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法师长袍的魔法使,穿上了衬衫马甲,成为了奥萨克随处可见的酒馆侍应生。

不久,“幼猫之憩”新来的侍应生,变成全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他举重若轻,几个成年人齐心协力才能搬动的麦酒桶,他挥动法杖,同时移走两个;他充满创意,贵族偏爱的葡萄酒和平民欢迎的麦酒本势不两立,但经过他的精心调制,变幻成一种无比可口的全新酒类,取名为“蓝瞳之吻”——酒的颜色和女店主的蓝眸不谋而合;他也高效能干,漂浮术和传送术双管齐下,为不停催促的焦急客人们迅速送上麦酒面包。

“如果你不是魔法使,你也可以是一名优秀侍应生。”

寒夜来临,归来的旅人们齐聚在“幼猫之憩”,不停地夸赞洛尔。

变成侍应生的魔法使,此刻指挥着他刚刚召唤的火元素,尝试点燃店中的炉火,他微笑着表示感谢。

炉火终于点着,旋即熄灭,风雪破门而入。

失踪了好几天的女店主回来了,她知道了苏娅的下落。

苏娅在一家贵族府邸中担任女仆,清扫房间,修剪花草,泡煮红茶,烹制面包。她沉默勤劳,深受府邸上下的信任,很快就被提拔为主人的专属女仆。

然而就在她出任专属女仆的第二天,莫名失踪了。

“怎么就不见了呢?”

哭丧着脸的魔法使抱着扫把,瘫倒在火炉旁,火元素也因为使役者控制力的减弱,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身上的火星劈啪作响。

“奥萨克那么大,一个少女没了踪影,并不是稀奇的事情。”

女店主叹着气,和魔法使坐到了一起。

“要不,你还是别找了?”

魔法使拄着扫把,啪得起身,神情异常坚毅,火元素也突然安静下来,朝火炉伸出了勉强能被称为手的肢体。

“我要带她回去,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能更改。”

火炉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也遮盖不了女店主眼中的黯淡。

“找人也可以,但是需要你手中的那些金币。”

强忍悲伤的女店主握紧拳头,咬牙说道。

奥萨克里复杂诡谲,除了拥有权势者,其余人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至于金钱,是唯一能给予他们安全感的存在。

为了钱,可以铤而走险,可以刀锋求生,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为了活下去需要钱,为了钱却失去了性命,这样讽刺的荒诞剧每天都在海港上演。

塞茜莉再清楚不过,魔法使手中的那几枚金币,可以招来惹人嫌恶的苍蝇,也可以唤来全知全能的独角兽。

罗巴克就是那只苍蝇,也是独角兽。

作为奥萨克资历最老的郡治安官,他经历过人生的无数浮沉起落。

从游手好闲的街头浪子到剑术大师的得意门生,从踌躇满志的帝国军人到唯唯诺诺的骑士侍从,从无家可归的退役丘八到唯利是图的郡治安官。每每回顾自己的一生,都只会换来深沉的叹息。

与其浴血厮杀,还不如多睡几个野女人呢。

于是他变成了海港最臭名昭著的治安官,周旋与各方势力之间,向他们兜售着各类从不明渠道得来的关键情报。

他的奴颜婢膝换取了上位者的无比信任,他的俯首称臣聚拢了无数鲁莽恶徒为之驱使驰骋。

罗巴克·阿斯塔特,无所不知的独角兽,无恶不作的治安官。

但他唯一无法染指的,就是那“幼猫之憩”,进了那家酒馆,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酒客。

今天他又来了,不为倾倒众生的女店主,而为贸然出现的魔法使。

侍应生变成魔法使,是新闻,魔法使变成侍应生,简直就是轰动一方的大新闻。

既不在教会侍奉神明,也不在魔法议会探求奥秘,更不投身军旅,在皇家魔导士团里效忠皇帝。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走入了“幼猫之憩”。

酒馆一如平常,宾客盈门。各色种族在其中觥筹交错,唯独不见魔法使的身影。

他本想带着自己的手下包围酒馆,将他抓进地牢,仔细审问。

但是他不敢。

在海港的都市传说中,“无人敢动的幼猫之憩”排在第十七位。

不是因为其中有多么玄乎其玄的故事,或是触犯禁忌的丑闻,只是所有人都说,“幼猫之憩”的女店主和圣堂骑士团奥萨克支部的领导者加佩伯爵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能在这座势力纠缠的城市里,保持中立。

