已经建成,也就是说,那个名叫维斯妮娅的堕落公主终于得到了可以代替那个男人的灵魂吗?
黄金果实与这样的禁术堪称绝配,一方面可以保存灵魂,另一方面可以再塑肉体,也算是将她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百年来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搜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跋山涉水,凭借这样牢不可破的灵魂基盘,仪式能成功也说不定。
虽然,只是很相像的灵魂而已,即便完全成功地复制了他的样子,总会有点本质上的差异吧,也许后天的教导会更加耗时耗力喔。
不过,她对维斯妮娅的命运没有丝毫的好奇心,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勘察如此强力的魔力外泄会不会造成足够干涉地区的辐射,毕竟就威胁而言,那个蛹现在就和一座岌岌可危的核电站没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候......
窸窸窣窣,她的耳边传来细碎的动静,还未等到她确认声响的来源,背部便被某冰凉而坚硬的物体顶住了。
刃尖顷刻划破了衣裙,肌肤感到一阵微寒。
“!”
她没有动弹,只是叹了口气,用着幽怨的语气说道:
“你自己居然能够解开诅咒吗?”
绘姐冷冷地用手中的匕首戳着唐梓荔的脊骨,毫不客气地说:
“你果然一点没变。”
绘姐靠近的时候,唐梓荔的鼻腔里突然涌入了一丝熏香般的奇妙气味。她立刻想到,并不是程绘漪自己解开了手臂上的诅咒,而是她手上的烟斗——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会不携带一些救急的物品呢?
那烟斗里焚烧的,并不是普通的烟草,而是经过特制的香料,也可以说是可燃的魔力块状凝聚物,至于作用嘛,应该和自己的Synesthesia(通感觉)类似,通过最大可能地封闭手臂上的血液循环来延缓诅咒生效,并且大多数香料本身也具有安定精神和麻醉的作用,只有稍加搭配,对于诅咒所附加的精神攻击也能很好地化解。
不过,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思忖了一下,嘴上依然说道:
“唔,被暗算了呢,为什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那女人自己说过,她曾经去找过你吧。”
“嗯,对,我记得,是在平安夜的时候。”
“放任他们的行动,然后细致地观察他们在预言的阴影下会走向如何的ending。这难道不是你糟糕的嗜好之一吗?”
唐梓荔莞尔一笑,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哎呀,还是你最了解我呢,怎么样?一切问题都解开了吧,你是不是在远山家说过,感觉很奇怪吗?”
“啊,即使是遭到人类的拼死抵抗,惑也绝不会流如此多的血,远山家的情况只能说明还有另一个能够杀死惑的存在。况且秦舞羡完全没有必要针对远山,她的whydunit应该更倾向于对远萃不利才对,比如那个恶作剧显然就是出自她手,但也仅仅是恶作剧,明明直接杀掉才是更省力的吧,而且作为她恋人的远山又为什么会被夺取了灵魂呢,原因只能是......”
“只能是,远萃的身体正在被另一人所占据着,而那个人的目的是远山。”
唐梓荔接下话头。
“所以一开始其实你就注意到了?”
“并不是。最开始对远萃的怀疑被推翻了之后,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幕后黑手只有你,关于远萃和远山有漏洞的不在场证明,那也仅仅是猜测。而真正让我想起来这件事的蹊跷之处的,还是在发现了远山的身体之后。”
“喔喔?那你对良树所说的话,什么远萃已经死了之类的,全在蒙骗他?”
“因为在门口时我就感受到了微弱的惑的气息。那个女人想必一直在被监视我们吧,如果当时就鱼死网破的话,我倒是无所谓,良树说不定就要缺胳膊少腿了。”
“嘻嘻,这样说的话,在教堂里你就已经有所警惕了,居然还被伤成这样,真的有点丢脸呀。”
“切,我可没有找出凶手的愿望,只不过是想把你设下的Geis解除了而已,本来想着引蛇出洞,只不过那个女人的强大确实有点超过了我的想象。说到这个,”
绘姐低下头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的吧,那个惑的灵魂受到过德鲁伊德的污染,几乎被彻底地改变了灵魂的模式。像这样的魔术是不仅危险,而且很罕见,在我所有的知识中,要是还有谁能如此精通此类禁术的话,那就只有......”
