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没去那边的现场。我只是让友人们作为助手前去收集线索,自己则去找小女孩。小女孩给我开门的时候揉着眼睛。我在调查的时候,她又睡了过去。我问她那个男人回来了吗,她还是说没有。我走进了那个男人家里。天没亮,家里黑漆漆的。小女孩回到客厅就开始叠被子,我则在沙发上苦恼于如何对她说明事情。

我还没告诉她,那个男人杀死了她的父亲,害死了她的母亲。面对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小女孩,是个人都会难以启齿。更不用说是我。小女孩叠好被子后,问我有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我也说没有。她于是只好就这么坐在她一直睡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什么都不说。

我又问她,那个男人有没有好好照顾她。小女孩点了点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开始怀疑事实并非如此。

“真的是这样吗?”

“嗯?”

“你以前挨打的时候,他有温柔地帮你处理伤口吗?”

“不知道。”

这个回答有些微妙。我问她不知道什么,她说不知道怎么样才称得上温柔。我知道她没能感到幸福,却不知道她连温柔都理解不了。我让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怎么帮她处理伤口。

据小女孩的说法,那个男人似乎也不理解温柔是什么。

小女孩说有一次她伤的特别严重,脚上的伤穿不好鞋,肚子也阵阵发痛,左手擦破了一大块。对此,那个男人的处理方法是先把她拖进了房子里。小女孩说的是拖,既不是抱也不是背。我感到有些奇怪,就问她是不是用了什么夸张描写。她说没有。这就是说那个男人把小女孩像东西一样拖到房子里。我问她被拖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她说脚上的伤被拖的时候很痛,但是她反抗不了。

我当即就骂了一句王八蛋。这一骂,我就产生了一种预感,接下来我可能还想继续骂。

我问小女孩为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把她抱起来走进房子。这个问题其实问错了对象,但我此时还想骂人,就将错就错。根据小女孩的说法,那个男人似乎并不喜欢和她接触。那天我看到他背着小女孩,也是因为是他突然叫小女孩让自己背的。此前的每次接触,似乎要么是捏她的脸拍她的头,要么就是请她吃冰淇淋——也就是故意把手弄冷去贴小女孩的脸颊。

“他好像讨厌我。”

“他说的?”

“嗯。不过说了之后又说喜欢我。”

“你以后可不要和这种男生来往哦,这种人的嘴巴一句也不能信。”

“那就是说他不讨厌我吗?”

“嗯。”

“而且也不喜欢我?”

“额……”

她的眼睛瞪大了看着我,她这么一蹬我就不忍心了。我想告诉她她是被喜欢着的,想告诉她那个男人已经为了她的幸福去杀人了,为了让她拥有未来放弃了未来。但我说不出口,只好接着问她之后那个男人干了什么。

小女孩说,那个男人把她拖进房子里之后,就让她去洗澡,因为那个时候她很脏。她没有去,就只是进浴室洗了一把脸,把衣服上的泥巴掸下来。她说当时的伤口很难受,害怕洗热水会痛就没有去洗。那个男人看到小女孩没有洗澡,问她怎么回事,她没说,然后那个男人就开始了他的禽兽行径。

“他把你的衣服脱光了?”

“嗯,穿着衣服的话进不了浴缸。”

“他把你的衣服一件不留地脱了对吧?内裤啊内衣啊这些,他也脱了吗?”

“啊?嗯。我不想洗澡,不想让他脱,但是他的动作太快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内裤没有被脱掉了——他最后才把我的内裤脱掉。”

我告诉小女孩,她已经是五年级的小学生了,已经是少女了,不能在一个十八十九岁的男人面前一丝不挂。小女孩一脸当然地说洗澡必须要脱衣服。她看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占了便宜。我再一次严肃地告诉她,唯独不能让男性帮她脱衣服——至少在成年之前。

“因为这个哥哥有可能是色狼,所以不能有第二次了哦。”