罗巴克知道这是真的。

他拜见伯爵的时候,发觉伯爵的吊坠里,有一位金发女人的半身像。

不是别人,正是塞茜莉。

所以遇上有关“幼猫之憩”的事,他总是格外谨慎。

于是老奸巨猾的治安官坐到吧台上,点了杯“蓝瞳之吻”,然后无聊地把玩杯子,直到女店主现身。

“好久不见,治安官大人。”

塞茜莉眼角含笑,坐在了罗巴克的对面,话语之间,尽是无限温柔。

“酒馆的客人,一如既往地多啊。”

罗巴克满脸堆笑,轻薄地想要拥抱女店主。

“如果没有刚正不阿的治安官日夜巡逻,我们有怎能安心开业呢?您的这杯酒,就算我账上吧。”

塞茜莉象征性地伸出双臂,碰了碰色迷心窍的治安官下肋,旋即抽臂回身。

自讨没趣的治安官尴尬地微笑着,他很想发作,但他不敢。

“其实治安官大人,我想问你件事。”

罗巴克眼放精光,那么多年,塞茜莉这娘们从未有求于他,如今欠下这人情,以后这位金发女郎只能任他揩油。

“塞茜莉小姐,你只管问,我也算是奥萨克老居民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治安官大人,不知你听说过那位名叫苏娅的女孩吗?”

“苏娅”这个名字,一经女店主口中说出,不管如何温软,都犹如帝国北部雪天的纷飞冰凌,冲向耳膜,刺得生疼。

“这个名字,我不想再听第二次。”

罗巴克堵起耳朵,把头埋进桌里,他早忘了来这里的本来目的,此刻心中,只剩恐惧。

但他的余光,还是停留在那一抹金光绚烂。

女店主掷出了十枚金币,滚动碰撞,悦耳的叮咚声为他扫去了恐惧的阴霾。

“那个女人是我的童年玩伴,多年不见,十分想念,希望治安官能帮我。”

罗巴克贪婪地将金币拢到面前,逐一拿起,鉴定真伪,再塞入怀中。

“我只说一个名字,你就明白了。”

塔斯克·奈泽尔。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女店主愣住了。

塔斯克,奥萨克最大黑帮“奈泽尔党”的头领,港湾停泊的远洋商船,有一半在他的名下。势力如日中天的现今,他开始竞选郡长官,谋求更大的权力。依靠下流手段发家的塔斯克只要施展惯用的伎俩,就可势在必得。

没有人不会在讹诈、绑架和暗杀的威胁中妥协。

苏娅发生了什么,大概可以推断出。

“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女店主不依不饶,她要遵守和年轻魔法使之间的约定。

罗巴克收好所有的金币,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敬畏和耐心,他取出一枚铜板,扔给一旁的吟游诗人,示意他吟诵一曲。

吟游诗人拨动琴弦,低吟浅唱:

她在美梦里呓语徜徉

直到神罚天降

她身着黑裙,面色如霜

伫立台上,胆怯迷茫

台下却已化作欢乐的海洋

掌声雷动,激情和狂热甚嚣尘上

监刑的军人,手执长枪

红衣的主教,得意张扬

舞台已然备好,刑场安排妥当

欢呼的万民,准备将她埋葬

魔女哟,你曾以为自己可以长命无疆

时至今日,烈火焚身,你终于遭殃

但是你又有何颓丧?

不久之后,将有千万异端,随你共赴死亡

号声响起,铡刀落下,正义终得伸张

血色的黄昏下,她抬头仰望

松柏交鸣,寒风激唱

仿佛就像

恶魔的哀鸣,在天空当中回荡

这本是一首优美的歌谣,但在女店主听来,简直就是女妖的嚎哭。

她的意识模糊不清,她的胃部翻江倒海,她的身体震颤不已,天旋地转,晨昏不分,胜过世界末日,超越垂死绝望。

她的眼中,没有酒客,没有了治安官,只有烈焰冲天,还有狰狞的笑容。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死去的母亲在踏上火刑架的前一刻,都还在不停地安慰自己,不要冲动,不要悲伤,就算受尽屈辱,也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像她的父亲,和那些异端裁判官殊死相搏,不仅没能救下母亲,连自己也惨死在断罪剑之下。