“嘘——”
绘姐的话被唐梓荔打断了,
“妹妹啊,现在可是漆黑到足以侵蚀心性的深夜耶,想招致不必要的厄运吗?”
“果然!他!那个人还活着吗?!”
绘姐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起来。唐梓荔的嘴角上扬,勾勒出一副莫测的邪性笑容。
“也许还活着吧,也许已经死了,也许是在临死之前将他的毕生所学传达给了某人,也许是死之后又被人重新复活了......总之,谁说的清呢?好几个世纪的事情了......”
正说着,她的手悄悄地伸进了裙子的口袋。
“别动!”
即便听到绘姐立刻发出的警告,唐梓荔也没有停下,她缓缓地从口袋里用指尖夹起一张印着花字的纸递到脑后。
“这是什么?”
“Invitation,你应该知道的吧,Gospel的邀请函,我特意为你们三个人争取得来的席位喔。”
“......邀请函,等一下!难道你早就预测到我会在这里......”
绘姐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唐梓荔突然像凭空蒸发一般消失了。
身边则回荡着她渐行渐远的声音,依然带着十二分的嘲弄和讽刺,还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呵呵,有缘再见咯!啊,你的仆人们好像在陷入苦战哟,别让他们死了呀,怪可惜的......”
绘姐眯着眼睛凝望着街道尽头破碎的灯盏在风里摇摇晃晃。
真是令人讨厌的女人,从头到脚,从肉体到灵魂,从说话的腔调到无时无刻不在捉弄人的恶劣性格,真是无论哪一处都让人讨厌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咋了咋舌头,她从地上捡起那张请柬。唐梓荔所言非虚,确实是Gospel从北不列颠群岛寄来的信件。
还没来得及读完,左臂就传来隐隐的阵痛。令她惊讶的是,手臂上章鱼形状的诅咒正在逐步萎缩,汲取灵魂的进度也完全停了下来。
显然,在那个被藤蔓包裹的茧里,正在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她将匕首收进袖里,抬头望着那被裹成牛角酥一样的大团物体。
是时候结束这一场血腥又可笑的闹剧了,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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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宵仪视角)
“噗咳——”
诅咒被转移的一刹那,我身后的良树便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冲撞,两膝一软地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他的表情很痛苦,但是一点呻吟声都没有发出来。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连绘姐都会被折磨成那样子的诅咒,良树这样的人类怎么可能坚持很长时间。
但我并没有闲暇去顾及他的伤势,就瞥向他一眼的功夫,几根藤蔓就蛮横地从我的额前掠过,刹那便整齐地削断了我的部分刘海。
我用晓谕将接踵而至的藤蔓从身前格挡开来,铁与铁相互碰擦产生绚丽的火花,如同夏夜飞舞的流萤。身前,身后,被锐利而坚硬的藤蔓击碎的铁屑擦过我的侧脸,在那些扑闪扑闪的亮色中,那女人的身姿像是绰约的舞者,繁复的多维身影像是蝴蝶般律动着。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并不是第一次,但唯有她却让我极度焦虑。
“十分钟——”
在她将诅咒转移到良树身上时,她说了这样的话。
“十分钟后,诅咒会立刻夺走你的所有生命,要想从我手里夺走远山,就在这段时间内尽你们所能吧。”
即便情况如此地紧急,即便如此,我的手仍然像被无形的蛛网所困住,沉重地连剑都难以随心所欲地挥动。
心象由于某种外界因素的干扰发生了意外的失调,也许是致命的。要说原因的话,虽然在战斗的过程中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我并不能冒险对自己的内心撒谎——
是的,我,很害怕。
说不出所以然的,对自己身上的压力感到手脚冰凉。无法专心地把控战局,脑子里像是在无尽的螺旋着坠落,一个劲地想着: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如果我不能在十分钟内战胜她的话,良树会怎样......
剑性的侵蚀也并没有之前那么深刻,只是到了我勉强能够直面对手的地步,和以往比起来,血管和神经的那些魔力的开关像是被铁锈卡住了一样,剑所携带的气息并不能顺畅地流过全身。
怎么办,该怎么办......
只是稍一分神,又有一枝藤蔓从我的脸颊擦过去,这次我并没有完全避开,脸上瞬间多出了一道划痕。
这次的伤害,也会转移到良树的身上吗........
我的脚下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精神已经到了几近战栗到崩溃的边缘,剑的魔力在回流.......
