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困之群兽(Chapter One)
(程宵仪视角)
大约在傍晚五点半,我和绘姐、良树还有在车上结识的浪人一起走下了列车。目送着那辆漆黑的庞然大物吐着白气离开,我稍微有点心悸————
总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违和,有一种置身事外被人蒙住双眼的无知感。绘姐似乎已经掌握了些什么东西,而同行的那位客人,虽然是个酒鬼,但我却丝毫看不出他魔法的资质,直到现在也没见过他使用什么魔法。
(说起来很惭愧,他询问良树的那个关于这列火车魔法的问题,我其实也一无所知。)
为了保持冷静,我转头看向四周,按照那位浪人所说,此时在站台上的人应该就是参加宴会Gospel的宾客。果然,离我们不远处地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身着褐色西装的绅士模样的男子。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微笑着朝我们走来,优雅地跪下来吻了绘姐的手背。
“很荣幸见到你们,Lady。”
在他弯腰的时候,我看见他衣襟上刻意显摆地别着一枚很特别的徽章。徽章的主体是一朵盛放的花,不过在五瓣花瓣的边缘都用神秘的文字刻上了令人难以理解的语句。
似乎是拉丁文,也许和魔法的刻印有关。我曾经在绘姐的图书馆里见过以相同风格文字写成书名的著作。虽然绘姐不是很愿意告诉我相关的知识,但她还是尽力尽力地向我描述了很多关于控制和转移的魔法,还有魔法阵的判别。
(其实都是些基础的知识,对于接受高等教育的高材生们来说,我的魔法水平应该只停留在入门的级别吧。)
“这样就够了,身为惑而言,不需要过多深入魔法师的世界,人类也好,魔法师也好,本质都是脆弱的生物,魔法不过是用于掩饰自己弱小的卑微屏障罢了。”
——————绘姐在我第一次提出想要深入了解魔法的请求时,就说了这样的话。
而眼前的男子,显然是对魔法有着深刻了解的那一类人。
“喔。你也注意到了吗?宵仪,那就是斯卡雷特家族的标志,你的地位应该不低。”
“您说笑了,在像您这样光彩夺目的美人面前,我只不过是屈膝的奴仆而已。”
他突然转向我,然后轻轻地举起我的手,我被他吓了一跳。
“还有您,美丽但是羞怯的少女,您的眼睛里有着星辰的色彩。鄙人费尔南多·德·斯卡雷特,在今夜的盛筵中,能请您赏光共舞吗?”
正说着,他从袖间拿出洁白的手帕,捻在指尖揉了揉,一朵芬芳玫瑰花凭空出现在手里,花蕊甚至触到了我的鼻尖。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之前在画册上看到的骑士与公主的定情场面,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支支吾吾地只想把头埋进围巾里。
“花之魔术,小把戏倒玩的挺溜。”
我身边冷眼旁观的绘姐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还没等她的话说完——
“哟哟哟,费尔南多啊,霍霍。”
突然那个穿着民族服饰的浪人满脸醉态地从我身后跑出来,像是棕熊抱树一样一把搂住他,让费尔南多差点被扑倒,他打了个趔趄,不过奇迹般地站立住了,不过不幸的是,他手里那朵娇艳的玫瑰花被猛烈的冲撞撕成了残破的花瓣。
“啧啧啧啧啧!!!!你好色到了这种地步吗?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费尔南多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急转直下,但是他还是尽力保持着绅士的语气。
“请问,您是谁?”
“格林哟,我的名字是格林。不过随便你们怎么叫,名字这种东西单纯只是代号而已。”
“好呐,格林兄,您就穿着这种邋遢的衣服来参加高贵魔法世家的盛宴?哼~没想到身为斯卡雷特家族后裔的苏亚雷斯卿居然会邀请流浪的醉鬼,真是太丢我们的脸面了,果然血统不纯正的家伙就......”
“喔?老夫才没有醉......没有醉!!”
现场一片混乱,胡乱叫嚷的酒醉浪人和强忍怒意的绅士在纠缠不清,而绘姐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我稍微扭了扭头——
——————良树,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在离我们四五米的地方,他静悄悄地凝望着苏亚雷斯公爵的城堡,像是在欣赏油画。
于是我找了个空隙悄悄地溜到他身边。
“良树,对这样的景色,很有感触吗?”
“唔——”
他的嘴角向上弯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宵仪,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嗯?良树指的是什么......”
“居然会有人一直居住在父母被残忍杀害的地方,还井井有条地打理着父母的遗产,苏亚雷斯公爵应该是一个对往事极为淡漠的人吧。”
“说不定,我说可能是因为,不想让双亲的家业在这里荒废?”