小女孩问我色狼是什么。我告诉她就是会故意摸她,想要脱掉她衣服的男人。小女孩这才明白,原来“色狼”就是她妈妈让她警惕的“变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妈妈。説她妈妈对小女孩的防范意识教育到位,也就不该让小女孩被那个男人脱衣服了;但要是说不到位,小女孩可能也不会到现在还安然无恙(这是将家暴的伤口考虑在外的说法)。

此时那个男人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而且我也觉得这件事已经成为不刊之论,决定以后看到他就骂。

我问小女孩之后那个男人又干了什么。小女孩说自己被他浑身光溜溜地被拖进了浴室,扔进了浴缸,然后他就搬来凳子在一旁坐下了。

“那个王八蛋还看着你洗澡啊?我呸!真不是东西!”

我一下子气得差点把茶几都给翻了,恨不得把那个男人抓回来照着眼睛锤。看他傻乎乎的,没想到是个心理变态!

“他没有看……”

“没看他搬凳子干嘛?”

“……不知道。他背对着我坐着。好像在睡觉。”

“啊?睡觉?”

“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浴缸的水很暖和,但是在里面伤口会痛。他不说话,我就不敢告诉他……”

这就是说,那个男人扒光了小女孩的衣服,把她扔进了浴缸,自己还跟着在旁边搬了张凳子坐下,却又背过身在浴缸旁边睡觉。这其中的行为逻辑完全让人无法理解。

小女孩说他坐了一会就把小女孩从浴缸里拉起来,把她拉到了淋浴头底下淋,帮她洗头,然后又拿毛巾把她擦干净帮她穿上了睡衣。

“他帮你擦身子?”

“嗯。”

“全身上下?”

“嗯。怎么了?”

“他有没有……趁机做什么。要是有的话你可以跟姐姐说,姐姐是警察来的,可以保护你。”

但是小女孩说那个男人好像就只是拿着毛巾帮她擦干身子。我不相信,让她给我重演了一遍动作。大概就是如此:那个男人先是把小女孩的长发束了起来包成一个小团子在头顶,再抓着小女孩的肩膀给她擦背部。从脖子一直擦到脚踝。擦到身子背部的时候顺便擦去了腋下和侧腹的水珠,在擦到臀部和腿部的时候也擦了擦大腿的内侧和外侧。剩下小腿就两只手用毛巾围着滑下来。剩下的正面没有碰,据说此时前面皮肤的水滴大多已经快干了,那个男人只是让小女孩围上了浴巾等一会。围好浴巾后还用洗面奶给她洗了脸,小女孩说洗的时候那个男人好像在故意捏额头的淤青,这让她疼得忍不住叫出声。

我觉得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个变态,但是从他几近全神贯注的动作上看又不像那么回事。我即可以说他是变态,也可以说他照顾小孩用心——我不想夸他,就觉得他是个变态,就顺手把小女孩说的记了下来,等着以后告他。

“你说他故意捏你的伤口?”

“嗯……之前洗头的时候他也这么做……”

我开始怀疑那个家伙会不会好好照顾人,问小女孩这几天吃什么。不问倒好,一问才知道,这两天半几乎就是和三明治作伴。那个男人做过一次饭,是奶油炖菜。说起那一餐,小女孩好像特别难受似的。她说那个男人给她做了一盘苦瓜,喂给她吃。她没告诉我苦瓜苦不苦,也不告诉我她喜不喜欢。但我一听就知道,这盘苦瓜肯定非常苦涩,她也肯定不喜欢吃。

“他就是在整你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他是不喜欢给你做饭还是懒得下厨房?”

“不知道。”

她告诉我她不知道,我就觉得可能两样都有。我问她会不会烧菜做饭,小女孩点了点头,我说她可以自己去厨房里面做给自己吃。她说不可以这样。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嘴里听到明确的表态。她还告诉我说在别人家要客气一点,不能把别人家当自己家。这说辞自然而然地让我想起了大人的口吻,问了她之后才知道,果然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将父母的教诲铭记于心是好事,但是巨细无遗地执行反倒让人觉得奇怪。她还是一个小学生,而且还处在渐渐形成价值观的年纪,不该如此唯命是从。棍棒的威力,原来可以改变人的成长轨迹。

想到这,我就开始担心。

担心没有人可以实现她母亲的愿望。

“对了,那天我不是送了一袋腊肉过来吗?你们没有吃吗?”

