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之上,几艘小艇正往返于岸边与舰身,一趟趟运送着人和货箱。凛凛的月光照射在渡客们的面具上,又折射而投向远处。被这几天的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歧芝正靠在一位好心的渡客身上。与其他人不同,那双眼之下的巨大面罩使得她无法再佩戴上发放的防护面具。

呆滞的眼神看不出一丝生气,而她的想法也像身边带着面具的人一样,被隐藏在十分薄弱却又切实存在的小小屏障里面。

在海上漂泊的这几天,在被船员们轮番蹂躏的时候,她曾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也曾独自蹲踞在肮脏船舱的一角哭尽泪水。如果没有逃离实验室,现在的她应该会在舒适的生活区里同其他实验体一起有说有笑,度过衣食无忧的每一天。然而这样止步不前的日子,让歧芝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

——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隔着厚重的玻璃墙,歧芝望着外面的天空,颜色同她记忆中的一样湛蓝。四散飘动的云朵伴着阴晴雨雪,陪她走过了青涩少女的时光。

她是实验室中唯一一个曾经在外面生活过的实验体。

十四年前的冬季,联邦空军突破了帝国西北都市的防御线,出其不意的突袭让帝国陷入紧张肃穆的气氛之中。因占据了西北都市的夸核矿区而出现的产能爆发,为对岸的联邦献上了最为鼓舞人心的新年贺礼。

年初的一天凌晨,斯通医疗集团附属格陵兰中心医院的医生办公室被内线广播的声音打散了睡意。

“注意,注意,十分钟内将接收‘级别A’患者一位。”

“医生办公室。已准备好听取简报。”

办公室内的医生全部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看向房间侧面的显示屏。收到反馈后的广播员开始报告起患者情况,同时将救援机内拍摄的影像发送至显示屏。

呈现出的画面,即使在年资最高的医生看来也不容乐观。

“患者女性,11岁,4小时前因火灾而持续吸入高温气体致呼吸道及周围组织重度损伤,低氧体征明显。经现场判断,存在多器官系统衰竭,遂行完全体外循环支持。30分钟后心搏停止,患者转入夸核稳定仓至今。”

其中一位医生问道:“还有什么我们需要知道的吗?”

广播回复道:“这是首席安排的患者,他会亲自过来接走,所以绝对不能死在我们这里。其次……”

“其次?”

“……她是亚洲人。”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安静。看起来像是新人的医生不解地发问:“那怎么了?”

“不该有更多提问了,你只需要明白关于这个患者不能留下任何医疗记录。”

“干得漂亮,给我送来死人,却跟我说不能让她变成尸体。”高年资的医生说道,“准备手术室,我们需要想出一个方案。”

纷飞的大雪充斥于格陵兰上空,前前后后两架运输机降落在中心医院的停机坪上,推进器发出的高温融化了覆盖于其上的冰雪。

其中一架运送来的就是后来被更名为歧芝·O·斯通的女孩,另一架则是斯通医疗集团的首席执行官鲁道夫·斯通的专机。

……

窗外的阳光透过风雪照射进术后恢复的无菌房中,赤身裸体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被一面巨大的黑色机械罩住了胸前的大部分区域。借助因雪花飞舞而不时闪烁的阳光,可以看到机械结构已经和少女的肌肤融为一体,周身插满了通向床旁仪器的连接线。床尾的吊牌上标着她的名字“月见歧芝”。

苏醒的少女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尝试环顾四周,但却发现不仅是头部,整个身体都被固定在了床上。体内的机械异物感逐渐清晰,身处于陌生环境的恐惧驱使少女用力挣脱这份束缚。但突然加大的运动量不仅没能让她摆脱束缚,反而带来了强烈的窒息感。意识到自己无法呼吸的少女露出了痛苦挣扎的表情,身体在绑带的约束下正没有规律地扭动着。

似乎是触发了仪器的警报,整间无菌房中都回响着刺耳的蜂鸣声。

“噢噢,放轻松,冷静下来。”

房间中投射出了一位中年男人的全息影像,身披着白大衣,对病床上的歧芝说到。

“想象一下你平静时的样子,感到自己非常舒适自在,没有异样的地方。”

看到床上的少女渐渐缓和下来,他继续说道:“没错,就是这样,保持住现在的思维状态。”

房间内的蜂鸣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充满疑惑的歧芝由于无法发声,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投影。她胸前的机械面罩正快速地闪亮着青色灯光,表示着内部的气体交换机正以超出一般地速率运转着。

尽管歧芝说不出话,但全息影像中的男人似乎能够解读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现在就会来解释清楚。不过在开始之前,我需要确认你已经清醒到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低头看了眼下方,似乎在他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能显示出歧芝所想的内容。

“很好。你现在在的地方叫格陵兰,如果你不清楚,只需要知道这是联邦大陆的一部分就可以了,我是鲁道夫·斯通,你的医生。”

自称是鲁道夫的男医生换了个姿势,歧芝胸前灯光的闪亮速度也平稳了下来。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许你还记得自己晕倒在了火场里,等你被送到这里的时候看着就和死人一样。尽管表面的皮肤只是苍白无色,但从喉腔到肺部已经完全炭化坏死了。为了让你撑到这里,救援机的夸核稳定仓运行了4个小时,他可真是花了大价钱。”