“明白了吧,如果不是伯爵大人贿赂异端裁判会的长官,恐怕就算你不被烧死,也要被卖给妓院,变成娼妇,被各种混蛋压在身下。你是魔女的女儿,光是这样活着就已经足够侥幸,有些事情,你没资格关心。”

治安官的表情充斥嘲讽,他傲慢地扬起下巴,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

女人是魔法的天敌,所谓的魔女,即是触犯禁忌的存在,也是教会所属的异端裁判会猎杀的目标。

“忍住啊,塞茜莉,一定要忍住。”

晶莹的泪滴在淡粉的眼眶里徜徉,女店主明丽的指甲深深掐入手掌心,鲜血如细丝般点点渗出。

一时的委曲求全,换来这样的苟且偷生,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抱有期待?

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魔法使羞涩的笑脸,如此真切,又那样遥远。

“对不起洛尔,无法实现和你的约定了,对不起。”

“你简直就是畜生!”

泪眼模糊之间,女店主怔怔地看着治安官的身躯轰然倒地,也看到了满脸愤怒的魔法使高举着扫帚,咆哮不止。周围的酒客顿时鸦雀无声,沉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变化。

“魔道就是人道,坚持不了自己生而为人的正义,也就无法坚守伟大的魔道,这是魔法使的重要守则!你既然干了有悖正义的事情,我绝不姑息!”

“哈?你是教会惩戒司的神官吗?你的正义,关我屁事!我是奥萨克全郡的治安官,我才是这里的正义!”

罗巴克踉跄着爬起,灰头土脸地骂骂咧咧。

愤怒的魔法使依然骂不绝口。

“你拿了塞茜莉小姐的金币,却还羞辱她。霸占财物,欺负女人,这算什么正义?”

“那你拿我怎么办呢?杀了我?”

治安官冷笑着,脸部的肌肉僵硬扭曲,一股肃然的杀意席卷了罗巴克的全身。

魔法使抚摸着自己干净的下巴,想了想。

“我会让你还钱,道歉,然后获得塞茜莉小姐的原谅。”

看来“幼猫之憩”,到了歇业的时候了。

女店主回味着魔法使把扫帚当做法杖使出的雷霆一击,心房里流动着暖意。

“混小子,魔典读的太多,把脑子读坏了吧,今天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告诉你谁才是奥萨克的正义!”

算得上一方豪杰的治安官狂笑着打起响指,刚才鸦雀无声的酒客们跳窗的跳窗,夺门的夺门,四散而逃。只留下了四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巨汉,向势单力薄的魔法使扑来,他们飙举电至的动作,明显不想留给洛尔咏唱法术的时间。

“赐予护佑!”

魔法使迅速有力地念出了咒语,奥术护罩笼盖了他的四周。

洛尔绝对是一位优秀的魔法使,漫长的修习过程中,他学会了简化魔法咒语,使之能应对任意不测之险。

巨汉们徘徊在护罩之外,除了哇啦怪叫,毫无办法。

但治安官的嘴角边依旧挂着冷笑。

护罩之内,魔法使的身后,无数个黑斑正在聚拢,逐渐形成一个黑圈。

一点寒芒在黑圈里若隐若现。

魔法议会曾经编撰过一本书,封存于承载太多议会阴暗面的地方——暗影图书馆。书的名字叫做——

“《魔法使的弱点》,这真是本好书,当我抚摸书中的那些羊皮纸时,觉得付出的三枚金币,简直物超所值。”

治安官狞笑着,他为了对付那些傲慢魔法使准备的棋子,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如果魔法使是刺破苍穹的一支利箭,那么暗杀者就是凌空斩断利箭的一柄飞刀。

止息之术隐藏了他们的气息,影遁之术抹去了他们的踪迹,匕首割破喉咙,毒药侵蚀器官,帝国历史上所有死于非命的伟大魔法使生命终点,都有一位暗杀者早已恭候多时,这也是魔法议会耻于言表的不传之秘。

黑圈里一道身影闪过,寒芒暴起,如同飞逝的彗星,直奔洛尔的后颈。

年轻的魔法使吟诵咒语再快,也比不过匕首切割的速度。

但所有人都看得非常清楚,陷入困境的魔法使,竟然笑了!

不是那种绝望的苦笑,是胸有成竹的微笑!

