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绝对是罗巴克·阿斯塔特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

当他醒来时,迎接这位治安官的,是女店主愤怒的面容。

他想逃跑,但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

女店主的鞋跟高高踩下,在他的胸口,脖颈,还有脸庞上留下灰色的足印。

“不要踩脸,我错了还不行吗!”

治安官呻吟着求饶,身体不断地挣扎扭曲,如同一只被行将扒皮的臭鼬。

“塞茜莉,你不就是想知道苏娅去了哪里吗?我现在全部告诉你,我的女王!”

苏娅服侍的主人,正是塔斯克·奈泽尔。

本来一切正常,没有异样。

直到那一天。

按照往常的惯例,塔斯克会邀请几位奥萨克的大小人物,共饮下午茶。

治安官也收到了邀请函。

不过他坐不了主桌。

能和塔斯克坐在一起的,是加佩伯爵,英俊倜傥的圣堂骑士。

那一天风和日丽,阳光和煦,谁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

“这红茶,不够好。”

伯爵轻摇着红茶,凝望着起伏荡漾的茶水,皱起眉头。

“这是产自东方辛夷国的上好茶叶,怎么可能不好。”

东道主脸上刀疤扭曲变形,他很不高兴。

“红茶的颜色,不够鲜艳啊。”

伯爵不为所动,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是蠢蛋女仆没按我的吩咐去煮茶,所以才色泽不佳。”

塔斯克将瑟瑟发抖的苏娅按在桌上,抽出嵌满宝石的短剑,割断了她的喉咙,血流如注。

东道主拎起垂垂将死的女仆,走到骑士面前,无辜者的鲜血不断涌出,顺着亚麻色发尖,滴落到茶杯里。

茶水变成了骇人的鲜红色。

“现在颜色足够鲜艳了吧。”

塔斯克放声狂笑,伯爵不为所动,只是颔首微笑。

那是罗巴克人生中第五恐怖的经历,本来是第四,现在凶神恶煞的女店主取而代之。

“你滚吧。”

沉默许久的魔法使开腔说话了。

治安官连滚带爬地逃出“幼猫之憩”的时候,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

往事历历在目。

他想起了自己剑术老师的教诲:我们挥动长剑,就是为了成就自己身而为人的正义。

他的身影和魔法使交叠在了一起。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忘记了作为一个人,一名剑士的本分?

是在军队中被那群兵痞欺负的时候?是在骑士府邸里,被逼下跪讨要薪水的时候?还是走马上任治安官的前夕,面对惨遭“奈泽尔党”成员强奸的少女,袖手不顾的时候?

“管他呢,我早就背叛正义了。”

罗巴克躺在肮脏的街道上,满天的星空璀璨。

他耳边反复回响着临走时魔法使的话语。

“所谓生而为人的正义,不会随便妥协,也不会轻易屈服,强敌当前,也不会动摇。魔法使的守则,就是这么定义的。”

作为一个普通人,何尝又不是呢?

如果当年,能稍微坚持一下正义就好了。

兵痞被打得跪地求饶,从此要塞军纪严明;骑士不敌自己的无双剑法,讨要薪水的仆役们也得偿所愿;无助的少女终于获救,治安官的威名响彻整个海港。

也许下场会很惨,但至少不会像这样苟且地活着,卑微得如同尘埃。

治安官笑了,他笑得如此释怀。

当风尘仆仆的旅人来到奥萨克,迫不及待地前往“幼猫之憩”,想要品尝那里的美味麦酒时,却发现门上挂着一块新制的木牌,赫然写着:“今日歇业”。

大门后面,女店主和魔法使两人相对无言。

塞茜莉如海蔚蓝的色的瞳孔里,只有洛尔对着一本魔典念念有词的身影。

魔法使挥动着法杖,在幸存的桌子上写下一行又一行卢恩文咒语,法杖上光影明灭,隐约出现的魔法阵,不断变换着华丽的构成。

许久以后,女店主的悦耳嗓音打破了沉默。

“虽然你很爱苏娅,但是塔斯克真的不是你能打败的存在。”

女店主犹豫了一阵,好久才下定决心般说出。

“你还是走吧,我也愿意和你一起走。”

她用充满决意的眼神凝望着魔法使,换来的却是他的一脸愕然。

“那个苏娅,我不认识她。”

“那你拿着那么多金币苦苦找她,究竟是为何!”

