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踏上战场的半神(chapter Two)

夜色浓重。

尤其立于高塔之上俯瞰城市的时候,这种被黑夜浸润的模糊感则更为强烈,触目所及的建筑物呈现锯齿的边缘,被纤尘不染的纯色所充盈,像是在港口停泊的渔船,被海水连成一片。

她哈出一口白气,开始轻轻地哼起调子。

(百年从不休止的旅途,似乎让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呢。)

她因为突然在脑中闪烁的记忆,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无论是觉悟,目标还是驱动齿轮无休止运作的方向感。只不过越发觉得,即便是达成了某种目标,也不意味着能够获得解脱......

只不过当她微微眯起眼睛的时候,脚下的城市便与那座大陆西部久负盛名的都市混杂在一起,这种脱离时空的错位感,唤醒了她沉睡许久的名为故乡的记忆。旅程中,最容易忘却的便是起点,随着时光的逐层累积,总是背负着无关思索的人想必会极为痛苦地活着,尤其是在终点仿佛海市蜃楼一样渺茫之时。

最好的办法是,一边行走,一边忘却。

所以,她不是很能理解,那个男人的生存方式......

那个在逃离痛楚与背负痛楚的矛盾中被撕裂的男人,曾向她提出这样的交易:

“我来帮您完成夙愿,但是可否请您原谅我的罪孽。”

可笑至极。

在堵上一切的生命献祭(她称呼那些需要穷其一生的事业为生命的献祭)中,抱着犹疑不决的心态,只会在半途功亏一篑。

而且,属于自己百年的悲愿,尚且还轮不到他人插手。

这样说起来,在自己漫长的旅途中,还未曾有过一次如此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成为怪物之前的经历,就像人在将死之时会有诸如“走马灯”这样的存在,那么在旅途终点回想起那天向着位置迈出脚步的一瞬,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那还是在自己还是所谓某国公主的年岁里吧。

虽然对于已经成为惑的自己而言,青春这一建立在年龄上的概念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但是姑且还是称其为“青春”好了。

少女就像是,宏伟监狱中的唯一囚徒。

精心安排的生活,确实足够舒心,也足够将她完完全全培养成为严格意义上的淑女。但是,活动的范围却被始终限制在远离城市的某一座国王的行宫,不过,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却一次也没有来过,想来也是,被当成道具的自己,也不需要他的怜爱。

上一次政治联姻的产物正在被培养成下一次政治联姻的始作俑者。她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她并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对错,因为她从未见过除此之外的任何可行的未来。

书中或许有所暗示——童话里的公主因为机缘巧合被路过的英俊王子所搭救,然后坠入爱河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是,真的可能吗?

并不是每一个公主都有这样的机会,或者这一份幸运,对于这点她是坚信不疑的。

黄昏的时候,坐在塔楼的顶端俯瞰脚下,看如血的残阳渐渐铺满眼前这片蒸腾出雾气的草原,那些草的稍尖像是点亮一盏盏昏黄的灯光。高处拥有一种特定的魅力,似乎在引导她。

心中难以抑制住的,想要跃身于无边无际的旷野的冲动。

于是一天,她坐在童话中公主常坐着的塔楼窗边,精心地编织着自己的长发,要说心里一点希冀都没有的话,是不可能的。但是按理说,这座宫殿禁止外人入内,更别说骑白马的男人。

但是,他刚好出现了,在黄昏暖色的日光里。

可能是负责厨房的洛卡丽突然感染了风寒回家休养,也可能是赶马车的老克罗斯的腿脚实在不太方便了,又或许是总在护卫工作中打瞌睡的约翰尼找到了一份薪水更为可观的工作。

总之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可能性,导致平淡如水的故事突然掀起了波澜。

刚见到他时,这个黑发的男子带着草帽翘着脚躺在金黄色的干草垛之上,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叼着草茎像是很惬意地哼着歌儿,偶然地瞥到她投来的目光之后,他从草垛上一跃而下,微笑着将草帽摘下行礼。

明明是异常粗野的行礼,无论是鞠躬的角度,还是步法,或者是那双偷偷往上瞟的狡黠眼睛。如果有人这样对王室行礼,想必会受到责罚吧,她这样想着,视线却从未那黝黑的少年身上移开。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样——她准时来到这里,看着少年哼着轻快的小调将干草翻过来翻过去,对这件事的兴趣甚至一度超过了她所喜爱的下午茶环节。