说到这里,鲁道夫不禁停下感叹了一下。

“关于你自己的情况,我们切除了坏死的组织,并扩大范围清扫了失去功能的结构。你身前的面罩连接了下行神经的残端,内部与血管进行了吻合,并重新搭建了支撑结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它的气体交换和血流增压已经能够正常工作了,不过腺体功能需要依靠额外的补给液,当然,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部分。”

“此外,它逆行连接的电极可以解读你大脑语言区的输出内容,并转化为数字信号通过合成声音播放出来。这也是我最满意的部分,不过只有在你清醒之后才能测试,准备好了吗?”

鲁道夫从衣兜中抽出了一个卡片本,上面印着一张红苹果的照片,他说道:“我相信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不过不要急着说出来。现在我需要你尽可能想清楚这个苹果的每一个细节,从各个角度看过去的形状、它的气味、触感……越详尽越好。”

“然后将它和‘苹果’建立联系,这个就是苹果。现在开始回想你曾经是如何书写出来这个字词的,从每一个笔画开始。”

“最后,试着读出来。”

歧芝在努力地按照医生所说进行着尝试,尽管没有明显增加的能量消耗,但受到神经支配的面罩却再次加快了运转速度。

“……,……苹……苹……果……苹果。”

环绕住歧芝颈部,连通上下的黑色面罩在亮起脉冲灯的同时,发出了清晰的合成语音。

“!”

投影中的医生转向身后空无一物的墙面做了个手势,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格陵兰中心医院停留的短暂几天,歧芝从只能说出词组恢复到了可以说出三五成串的句子。

不过由于面罩直接读取了语言区的输出内容,使得歧芝变得口无遮拦起来。凡是想到的内容都会被转化成语音播放出来,让她觉得很是尴尬,甚至偶尔还有点羞耻内容。

这一条在她被转送到斯通医疗的实验机构,接受额叶阻断信号再关联手术后得到了很大改善,只是极少时候还是会说出些并不想说出的话来。

对歧芝的长期观察,验证了鲁道夫·斯通的假说,即“有一定生活经历的人体与机械融合装置存在更佳的相容性”。在此前,人们普遍认为“在新生儿阶段进行机械融合术式,可取得对融合机械的最佳操控能力”。

后续的大量追加实验证实了后者所出现的提升,仅仅是人体被迫代偿的结果,并不能发挥融合机械的全部实力。

在明确了这一点后,歧芝被转送到了她出逃前所待过的最后一座斯通实验室。目的是继续完善对比数据,以及对还未接受改造的实验体传播生活经历。

在这里可以得到生活需要的大部分东西,然而歧芝只是像以前在大修院一样,喜欢一个人独自看书,因为这座实验室里并没有人能让歧芝真正感到开心,也没有人理能够理解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歧芝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而真正让她决定逃离这里的,却不是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歧芝进入这座实验室中的时间,甚至比一些实验人员还要久。由于乖静的性格、久久宅在室内而拥有的雪白肌肤、以及异形面罩也遮掩不住的靓丽双眼,让大家对她都降低了一分警惕。

午后的窗边,抱着书籍在木椅上小憩的少女,投射在地面上而拉出的狭长阴影。映入眼帘的耀眼光芒不知是因为面罩的折射,还是因为这位沐浴于阳光之中的少女所散发出来的气场。

久而久之,歧芝能够从实验室人员的口中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在一次帮忙整理文件的时候,偶然掉落的名单上,恰巧印着歧芝熟悉的名字“夜愿鸣太”。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很快又把名单放了回去。不过页眉标注的“‘流水试验台’计划”让她很是在意。

经过几次打听,歧芝获悉了‘流水试验台’计划是在自己所接受的手术基础上所开发的新型技术,旨在通过对拥有专业技能的人体进行改造,从而大幅强化这种技能或赋予新的技能,以满足联邦在帝国大陆上日益复杂的战争需求。

而这项计划的实验场所就在被联邦占领的西北大学,也正是鲁道夫·斯通开始兼职客座教授的地点。

知道了这些的歧芝开始萌生出逃离这里的想法,然而她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也只到十一岁的时候而已,更长的时间她都生活在实验室里面。

尽管能够逃出实验室,之后该如何躲避追捕,如何跨越海洋回到帝国大陆,歧芝对此一无所知。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歧芝对书籍中的内容也产生了不同的解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者说自己的身体才是对抗重重阻碍最有力的武器。

如果说曾经是月见静夏阻碍了自己接近夜愿,那么现在还存在的阻碍就只剩下内心中对于出卖自己的抵抗了。

比起耗在这里流失掉全部机会,是时候再赌一次。尽管上一次赌博让她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但活下来的她已经不怕再失去些什么了。

……

就这样,歧芝搭上了这艘驶向帝国大陆的舰船。

已经上岸的船员正和来自绿洲城的商人们做着交易,运输来的避孕药品和器具被一箱箱搬上商人们的全地形车中。这种使用了夸核底盘的载具,抛弃了极易增熵的传统轮胎,使得整体能够稳定灵活地穿越于荒漠区中。

