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困之群兽
(南良树视角)
气氛其实一直不算融洽————
从步入这座城堡以来,无论是绘姐和那个红头发魔法师之间的剑拔弩张,还是费尔南多与格林之间微妙的关联,总是让我觉得有什么暗流在城堡里涌动,宵仪想必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因为她一直都很紧张地关注着绘姐的动向,生怕她再和那个名为洛奇的魔法师再生纠葛。
但是我最为在意的突兀感果然还是来源于那个人。
“诸君,欢迎来到余与世无争的城堡。”
随着钟声的奏响,晚宴开始时,公爵依旧板着他的那张脸不失威严地说道。
“Gospel的目的,在于展出稀世珍贵的祀器,祀器对于魔法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诸君都是见多识广的优秀魔法师,余想必不能够用低俗的货色来玷污你们的双眼,那么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请拭目以待——”
公爵拍了拍手,身边面无表情的女仆从他铺着紫色天鹅绒的座椅靠背后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匣子。
“喔~圣者的亡骸,你在高加索山脉上刨出来的稀有祀器,终于肯拿出来了吗?”
绘姐斜着眼小声地说道。
公爵没有理会这种听起来极为不礼貌的话,只是默默地将盒子拿在跟前,右手缓缓地将盒盖打开——————
仅仅是一瞥,连我也感受到了冲击的异变。
形容枯槁焦黑仿佛是焚烧后的秸秆一般的一小截人类的骨头,仅仅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长度,仅仅是在风中就仿佛散成粉末的脆弱感,仅仅是毫无雕琢痕迹完全与狗的骨头,马的骨头,猫的骨头等等等等生物的遗骸一模一样的人类的残骸,在它暴露在光芒中的一刹那,城堡里的气流瞬间就改变了。
“好惊人的魔力。”
连我身边的费尔南多公爵都不由得发出赞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似乎是2、岁左右的孩子第一次在动物园见到狮子的表情。
“诸位。”
公爵抬起眼睛扫视大家。
“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这就是它的名字。为人类盗取火种的神祇的不灭灵魂,正如同高加索山上玫瑰色的晨曦,依附于这块受神诅咒而受人祝福的骸骨之上,而它的能力,则如同医神于地狱取来的灵药,将逆息而动,颠倒我们所知的世界的规则,破坏我们固守的生命的规律,摧毁常识,将神明的冰山一隅从三头犬的颌下重返光明————”
“死而复生,这正是拯救已死的亡灵的唯一方法。”
我呆呆地听着公爵饱含激情的演讲,脑子里像是同时有四五个人在吹奏苏格兰风笛。
高加索山脉是,希腊传说中普罗米修斯受到处罚的地方。他的躯干被束缚于高耸入云的崖壁,终日受到神鹰的啄食。受到神话的影响,这座白雪皑皑的山脉成为了众多修行者的圣地,据绘姐所说,可能是由于地脉的作用,那里的魔力源相当的充足。
究竟是神话造就了魔力的喷泉,还是魔力的喷泉衍生出了神话呢?
我一时间有些思维恍惚。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块不起眼的名为普罗米修斯的骸骨,在此刻众人的眼中,无疑是极其珍贵和稀有的存在,它足以改变这些一流魔法师们在城堡内造成的魔力流,甚至连气温都略有下降。
但是很快,公爵便合上了手中的匣子。足够了,这短短的数秒,已经足够使人相信这是实打实的真货。
“有意思。”
绘姐轻轻地用右手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少有地赞叹地说道,
“非常有意思,这样的祀器就像携带着巨款出门,不被人盯上那还真是运气好。只要是稍微有点头脑的魔法师,都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吧。”
公爵瞟了她一眼,又默默地招呼女仆来将匣子带走。
“那么,诸位,来纵情畅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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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倒不是特别的振奋人心,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对异国的饮食不怎么感兴趣的原因。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观了我对不列颠饮食的刻板印象,但是有些古怪的食材我实在是难以接受。
不过,似乎规格异常地高————康沃尔馅饼(Cornish Pasty),搭配芥末酱的烤牛肉,名为“Welsh rabbit(威尔士兔子)”,蘸着香甜的酱汁和黄油,又香又脆的烤奶酪吐司,鲜嫩浓郁的皇家奶油鸡(CHICKEN A LA KING),用羊肚、土豆和白萝卜,再加上黄油烹饪的佳肴Haggis,以及经常出现在小说中的核桃馅饼。总的来说,似乎不仅仅是不列颠湖区的风格,也兼具了不少周边地区的饮食风俗,甚至专门为我这样的异乡人准备了接近东方口味的特殊菜品,诸如烩汤和炒羊肉之类。
讲起来,不列颠的饮食滑坡似乎是在近几个世纪,伴随着乡下女仆的进城热而开始的,显然这座城堡里的饮食习惯还保留着中世纪的不列颠风格。
但是,晚宴的气氛比起刚入城堡时,显得更加微妙了。虽然大家似乎并没有在言语上体现出来这种变化,但是我却隐隐有所察觉。
眼神、呼吸,还有细微的面部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种变化尤为敏感。
大家关注的重心,似乎逐渐正在偏移向那截骸骨,哪怕没有一个人曾提到它。费尔南多公爵依旧在绅士地叙述着家族的辉光,流浪诗人像是跌入酒坛的老鼠不一会儿就不省人事,红头发的洛奇和绘姐相互挖苦和警惕着,那个畏畏缩缩的女孩子也和刚进入城堡一样,只顾着自己细嚼慢咽,不敢顾及其他。
两人,有两个人是例外。