塞茜莉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难道是一见钟情?”

魔法使一脸的困惑,使劲摇了摇头。

“因为魔法使的守则要我成为正义的魔法使,所以我当时想着,等到离开卡丘克,我就会去帮助遇上的第一个人。”

女店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竖起耳朵,听取魔法使的娓娓道来。

那是个年轻的农夫,叫波克,他曾经是一名帝国军人,后来受伤回家,那十枚金币,是他的抚恤金。

年轻的魔法使脸上全是幸福,他回想起了在卡丘克的修习岁月。

“波克的未婚妻叫苏娅,在奥克萨当女仆。因为瘸了条腿,所以他不能去找她,于是拜托我来到这里。什么亚麻色的头发,什么鼻尖的雀斑,都是我听来的,我也没见过。”

说到这里,魔法使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没想到,她已经死了。波克日夜思念的人,已经死了。”

洛尔翻着魔典的书页,脸上全是懊恼的表情。

“如果我能早点来,早一天,不对,早一个礼拜,不对,早一个月。苏娅也许就不会死。”

塞茜莉悠悠地叹了口气

魔法使心中的正义,如同烈火般的熊熊燃烧,自己就算化作甘霖,也无法浇灭。

不过真令人悲伤,父亲和母亲,波克和苏娅,相爱的人,注定分离。

自己也终究逃不了这个永恒的魔咒吧。

女店主咬了咬嘴唇,她不甘心。

“不要去,你会死的。”

她要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会死的,我会活着回来。”

魔法使的神色异常坚毅。

“我要赔偿‘幼猫之憩’的全部损失,我要活着回来,继续当侍应生。”

女店主不住地摇头。

“这不重要,我只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潮澎湃,将魔法使拽向自己,用力扭过他的侧脸,使劲吻了下去。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空气凝滞,万籁俱寂。

魔法使猝不及防,但女店主不依不饶。

过了好久,方才放手。

两人喘着粗气,没有言语。魔法使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法杖上的魔法阵因为魔力不继,荡然无存。

“你走吧,但一定要活着回来。”

女店主开口说话了,她的笑容非常勉强。

“我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现在轮到你了。”

稍稍镇定的魔法使突然上前抱住女店主,轻声说道。

“我会的,我会回来继续当那个侍应生,好好陪伴你。”

他没有说赔偿,而是陪伴。

女店主心花怒放。

几天之后,治安官挨打的消息并没有被大肆传播,真正重磅的新闻,轰动了整个帝国南部。

富可敌国、权势熏天的塔斯克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奥萨克郡长官的选举,在胜选演说中,得意忘形的他突然宣布,要在就职典礼当天,举行盛大的花街游行。

上一次举办花街游行已经距今六十多年,当时的勇者打败了为害一方的魔王,人民群情激跃,纷纷走上街头,迎接勇士的凯旋。

勇者已逝,胜景难再。远甚魔王的恶棍,将在花街游行的欢呼中成为人民的主宰。

游行队伍将从城市的北门出发,一路南下,穿过破败陈旧的居民区、繁华脏乱的商业街,抵达市政大厅,在那里,塔斯克发表就职演说,接过黄金权杖,成为奥萨克的新一任郡长官。

五彩缤纷、花团锦簇的巨型花车迤逦而行,白鸽蹁跹飞舞,彩旗招展摇曳,两侧尾随着数十名骑兵,他们身穿白色铠甲,驾驭纯白骏马,昂首持剑,亦步亦趋地缓缓随行,那是专门从圣堂骑士团里抽调而来的精锐士兵,也代表了圣堂骑士团奥萨克支部对于新任郡长官的最高致意。

至于教会,除了奥萨克地区大主教将会为这场就职仪式亲自监誓,圣歌队也将在游行队伍中演唱圣曲,为塔斯克献上神明的祝福。

看到这个场景,没人会怀疑,海港内各方力量角逐下获得的均势即将打破。

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用怀疑的眼光、恐惧的眼光、绝望的眼光、甚至是期待的眼光打量着花车最顶端那个人,性感的舞女在他四周翩翩起舞,兴奋的乐师的在他面前纵情弹唱,无数奈泽尔党徒在他脚下弹冠相庆,憧憬着未来的加官进爵。