那是我为了验证某个嫌疑人是否用冰箱藏尸而准备的。腊肉很多,我知道他们吃不完。但是小女孩说看都没看到就有些不对劲了。我问她有没有在厨房看到过,她告诉我那个男人不让她进厨房。

我立刻跑到隔壁找一个警察借了鲁米诺试剂的喷雾,回来跑到厨房,打开冰箱的冷冻层,往里面喷了一些。

天快亮了。

黎明之前还有黑暗。

冰箱里的鲁米诺试剂也还是没有发生反应,没产生任何光亮。

他可能放进去之前用什么包住了。

我又跑到浴室里,在地面和浴缸都喷上了一点试剂。

地面上出现了光亮。

我这时想起那个男人在和我吃饭的时候说的,把尸体抛到江中。立刻打电话让我的两个友人兼助手去调查。

接着我拉开范围,第一次喷的地方的四个角都喷上。

还是出现了光亮。

继续拉开范围。

近乎整个浴室的地板,都是血迹。

002

这天我带着小女孩去学校请了几天假。她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性,她问我是不是小女孩家里的事被揭发了。我告诉她,小女孩的父母已经死了,现在要想办法把小女孩安顿下来。她捂着嘴巴,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接着班主任告诉我这两天小女孩的哥哥在照顾小女孩,还说小女孩的哥哥已经结婚了,告诉我可以把小女孩交给他。

我问那个班主任小女孩的哥哥长什么样,然后我就发现小女孩的哥哥就是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个男人假冒成小女孩的哥哥。小女孩才十一二岁,他的哥哥就已经结婚了。法定男性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这就是说小女孩的母亲生下一子十年后又生下一女。虽然逻辑上可以存在,但对于常识来说就非常离谱。我把这事告诉了那个班主任,她就又捂着嘴巴惊讶得差点叫出声。

总之我给小女孩请了几天假,把她带回了家。那个男人的家要进行调查收集证据,因为他从十几天前就开始在这间房子里藏匿尸体,警方有理由把这里当成案发现场。只是小女孩在这里住了两天半,而且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我觉得能找到的线索很有限。

小女孩似乎不太愿意离开,因为她说答应了要等那个男人回来。不过她也没有拒绝,只是稍微拖延了一会时间就和我走了。小女孩似乎也不太愿意请假,因为她说她不是特别不舒服,不应该请假。但我不觉得她应该继续上学,因为她的父母已经遭遇不测,而我今天要告诉她这件事。

她来到我家,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就是不靠在沙发的靠枕上。我告诉她不用那么紧张,像在那个男人家里一样就好。她没听,还说在那里也是这样。但我分明看到她懒洋洋地在沙发上躺过,就开玩笑地摸她的肋骨。她没笑,只是因为痒而往后倒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是什么规矩,我家里的规矩就是不能太紧张。你要破坏我家里的规矩吗?”

“……对不起。”

她没再反抗,只是象征性地往后边靠,背还是撑直了。我说完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我应该告诉她,可以不去强求自己遵守过于繁琐的规矩,可以放松一点。但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让她摆脱这些父母的叮嘱之后,应该让她依靠什么。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告诉我,那个男人不乐意让她叫自己哥哥,就把名字告诉了她。我问她知不知道怎么写,她说那个男人没告诉她。

“我是说你第一次见到他……也就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第一次见是在他帮我爸爸收拾行李搬家的时候……第一次说话……就是被赶出家门后去他家里的时候。”