有一天,她听得入迷了,便不经思索地喊道:

“喂!你唱的,是什么?”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回答说:

“是我家乡的调子。想学吗?我来教你。”

他向她伸出了手......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突然袭来的彻骨寒意使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真的是糟糕,想起了一些引人不愉快的往事。

不过那空中楼阁般虚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论是宫殿,草原,还是那个异国的纯情少女都已经草草地死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从漆黑的淤泥中踏着无辜者尸体追逐可能性的魔鬼。

先是潜入远萃的身体,一直寻找着最为合适的时机,在终于明确了远山就是自己百年来一直寻找着的完美替代品时,她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伪装虽然巧妙,但终究是伪装,一开始就被始终监视自己的那个秦舞羡所发现了,但也仅仅如此。要说真正的威胁的话.......

这时候,她感受到脚下铁塔的微微颤动,有人在往上攀爬着。

“果然还是来了吗?真不该在关键的时刻一走了之的。”

她的心里有着强烈的,故事即将迎来结尾高潮的预感。既然可以突破那样的囚笼,对方想必也会有着足以斩断业罪的利刃吧。

也好,就让你们用能否赢过我百年执念的觉悟来告知我!

告知我,在这一页陈旧并且庸俗,但是又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里,我所扮演的角色,究竟是公主,还是恶龙......

咬紧了牙关,咆哮在脑中回荡:

“回答我,维斯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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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宵仪视角)

攀登铁塔的过程尤其漫长,尤其是对于像我和良树这样极为焦虑但是又不得不谨慎的潜伏者而言。

当然所谓的潜伏也是建立在完全理想的情况之上。毕竟,无论我和良树如何小心翼翼地行走争取不弄出一点声响,但是对于实力强大的惑而言,想要捕捉到我俩的气息太过容易了。

比方说,绘姐就能够仅凭借接触物的震动或者脚步声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因为脚步,是不会撒谎的。

绘姐曾经说过,当人们将注意力集中于掩饰自己语言上的漏洞时,往往会导致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受控制。比如眼神的飘忽,手指不自然的移动等等。脚步当然也是一样。在大家都理所当然将其忽略的无意识中,或悠闲,或急促,或虔诚,或悲戚的脚步,能够坦率地向外传递着他们的感情。

但是绘姐也说过,过度地窥探人心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绘姐即便能敏锐地看穿很多人的心思,依然缄默地装作信任他们嘴里编织的谎言。并不是所有的坦率都是善意的,有的时候维持平衡与秩序的恰恰是谎言。

“绝对不要将使役他人的思想用于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绘姐如是说。

因此,即便是我将那女人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回避掉,应该也不会受到谴责吧,我是这样想的,同时也这样做了。

前往铁塔的途中,良树当然问过我为何能预料到他们的危险处境并及时出现,我便将那些发生在爱丽丝公馆的事告诉了他,然后关于那个穿白裙的女人——

“应该是和绘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吧,绘姐似乎很憎恨她。”

我没想到她居然与绘姐,以及良树都已经接触过。说起来,惑并不是擅长群居的种族,不同的感情构筑的灵魂就像是不同乐器演奏的不同声响,单凭自然的糅合是决不能协调的。

所以,想要和其他惑发生联系,总是冲突居多,合作居少,像我和绘姐这样相性还算说得过去的例子,其实并不多。不过我也只是井底之蛙,本来也没见过多少真正的惑,只是在绘姐的口中了解一些只言片语。

回归正题,对于像绘姐这样本身就品性高傲的存在而言,百年的生命中树立了一些仇敌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不过,那女人既然是预言师的话......

“等一下。”

这时候,良树突然伸出手拦住了我。

“你看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才发现由于一直专心于凝视前方的威胁,并没有关注到大量的藤蔓正在将整座铁塔的边缘包裹起来,只几秒后,我们就完全置身于藤蔓的内部,与外界分离开来。

我咽了咽唾沫。

“良树,你觉得,这像什么......”