至于塔斯克的未来,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将受封世袭的贵族。

有人说,他将成为帝国的宰相。

有人说,他将建立强大的骑士团。

有人说,他将尊为教会的圣人。

有人说,他今天就得死。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就是洛尔·斯塔图,蛰伏许久的魔法使,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他吹了一个口哨,混入白鸽之中的十余只奥术飞鸟突然爆炸,引发人群的巨大恐慌。

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那条长街,形成了一股奔流的怒潮,魔法使步履沉稳,在怒潮当中逆势而行。

“杀了他!”

塔斯克气急败坏,大声喝喊,招呼着自己的手下。

平时他是个城府颇深的人,山陵崩于前,也绝不会抽动一下眉毛。

只是今天,苦心孤诣策划的花街游行,就这么被毁于一旦了。

巅峰近在咫尺,任何绊脚的小石子都难以容忍。

凶神恶煞的党徒们里一层外一层地把魔法使包围起来,锐利的刀刃几乎可以触及灰色的法师长袍。

魔法使不为所动,只是在重复着一句话。

“你之前杀死的那个女仆,是不是有着一头好看的亚麻色头发?”

塔斯克没有搭理他,高举的右手断然挥下。

长刀从四方砍向魔法使。

此刻的塞茜莉,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酒馆大厅里。街上热闹非凡、街上人声鼎沸、街上厮杀正酣,但都和她无关。

女店主捋着自己的金色长发,闭目冥思。

为了正义,魔法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复仇之路。无论选项是什么,他都会选择正义。

如果自己和正义摆在一起呢?

她的嘴角露出了苦笑,因为她知道答案。

自己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手持长刀的党徒们扑了个空,那不过是魔法使留下的幻象。早就转移到远处的洛尔,又吹了声口哨。

整条长街剧烈地颤抖着。巨型魔偶——格雷姆头上的卢恩符文闪耀着金光,从街边的民居中破屋而出。冲向奈泽尔的爪牙们。

任谁都难以承受巨大格雷姆带来的心理冲击,这些曾经信誓旦旦要保护自己主子的家伙们四散而逃,负隅顽抗的残党全被一脚踹飞到远处。

魔法使借着漂浮术跃上花车,踩踏着来自帝国四境的娇美鲜花,逐渐向塔斯克靠拢。

“你之前杀死的那个女仆,是不是有着一头好看的亚麻色头发?”

洛尔再接再厉,厉声质询塔斯克。

塔斯克拔出了腰间短剑。

他一生树敌众多,当有人大声呵斥他的时候,从来只靠短剑开展雄辩。

虽然受到重重保护,塔斯克毕竟也曾经是绝顶的剑术达人。

他的一双鹰眼捕捉到施法的轨迹,奥术飞弹被生生弹开。

他的准确直觉察探到背后的猫腻,火元素被就地消灭。

他的丰富经验瞬间明白魔法使的所属派别、惯用手段。

“希曼派的魔法使嘛,善于瞬发魔法,可惜威力有限。”

言语之间,奥术护罩被短剑劈开。

魔法使使出闪现术,逃过一劫。

两人激战,难解难分,奥术的闪光和短剑的冷峻交相辉映。

塔斯克纵剑疾刺魔法使的胸口,后者稍有迟疑,已经来不及躲避。

剑锋触及长袍的那一刹那,却没有穿肋而过。

巨大的寒气包围了短剑,热胀冷缩的作用下,剑身如同薄脆饼干那样,倏然折断。

魔法使的冰甲术让形势瞬间逆转。

“我给你我一半的财富,你现在放过我好不好?”

不甘心就此被杀的塔斯克发出呐喊。

“不行,你必须死。”

洛尔的声音无比冷酷,一如弥漫周身的寒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一个村姑做到如此地步!你们魔法使都是疯子吗?”