我倒了一杯果汁给她,问她为什么被赶出家门后去那个男人家。她接过果汁,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原因告诉我。原来小女孩的母亲和那个原住户认识,之前每次小女孩被赶出来,她的母亲都会让她去那里避避风头。一般来说都要到深夜,小女孩才会用备用钥匙回家,有时也会在那边过夜。原住户也是个男人,而且比现在住在那里的男人温柔得多。他为小女孩准备了一些药,每次都为小女孩处理伤口,也会和小女孩聊天,给小女孩吃零食。

和那个男人完全不同。据小女孩所说,那个男人就很少和小女孩聊天。

奇怪的是小女孩似乎并不知道这种差别。她在讲述原住户的事时,和讲述那个男人的事是同一个态度。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让小女孩感到奇怪罢了。我觉得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态度反复无常,前一秒还像是好好照顾小孩,后一秒就像是对小孩漠不关心,再过一会看上去又像是变态。

“那你妈妈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

“那个哥哥是个侦探,妈妈好像有什么事要委托他。”

“什么事?”

“不知道。”

那个人破坏了自己家还有小女孩家两家人附近的所有摄像头,想必就是为了完成委托。假如小女孩妈妈的委托是让小女孩摆脱家庭暴力,那么破坏摄像头必然是雪上加霜。有了录像才能确认罪状,只凭证言很难定罪,那个侦探不应该不知道这点常识。

那就是说小女孩妈妈的委托不是让小女孩摆脱家庭暴力——或者说不是通过告发的方式摆脱家庭暴力。

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确认,那个人肯定把小女孩的母亲的委托告诉了那个男人,不然那个男人不可能对小女孩母亲的心理如此清楚。

我想和小女孩聊聊学校的事,因为我知道她在学校受了不少委屈。但她还是那样让我觉得奇怪,因为我问到在学校有没有受委屈的时候,她居然平静地告诉我说完全没有。我不相信,再次告诉她我是警察(虽然不算是但差不多有那种权利)——告诉她我可以帮她。

她向我道了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之前楹嫚在调查贪污贿赂案的时候在小女孩的小学调查,因为小学校长和政府官员有特别的利益关系。我跟过去帮过忙,当时就看到了小女孩班里对小女孩的欺凌。我当时制止了一次,但我知道这事我一个人出面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小女孩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甚至连自己挣脱痛苦的方法都没有。

小女孩有一张标致的脸蛋,但这张脸却没有换来任何一个英雄。小女孩有墨守成规的定力,但这份定力却没有换来任何一种快乐。她就好像在人间溺水了似的,只是为了能活下来的一口气就拼尽了全力。她和观望的人们完全不同——没有人会把人命押在每一次呼吸,她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想着去游乐园玩。

我顿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因为我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观望者,看到别人在水中垂死挣扎就会害怕起在水中游泳。我觉得自己应该跳下水去救她,却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水里。

我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

察觉不到他人在溺水时的垂死挣扎,以为人天生就会游泳。

我应该伸手过去,让她能够得救。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救她。伸手之后呢?我能教会她游泳吗?我教不会,因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游泳。我只能看着她挣扎,在一旁为她加油打气,希望她能够在某一次呼气之后学会怎么把头露出水面。所以我才会害怕告诉她父母的去世。

——我害怕她会溺死。

我打电话给枭殁和楹嫚,问她们我该怎么办。她们都还在调查分尸杀人案的事,却还是接了我的电话。

“我认为这是她应该知道的。要是她好不容易学会了游泳,却又突然失去了游泳的记忆,这不是更糟糕吗?”

这是楹嫚的看法。

“告诉她比较好。她在全神贯注地挣扎着,凭借着从父母那里得来的错误的方法。就算学会了,也会在得知父母死去后失去记忆。与其如此还不如索性让她换个方法。”

这是枭殁的看法。她们两个意见几乎一致。

我得到了勇气。说到底我之所以成为侦探的理由,就是为了对隐藏在真相后的无力发起挑战。

我将小女孩父母的死讯告诉了她,同时还把推理的结果告诉她——告诉她那个男人就是凶手。

“……这样啊。原来是他做的啊。”

小女孩听的时候看着窗外,好像盯着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我告诉她,那个男人是为了让你摆脱家暴才做出这种事的,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好奇地问我:“为了我吗?”