“......茧。”

身边的男子,仅仅用了一个字,就将我心中那些模糊的印象拢廓在一起。

想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使我觉得跌入了巨兽的腹中一样,没错,藤蔓就像是毛虫吐出的丝,然后他们的聚合物便形成了将我们连同整座铁塔吞噬进去的茧。不过即便完全暴露在这些藤蔓的窥视下,我们并没有遭遇到突然的袭击,或者说,藤蔓的主人刻意地为我们让开了一条通往塔顶的路。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登上了最高处。

并没有想象中高处的风,毕竟被包裹在整片茧里,空气的流动都被粗暴地停滞了。

“原来如此,找来了援军啊。”

正想着,那女人出现了。

远萃一只手按着黯淡的黑发,另一只手像是很随意地搭在铁塔的栏杆上,语调和我的印象中唯唯诺诺的形象完全不同,十分的冷漠——令我暗暗地吃了一惊,毕竟我上次见到她时,那具身体还属于某个被恶作剧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

不过,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潜入了远萃的身体,或者说,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去夺取远萃的身体,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她挑起嘴角,摇着头说。

“没想到程绘漪居然会有像这样甘愿赴死的跟班,哼,骑白马来拯救公主的英雄......啧啧,所谓公主自身携带的魅力,和毒品也没有差别。”

良树沉默了一会儿,很客气地说道:

“绘姐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请您解除她身上的诅咒。”

“......仅此而已了吗?”

“如果您能归还远萃的身体以及远山的灵魂的话,就更好了。”

“哼,怎么可能,我可是废了好大的......”

“所以,”

良树低沉地打断了那个女人的话。他的表情很微妙,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只想请您解除绘姐身上的诅咒。”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几乎能听见纹丝不动的两人相互对视时的心跳。

数秒之后,那女人眯起眼睛将信将疑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远山和远萃,你就......”

良树保持着沉默。

“哼哼哈哈哈哈!!!!!”

她突然无休止地狂笑起来,一反常态地如醉酒者般癫狂到手舞足蹈,同时嘴里叨叨着含糊不清的话。

“你这算哪门子的英雄啊!!!只拯救对自己亲近的人,却不顾及他人死活,居然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吗!看来我真的太高看你了,你连给堂·吉诃德驾车的桑丘·潘沙都比不上!”

本来是极为犀利的嘲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失落感,是对良树那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感到失望吗?她似乎格外看重骑士的精神——

老实说我也完全无法理解。虽然说惑杀人本身是对于我们而言极为平常的生态,但那两人毕竟是良树的好友啊!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将其抛弃了......

(即便是这样的想法有不言而喻的合理性,但是有必要大声地说出来吗?)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一切,那个男人伫立在我身前,修长的身影与深沉的黑暗似乎融为一体。这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那女人所说的话:

......你,究竟对南良树怀抱怎样的感情......

随即出现的便是绘姐所说的词语——

静若湖泊,骤若疾雨,无所顾忌,也无法预测。

如同绘姐所说的,他将自己的情感委身于成为容器的事件了吗?在光明的处境中自然光明,在漆黑一片的处境也放任内心的黑暗吗?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靠我一个人,用这把剑......

“不,你错了。”

我本来已经悄悄握在手里的围巾此时僵住了。

沉稳和执著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

“绘姐因为与整件事都没有关系,而且对你也没有利用的价值,因为旁观而受到牵连,对她而言并不公平。但是,我所请求你的,只有这一件事,仅仅而已。”

他面无惧色地直视着女人,

“所有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自然都会赌上自己的命运,胜者有权利享有它所得到的一切,而败者也理应承担命运的重量。我虽然没有信心能够赢过你,但是对于远山和远萃——”

“我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将他们从你手中夺回来的觉悟,即便是死在这里。”

“哼,说得好听,就凭你人类的躯体,居然妄想战胜惑吗?”

“当然不会,与你交战的人自然是我身边的宵仪。”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

“抱歉了,宵仪,这件事我只能托付与你。”

我点了点头,其实,本来也就是这样的嘛,一开始就这样说不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转回去继续对着女人说道。

“但是,由于宵仪并不是事件的参与者,所以,我需要你再做一件事。”

“什么?”

“她在战斗中所有受到的伤害,连同绘姐的诅咒,”

他的声音极为坚决——

“请您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