塔斯克发出了绝望的吼叫,凄厉至极,连死到临头的狮虎也远远不及。

“魔道即为人道,坚持不了自己生而为人的正义,也就无法坚守伟大的魔道。这就是魔法使的守则,也是魔法使的宿命。”

洛尔的寒冰箭洞穿了塔斯克的心脏,后者眼神里生命的光彩渐渐暗淡,他努力伸出手,试图抚摸花车上的豪华宝座,那是专门为他就职时所打造的珍贵物品,可惜终究徒劳。

生命的温度正在流逝,眼中的世界逐渐发白。塔斯克所能看到的,是他在就职典礼上的踌躇满志,民众为他欢呼,主教为他祈祷,骑士为他守护。

如今都成泡影,巅峰面前,又多了一具只剩半步之遥的尸体。

疲惫的魔法使跳下花车,爆炸轰响不绝于耳。

不愧是有钱有势的奈泽尔党,他们迅速稳住阵脚,调来大炮,自己精心制作的五个魔偶,瞬间被轰杀成渣。

魔法使这才想起,只身闯入剑戟森然的敌营,只想着如何接近首领。

关于撤退,想都没想过。

“我在这里!”

脚下传来一阵闷响,是人声。

街道路面轰然坍塌,治安官灰头土脸地探出半个身子。

罗巴克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何仇将恩报,帮助那个魔法使。、

取出了家里尘封已久的笼手长剑,带着铲子,费了老大劲才挖出一条地道。

当他带着魔法使进入地道的时候,追兵也紧随其后而至。

两个人一起逃的话,都会没命,一个人逃,也许还有生的希望。

治安官停住了脚步。

“我会用剑,我来断后!”

魔法使一脸吃惊地看着罗巴克,他与之前的那副嘴脸相比,判若两人。

“你愣着的样子,真像那些呆头呆脑的火精怪。”

地道狭长局促,仅容得下一人通过。治安官挡在呆若木鸡的魔法师面前,挥起了长剑,谈笑之间,血雨纷飞,一名奈泽尔党徒倒地不起。穷凶极恶的追杀者们怀着恐惧,退出了地道。

“这些不过是边缘分子,塔斯克曾经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狂热者,他们很快会来为主子复仇。”

治安官的话音刚落,地道出口的亮光就被被黝黑的人影遮挡,他们身穿轻甲,腰悬弯刀,笠形的帽盔上涂绘着“猩红之月”——这是帝国私人卫队的特有标志,像极了塔斯克临死前不甘的眼神。

“快走!”

刀剑相交,铮铮作响,治安官抵挡着鱼贯杀入的敌人,嘶吼着驱赶魔法使。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等着你回来的人啊!”

魔法使在罗巴克的舍命呼喊下,幡然顿悟。

“塞茜莉还等着我,我要回到‘幼猫之憩’。”

魔法使拔足狂奔的身影渐行渐远,治安官由衷地舒了口气。

“你只管前进,剩下事就交给我了!”

治安官想起年幼时沉迷的那些游侠小说。

无畏的主人公在拯救公主的中途,遇上了颇为棘手的小头目,这时候,与他同行的正义伙伴总是会挺身而出,昂首说出刚才的那句话。

年幼的罗巴克还挺喜欢的。

过去了二十多年,才终于把话说出,也不知算不算晚。

“猩红之月”的武士没有给他思虑的时间,刀锋自黑暗中无情劈下。

第一个人被砍去了右手。

第二个人被刺穿了心脏。

第三个人被削掉了脑袋。

第四个人被剖开了腹部

治安官挺剑奋战,在一对一的对峙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但对方悍不畏死,而且人多势众。

弯刀砍中了治安官的右臂,挥剑的动作慢了下来。

鲜血模糊了治安官的双眼,敌人的攻击无法看穿

就连自己紧握的长剑,也不争气地掉了链子。

治安官陡然发觉,别说破甲劈骨,就连普通的划破皮肤,他都无能为力。

远离硝烟兵燹的长剑显露了疲态,血污斑驳的剑刃上,出现残缺裂痕。

“去他妈该死的正义,老子不干了。”

长剑落地,疲惫的治安官露出了宛如解脱一般的表情。

不过,如此舒畅的心情,简直是出生以来的第一次。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人生的终点,再看一眼迷人的阳光。

到死都只能像蝼蚁那样呆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真是够了。

治安官的嘴角,自嘲的微笑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