我完全没有办法阻挡的,我与晓谕之间正在逐步失去同调,也许就在下一秒钟,剑就会再次回到围巾的状态,而我也无法再次起身。
冷汗止不住地流淌,身体所有的肌肉,都像被麻痹了无法动弹。
“你就这点程度吗?和秦舞羡一样,都是被过度的期望所压垮的无能之徒,哈哈,要说杀死那个男孩的凶手,你也是一个喔。”
是的,怎么会,这样地没用呢......
藤蔓,女人,黑暗,连同这间囚笼所包裹的一切,极为庞大的魔力潮水般地向我的身体上涌来,凛然的杀意钻进我的肺腑,化身成为黑白的蝴蝶,纷纷撞碎在我的灵魂之上,无可救药的绝望感从心底钻出来,简直要将所有的内脏翻个底朝天。
牙齿在止不住地打战,四处袭来的狰狞的獠牙,雪崩一样的悲伤啃噬着我的理智。
“闭嘴。”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的,无比坚定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神秘而熟悉的馨香猛然冲入脑中,只一刹那,身体里所有被恐惧和紧张所隔阂的心象完全被打开了。
她来了——靓丽的金发散落在我眼前。
拿着烟斗的绘姐,轻松地用阳伞弹开了进攻的藤蔓。
“我说程绘漪,你的仆人们似乎很害怕战斗呐,原来公主的护卫居然贪生怕死吗?”
“也许吧。你知道,她那把剑是从哪里得来的祀器吗?”
绘姐接着说出了某个地名。
女人的身体震颤了一下,那个词语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冲击。
“能从那种地方活着回来,并得到剑的认可,甚至任其驱使。这样的人可不是某个掺假的残次品可以随意评头论足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单纯“杀戮”的资质而言,宵仪可要远胜过你,不,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只不过,情况稍微有些复杂......”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语调中夹杂着一丝不满和苦涩,吞吞吐吐地说着:
“因为对死亡的感触过分地强烈,因此......她畏惧死亡。”
“笑话!你这还不是战场逃兵的说辞吗!”
“不对。”
绘姐瞟了一眼女人,然后强硬地说道:
“她所畏惧的,是给你带来的的死亡。”
于是——
女人的视线里,名为宵仪的女子开始发生特殊的异变。
先是眼睛——像是日轮闪着令人胆寒的绯红焰色,然后是手里握持的黑剑,最后是脸上逐渐冰冷的表情。
完全变了一个人,浑身充溢着毁灭的气息。她用尽全力地将藤蔓从各个方位向她袭去,但就在肉眼难以捕捉的状态之下,靠近她身体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被烈兽所咬断一般化为数截。
毫无疑问,是剑性的侵蚀。
哪怕是再大胆不过的惑,都不会放任剑的魔力逆流到这样的地步。必须要足够小心谨慎——这是每一个使用祀器的人都会得到的忠告。庞大的魔力会催生邪念,而被邪念所把控住的身体,终将成为自己道具的道具。
然而,眼前的女孩,似乎正在将身体与手上那柄萦绕着不祥气息的黑剑融为一体,究竟是主动要求的,还是有术式加以控制,她并不知道。
而少女的眼中,则一切都显得异常地遥远。
无论是藤蔓,还是蛹,还是绘姐和良树,它们的声音都逐渐飘渺和模糊起来。确切地来说,她的意识已经膨胀到足以旁观整片区域的地步。
时间非常地紧迫,要想一击取胜的话,就只能用【那个】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用全身的意识融合着剑向体内涌来的力。此时自己的状态,究竟是,人在操纵剑,还是剑在操纵人,她已经难以认清了。
剑就像是,身体的器官一样。
一切的生者浸没在生的海洋里,一切的死者都长眠于死的荒野里。
意志在消磨,意志在重构,身躯只不过是意志的载体。
内心因为被扯去了最后的束缚而暴露出里侧的欲望,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眼前出现了无数次见到的,从内心深处延伸而出的风景,和自己的灵魂相互契合的心象。
那是,名为程宵仪的存在。
“Wild——(于死亡之苍莽)”
双唇轻启,咒语自然而然地流出。
“Exalt——(拣神上之垂爱)”
“Proclaim the End!!!(尽头化无之晓谕!)”
世界,完全湮灭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