“有这种可能喔,不过换做是我的话,我宁愿让它被破坏成废墟,因为没有什么比生与死这种交错的场景更值得纪念的东西——就是说,父母庇佑下以奇迹之名诞生的孩子,舍得让这种独一无二的景象被抹消吗?”
良树的话说到这,城堡的大门突然伴随着嘎吱嘎吱的齿轮转动声音打开了。
“啊啊啊,终于可以摆脱你这个疯子了,起开!”
费尔南多推开纠缠不清的格林,满脸堆笑地邀请我们一同进入城堡。我和绘姐跟这他,良树则搀扶着早已烂醉的浪人跟在我们之后,然后就在刚踏入城堡的时候——
我猛然感觉到凛然的杀气从面前袭来。
下意识地握住了围巾,眯着眼睛看向四周,映入眼帘的只有金碧辉煌的大厅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衣着整洁的沉默家仆们在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异样。
究竟是从哪里......
“慢着,宵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绘姐走到我面前,用一贯冷静的声音轻声说道,她的眼神里凌厉多了几分。
“那种被充满杀意的眼神恶狠狠盯住的感觉,就像是匍匐在暗处的蜘蛛在窥伺着在蛛网边盘旋着即将撞上的飞虫。”
绘姐的话音刚落,距离我们大约十米处的空气异常地震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撕裂空气......
闪光!
我一把抓住了围巾,毫无疑问是有飞刀之类的暗杀武器正直直地朝我和绘姐冲过来,但就在我打算使用晓谕的一刹那,绘姐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顺势把手提箱朝匕首来袭的方向扔过去。
哐当——几把银色的刀刃应声被击落在地。
“绘姐......”
等到我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绘姐紧紧地握住,她似乎并不希望我使用晓谕,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是担心我被剑性侵蚀之后的丑态吗......
更加离奇的事情在之后发生了。就在绘姐的手提箱击飞刀刃的一刹那,本来已经被改变方向的小刀就像被牵线的木偶一样,居然自行在空中颠倒,再度向我们飞来。
然而此时绘姐的手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格挡的东西,而且在这种距离下,即便想要避开也是极其勉强的的,毫不迟疑的凶器以极快的速度朝我俩的瞳孔笔直地冲过来————
在距离额头仅仅五十公分的地方突然爆炸,成为玫瑰花的花瓣纷纷坠落。
刚刚在下车时遭遇的绅士费尔南多满脸冷汗地从旁边出现。
“两位小姐有什么大碍吗?还好赶上了......”
“哼——”
绘姐完全忽略了绅士,只望向阁楼角落阴影里的身影。
“现身吧,操纵漂浮魔术偷袭的小人。”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城堡二楼的楼梯拐角处,靠着墙的暗红色阴影蠕动起来。一头披散在肩上的暗红色长发率先出现在光里。
接着便是一张狰狞的刀疤脸,一道长长的伤痕从额头划过他的左眼一直延伸到面颊。在凛冽的
“这就是Gospel吗?把恶魔当成宾客的宴席,哼,斯卡雷特家族,果然和惑的种族有着令人不齿的关系,好哇,颜面尽失了,该死的贵族们......苏亚雷斯二世是想把我们全部拿去喂渡鸦吗?喂,小鬼,告诉我你杀过了多少人,以免浪费我的银刃。”
他的手一挥,腰间的匕首就突然失去了重力漂浮起来,像牵线人偶一般摇摇晃晃地停在半空。刀刃直接指向我和绘姐,像是跃跃欲试的忠犬等待主人的号令。
“每只惑都是杀过人的妖物啊。想不想和被你们杀过的人一样,被死亡的恐惧吞噬殆尽呢?”
他完全没在开玩笑,我确信。
“喔?就凭你这下三滥的漂浮魔术,我为你不珍惜生命的勇气感到可笑。或者说,只有在明处唯唯诺诺的懦夫才敢在蜷缩在暗处狺狺狂吠吗?我告诉你,我杀过的人,可比你那品位极差的头发多多了。到底是谁先死在这栋城堡里,你的玻璃心,承受得住这样的觉悟吗?”
绘姐面色阴沉地盯着那个红头发的杀手。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单单凭借绘姐的眼神,我大致能猜出对方的立场。
————————以屠杀惑为主要目的的激进派克里普提Krypteia
绘姐说过,这个浸在鲜血里的名字来源于斯巴达的暗杀行为。克里普提是希腊文Krypteia的音译,意思是秘密行动,斯巴达人曾经用“克里普提”表示针对希洛人的暗杀。
可以说是,极其黑暗的历史的映射。
“他们非常危险————并不是因为能力的危险,而是作为觉悟的危险。毕竟,疯狗是不会放弃自己所盯上的目标的,虽然很残酷,但是宵仪,”
绘姐之前曾说:
“面对这类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杀死你之前把他杀死,不是击倒,不是弄残废,是完全而彻底的杀死,懂吗?杀戮是必然的,尤其是对我们而言。千万,千万不要心存怜悯。”
(话说起来,绘姐似乎和那些魔法师的组织都有或深或浅的过节,不知道是因为绘姐本来就糟糕的性格呢?还是在我还没有诞生的岁月中,身为惑的绘姐确实犯下了深重的罪行呢?)