公爵是个沉默的人,他似乎很不屑于参与到众人的谈话中,也很少进食,只是抚弄着自己的戒指或者轻轻摇晃杯中的香槟,冷冰冰地观察着列坐两旁的客人。当有人向他敬酒时,他会以极其合乎礼数的方式回敬,但是浅尝辄止,从不做出些多余的动作。
还有就是,宵仪。她的呼吸急促,像是在害怕着什么。想起来,就在这座大堂里,曾经发生过近乎灭门的惨案,对她而言,也许是触及到记忆深处的伤痛,导致情绪有些不太稳定。
几个小时之后,晚宴在公爵第五次举杯后结束,此时已经接近深夜,众人陆续回到了公爵为他们指派的房间。
装饰着造型奇异天使的昏暗走廊里,我提着一盏汽灯走在绘姐身边,宵仪已经早些去到房间里打点行李了。
冰冷但是诡谲的不列颠风格走廊里,我和身边这位巴洛克风格的魔女并排走着。她的衣装似乎正是和城堡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的违和感,令人不由得觉得,只要绘姐停在墙壁的地方,就和悬挂着的古典油画中的少妇一模一样。
苏亚雷斯公爵,好歹也是斯卡雷特家族的人。或许说,这座继承与他父母的城堡,本来就植根于斯卡雷特家族的魔法理念中。
美,或者说,艺术————
正是人类通往极致愉悦,跨越生理的限制成为圣人的方式之一。
斯卡雷特家族的理念似乎是将人的潜能与空气中本来蕴含的自然之力通过艺术表现的形式等同起来。人类对于艺术的认知尚浅,但对于美的感受却极其原始和淳朴,与其说是人类发现美,不如说是美在引导人类。
而愈发原始的东西,就愈发具有畸变的可能性,当贯彻人类原始的美学到了极致的程度,当身心的愉悦到达了巅峰,会不会就能产生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奇点呢?
数个世纪以来,斯卡雷特家族一直在寻找着答案。
走廊的天花板是壁画,似乎描述的是《圣经故事》中摩西开海的奇迹故事,周围毕恭毕敬地探出大理石打磨而成的天使纤纤玉手,缥缈得仿佛下一刹那就会窒息的烛光就在它们的掌心缓缓地焚烧着。
寂静的氛围中,绘姐说话了。
“呐,良树,你一个人独居的话,不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吧。”
“啊,绘姐,应该......没事吧......”
“原本想让宵仪保护你,但是她那么单纯的女孩子,我可不放心让她与你同处一室。而且,我过不惯没有宵仪的生活。你就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屋子里,锁好门窗,别让这座诡异宅址里的亡魂深夜来惊扰你的春梦。”
然而就在刚刚到达我的房间门口时,我的袖子突然被黑暗中的某人轻轻地牵住了。
女孩子白净的手......
被灯火渲染成放映室一般的狭窄走廊中,露西——那个穿着田园装,带着大大的圆框眼镜的少女面庞,像是浮雕一般慢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脸颊红得仿佛今晚席上的葡萄酒。
“诶,您一直在我的房间门口等着吗?”
“嗯......先生,您......是一个人住吗?”
她回避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和我住在一起呢?我很勤快的,不需要您的帮......”
“慢着,女人,谁允许你擅自决定了。”
绘姐听到这种无限接近于赤裸裸表白的话语,猛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就是严厉的批判。那女孩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默不作声了。
“我说,你也是魔法师吧,为什么要和手无寸铁的废物人类住在一起?不要希望良树这种人可以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帮助你,他连不给你添麻烦都做不到。”
被说成是废物,我也不敢反驳,只好呵呵地憨笑。绘姐瞟了我一眼,视线投向那个语出惊人的女孩。
“其实,我,很害怕......因为,因为我只是衰亡的魔法师世家的末裔,要说魔力的话,和其他人比起来,就像萤火虫和月亮的......差别一样......”
说道这里,那女子居然有点哽咽,拿出袋中淡粉色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看起来和费尔南多,洛奇等人不同,她似乎完全没有作为魔法师的觉悟,更别提自尊和力量了。
绘姐沉默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右眼上的单片眼镜仿佛陷入黑蓝的深海,宁邃异常。几秒之后,她哼地吐出鼻息,掀起裙摆,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汽灯,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着,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高跟鞋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据我对她的了解,她应当是很不情愿地默许了。
我目送着和绘姐离开,用公爵赠与的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里当然也是漆黑一片,别说灯光,就是窗帘都被拉得死死的,外部还算皎洁的月光也颓然消逝于窗台之外。
“唔唔唔,灯,灯在哪里.......”
我低着头在墙壁上摸索着公爵所说的房间灯火的开关,然而就在这时候,我感受到了异样的重量从身体右侧传来,那身边的女孩趁我不注意,居然悄悄地挽住了我的手臂,柔弱的躯体顺着我腰部的侧线贴上来。
“等......等一下,你这是......”
还未等我说完,一股极具威胁的暖流从她的指尖穿透皮肤无可阻挡地涌入血管和神经,一瞬间我竟然失语了。
然而,接下来我确信自己再无说话的能力,除了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有————
那沾着少女橘香的双唇,像是缠绵的藤蔓,毫无征兆地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