洛尔单手撑地,两根石柱拔地而起,困住了手持匕首的黑袍男子。

他根本没有咏唱,连嘴也没张。

娴于应对的暗杀者变换姿势,企图再次攻击。

但年轻的魔法使没有给他机会。

又一根石柱凭空出现,正中暗杀者的后心。

紧握匕首的男人不甘心地缓缓倒地,魔法使伸出双手,扯下掩藏身形的黑袍,挑衅似地踩在脚下。

“《魔法使的弱点》是本好书,但就只有半本内容,剩下那一半,纯属鬼扯。”

魔法使践踏磋磨着黑袍,用眼神向治安官投去无尽的嘲讽,说出了仿佛洞穿人心般的话语。

“你这个乡巴佬魔法使怎么也知道这本书!”

罗巴克失去了以往的威风凛凛,他焦急暴躁地嘶吼不止。

“我不但知道这本书,我还知道图书馆的那帮守望者都是一群收受贿赂的酒囊饭袋,打败他们只需要五分钟。”

年轻的魔法使高举右手,掌心中出现了纯白的小型魔法阵,笼罩周身的奥术护罩变得迅速稀薄直至消失。

“但打败你们,三分钟都不要。”

没有一个巨汉胆敢上前袭击——他们受到了刚才那场战斗的深深震慑。

不过他们也来不及作出反应,不过短短几秒的功夫,魔法阵闪耀着刺眼无瑕的亮白光芒,治安官此刻的大脑转得飞快。

他眼前的白光里,浮现出一个猥琐白须老头的身影,对着他嘿嘿直笑,讥讽着他的迟钝。

希曼派,被誉为奠基当代魔法学三位巨头之一——希曼·达维所创立的魔法学派,不同于索玛派强调“天赐魔法”的神赐观点,也迥异于比诺派主张“元素至高”的元素学说,希曼派的魔法使们认同“惟通人性”的性灵理论,一切魔法都源于人类潜意识中对于世界的无穷想象,内心的纯净才能获取最强的魔法,人性本善,只有孜孜不倦地追求生而为人的正义,才能抵达魔道的本源。

既然魔法来源于人类自身,那么在实际的魔法应用中,任何对天神、对元素的祈愿都毫无用处,咏唱咒语,当然也是不需要的,所有的施法,可以瞬间完成,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足以致命。

魔法使的所有言行举止,无不在印证他属于希曼派的事实。

沉睡的记忆终于苏醒,但是太晚了。

魔法使手掌心里的魔法阵化作一团光球,迅速膨胀扩散,夺目的白光吞噬了“幼猫之憩”每一个人。

“达利·巴斯卡,希曼派的魔法使,因为不满教会恶政,十多年前突然不知所踪。”

治安官喃喃地说着这样一句话,直到被白光淹没。

女店主茫然地伫立一旁,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有点应接不暇。

她想要扶住柜台,却抓了个空。

柜台早已荡然无存。

刚才的奥术震爆——见多识广的塞茜莉清楚地知道法术的名字——把“幼猫之憩”的一切都化作残骸枕藉,四个巨汉连同不可一世的治安官,全部受到了巨大冲击,昏厥倒地,有两人还口吐白沫。

只有女店主,不知何时魔法使为她施加了魔法护罩,所以安然无恙。

“你放心,他们没有死,这是我专门改良的奥术震爆,能把人打晕,却杀不了人。”

洛尔笑着走向女店主,他扫了眼周围的一派狼藉。

笑容消失了,心怀愧疚的魔法使垂下脑袋,瑟缩着向后退去。

“很抱歉,我会继续在这里当侍应生,弥补你的损失。”

女店主扑哧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年轻骄傲的魔法使,因为失手打碎珍贵的花瓶,成为了冰雪聪明的女店主手下“奴隶”。

但很快,美丽的奴隶主和正直的奴隶坠入爱河,生下了塞茜莉。

“妈妈,我现在终于稍微了解一点,你遇上爸爸时的心情了。”

女店主如此想着,失落的内心隐隐作痛。

好遗憾啊,那位魔法使的心,属于一位叫做苏娅的女孩。

一条白手帕出现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

手帕上绣着象征魔法使的交叉龙牙,递上手帕的,是用流水做成的人形肢体。

羞愧的魔法使害怕被女店主责打,所以让水元素为他代劳,送上手帕。

“笨蛋,湿漉漉的手帕,怎么擦泪啊。”

塞茜莉笑骂着白了洛尔一眼,还是接下了手帕。

“现在,我要去完成我们之间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