从艇上下来的歧芝跟随在渡客的队伍之中,脚步踏上陆地的那一刻,死气沉沉的渡客们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互相窃窃私语着,左顾右盼着,甚至有人反复跳了起来,尽管这的确是致命的荒漠地区。

由于大陆重组的影响,岸边并非是想象中的沙滩与堤坝,而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建筑废墟,也许曾经这里是哪里车水马龙的市区吧,现今已被荒漠侵蚀得残破不堪。

如果再抬头望去,则是从远方伸来,又通向远方的高耸吊轨,按船员们的说法,这是帝国的岸防列车通行的轨道。

“你感觉到震动了吗?”一位渡客问向身边的人。

“没有吧,你是不是太兴奋了。”边上的人答道。

“不,是真的有。”

边上的人不耐烦地站住脚,闭上眼睛试着感受,说道:“还真有嘿。”

“是吧,咋回事啊。”

“不知道。”

话音刚落,从北方的一栋建筑里射出了一枚醒目的信号弹。

这是商人们事先安排的侦察员,由于荒漠区对无线电波的干扰,设备匮乏的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传播信息。虽然会暴露侦察员的位置,但却能给商队提供珍贵的反应时间。

“该死的,岸防列车来了,马上封箱走人!”一位商人喊道。

“快点!快点!快点!”

岸边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商人们封好车厢后立刻奔向了最近的全地形车。

其中一位负责驾驶的商队成员正全身警觉着,时刻准备启动出发,他那戴有一枚银鹰戒指的手正紧紧握住方向盘。

“带上那个女孩!”这位驾驶员冲着刚拉开车门的商人喊道。

“什么?”车外的商人疑惑的问道。

“那个女孩,没有戴防护面具的。”

“你他〇说什么鬼话呢,谁还有时间管他们!”

“如果你不带上她,你也别想上这辆车!”

“……给我等着!如果你先跑了,我发誓我会杀了你!”

车外的那名商人大步冲向岸边那群混乱的渡客们,拉住了歧芝的手。两个人进入车内的一瞬间,待命的全地形车如弹射一般冲了出去,加速跟上了已经逃走的其他车辆。

还在岸边的船员呼叫着海面上驱逐舰,而帝国的岸防列车已经可以用肉眼看清轮廓了。

“我们需要火力支援!”

“攻击那辆列车,他们正在派人出来!”

减速的岸防列车,打开了身下的厢门,一名名装备有喷气背包的武装警察纵身跃下,灰桔色的制服印有凛白的四刃尖刺袖章。区别于效忠整个帝国的帝国军队,帝国武装警察则是直接接受国家元首与最高领袖的调遣。

“船上怎么〇〇一点反应都没有!”岸上的船员骂道。

同一时间,驱逐舰的舰身内部。

留守的船员们收到了来自海面之下的广播:“我们是帝国海军,你船已侵入我国海域,立即停船,关闭武器系统,全员走到外侧甲板等待检查,你们有2分钟时间,否则我们将开火击沉你船。重复。我们是帝国海军……”

岸上的武装警察正举枪靠近船员们,领头的武装警察不紧不慢地走出队伍:“这之中有船长吗?”

“没有?”

“那大副?”

“我知道你们能听懂我说的,所以我们能加快点速度吗,这破地方可不宜久待。”

一位船员站出来说道:“长官,我们只是普通的运货商人。”

“商人?”领队的武装警察指着边上被抓回来的偷渡客,对船员说道,“呵呵,他们多少钱一个?”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们运的是什么,也知道你们以前运的是什么。问题在于,你们这次并不走运。”

“我看你应该是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所以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领队拿起一本放在货箱上的笔记本,说道:“不如你承认这艘船也是你们走私的货物,而你们自己则是从海对岸游泳过来的,这样的话我能让你们最后一顿吃的丰盛点?”

“我能听见你说的,中队长,”武装警察的头盔耳机里传来了海下潜艇的通话,“这艘船我们在它离港的时候就已经报备了,所以老样子,船归我们处理,货物你们处理。帝国必胜。”

虽然隔着头盔,但能明显感觉到领队的武装警察砸了下舌:“收到。帝国必胜。”

“检查人数和货物!”领队向身后的武装警察们示意到。

转身回来,他向面前的船员说道:“很遗憾,你们的大餐取消了。”

说完后他轻巧地耸了耸肩。

很快,手下的武装警察们清点完了剩余的货箱以及从船上下来的全部船员及偷渡客,将统计单交给了领队。

看了看手中的单子后,领队通知了上方的岸防列车:“清点完成,降下三个车厢。”

“所以偷渡客的人跑了一个是吗。”

“是的中队长。”

“嗯哼,歧芝·O·斯通,”领队用手指划着这个名字,“找到她。”

“明白,我们即刻出发。帝国必胜!”

所有的船员之中,现在只有一个人带有着一丝丝放松的神情。

——我就知道那不是鲸鱼的回声。

声纳员这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