不过,对于我而言,杀人这种事,果然还是......
“噗,哈哈哈————”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寂静一片的大堂里突然传出怪异的声响。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转过头去,包括绘姐都眯起了眼睛。
而发出声响的正是拖着烂醉如泥的浪人,深一脚浅一脚迈进宫殿的良树,他手上握着一卷破破烂烂的卷集。
“呐,宵仪,哈哈哈,我告诉你,格林写的诗,哈哈哈,简直就像在天台表白时的那种......”
没有人应答的情况下,他自顾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他的声音渐弱到消失,几秒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没能弄清现在的状况。
“额,你们在,干什么?”
他稍微有点错愕地看着那些直接射向他的目光,每个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唐突闯进来毫无防备的黑发男子。虽然很难承认,不过事实就是——
只有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在这座城堡里。
“喂,你这家伙,莫非是具有巫体质的人类吗?”
那个红发的男子的手指一抖,本来径直指向我和绘姐的漂浮刀刃转头瞄准了良树。
“她豢养你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巫体质的人类相比普通人类营养更丰富吗?还是说,你是她用于狩猎的诱饵......”
“等等......”
良树连忙摆手制止他,由于动作匆忙差点把身上趴着的浪人给晃到地上,那浪人反倒是现在最为安静的家伙,喉咙里咕嘟咕嘟地不知道吐着些什么。
“绘姐,可是我的恩人哟,宵仪的话,应该算是我的挚友吧。”
“人类居然会和杀死人类的恶魔混在一起,你不觉得羞耻吗?这些东西可是在完全吞噬了人类的血肉才得以诞生的妖物,这种仇恨你居然能甘之如饴?”
“啊,你说这个啊。人类杀死的人类,可比惑杀死的人类要多得多喔,再说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吧,人类可以逃避杀戮其他生命而存在吗?”
大厅里再一次陷入静寂。
“喂,你个混蛋,真的是人吗......”
那个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身边的费尔南多爵士冷不丁将手里接下的匕首朝他掷去,他反应极快,立刻就接住了。
“阁下,你的立场与我们不同,但即便是克里普提,也没有对人类对手的理由吧,虽然我记得你——”
费尔南多爵士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洛奇·麦克沃伊,对吧,将魔法用于战场,光明正大地屠杀敌方士兵的魔法师渣滓。”
“你们斯卡雷特家族是喜欢在下水道嗅着污水臭味乱窜的老鼠吗?真是喜欢打探啊。没错,我就是洛奇,我话说在前头,克里普提可不仅仅只是捕杀惑,对于魔法师的叛徒,元帅会亲手将其手刃。费尔南多,你知道下场是什么,毕竟你们这些贵族本身就是在血腥和背叛里沐浴着死亡诞生的。”
费尔南多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够了。”
就在这时候,阁楼更高的地方传来威压的声调,像是管风琴在演奏一般回音震荡在这个大厅。我抬头一看,身着白衣的年轻公爵出现在眼前。
“在余的城堡里大喊大叫,是洛奇卿,你的银刃,可是划伤了余珍贵的城堡地砖,你们作为客人该有的尊重主人的态度吗?”
他沿着城堡金色的螺旋阶梯一步一步稳重地走下来。
“诸位,邀请函上清晰明了,余邀请诸位来到余之王国,其目的在于展出余从高加索山脉得到的圣人骸骨。既然诸位更喜欢争强斗狠,那就请回吧。余厌恶你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卑鄙模样,请保持你们作为魔法师的自尊和自觉。”
公爵的话很有震慑力,在场几乎没有人敢在这种噤言的背景下与其叫板。
“你们看,还有一位客人都被你们吓到蜷缩在城堡的一角了。”
我们转过头去,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最后一位宾客——
一个戴着大大的圆框眼镜,梳着棕黄色麻花辫,身着英伦田园风格春装的女孩子正惊恐地缩在城堡的沙发背后,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那个,我是露西·范·蒙哥马利,那个,是小学的,教师......”
她转动着眼球,试探地说着小声的话,看见大家的表情都很古怪,她又畏畏缩缩地把头缩回沙发后面,只露出眼睛。
公爵叹了口气。
“到此为止吧,洛奇卿,费尔南多卿,还有那边的两位惑之少女以及与你们同行的人类,晚宴就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城堡里立刻响起了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曲,似乎在昭示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