我感到有些奇怪。

“确实是为了你,不过那也是自以为是的行动罢了。”

“……他是想帮我吧?”

“没错,只是行为有些过激了。再怎么说也不能犯罪啊。”

我发现自己变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一开始并不是打算这么说的。这么说明显有问题。但小女孩的态度就好像……

“……得和他说声谢谢才行。”

“啊?”

就好像……

“……他是为了帮我啊。妈妈说,就算别人没有帮到自己,也应该感谢别人的这份心意。”

就好像对此完全不在意一样。

“可是,他可是把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害死了哦。连那样对你说的母亲,都被他害死了啊。”

“……嗯,我知道啊。”

不对,不对啊。

这根本就不是溺水。这个小女孩早就已经没有挣扎了。

“……但也还是要说谢谢啊。”

她用空洞无神,有些疲惫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她早就已经开始下沉了,那张死者的脸便是最好的佐证。

003

“喂,你好,我是侦探子咎茗。”

“又是你,干什么?”

我决定带小女孩去看心理医生。我担心她这样下去会真的死去,担心她再也无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我先找那个男人的监护人。她和“剖析亭”有关系,曾给“剖析亭”的一些有心理问题的研究人员提供心理咨询,进行精神分析。

“我想预约进行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

“怎么,太喜欢上吊了,自己也想去上吊了?”

“……”

“不逗你了。我呢,也不是不待见你,就实话说,我人还在回国的路上。你要预约我还真腾不出时间。那小子捅了事,我还得陪警察做调查,你要是能等个一两个月,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但你都找到我这来了,也不像是能等的吧。”

我无言以对,因为确实如她所料。

“是你需要吗?还是别人需要?”

“一个小女孩。那个男人杀了她父亲,她母亲自杀了。”

“那小子杀人了?真的假的?完了,这下我也跑不掉了。喂,按枪支管理条例我要坐几年?”

“我想想……三年以下……那个男人可能就不止,他用枪杀人了。”

“啧,我还想着明天跟他吃顿饭呢。这下好了,跟他一起吃牢饭了。”

她虽然那么说,却好像完全不这么想。我也知道,她和“剖析亭”有关系,不管是持枪资格还是持枪证件分分钟就能得到。也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逃不掉。

既然她说不能接受预约,我也只能放弃从她那里得到帮助,转而问她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介绍给我。

“杭州城里有一个,我可以发地址给你。那小子我来亲自对付,用不着你们掺和,懂了吧。”

“嗯。”

“很好。”

挂掉了电话,我问小女孩有什么想吃的,我中午可以带她去。小女孩还是那样,就只会说都喜欢。于是我便带她前往手机上的那个地址,顺路逛逛街。

杭州城这天晚上就是平安夜,不少店铺前几天就已经做好了圣诞节的装饰。我们路过了一个商场,我决定带小女孩买些好看的衣服。她现在下身是短裙加黑色保暖裤袜,上身外面穿着有些宽松的包臀高领毛衣和风衣。虽然已经够可爱了,但我觉得可以换换花样。

顺带一提我的下身是红色短裙和保暖裤袜,过脚踝的白色绒边黑皮靴,上身白色毛衣加深蓝色绒毛外套,还围了围巾。保暖裤袜是好东西,但小女孩似乎只有一条。小女孩的家里还有很多衣服,但她在那个男人家里住的时候只从家里拿了一套来换洗。她说在那个男人家里住的几天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换的,另一套则是穿的——换的那套是那个男人为了换洗方便叫她拿的裤子。这说明那个男人不仅不会照顾小孩,还不会穿衣服。

我和小女孩走进购物商场,看到了到处挂满的彩灯,商场中间则有一棵放在室内的假松树,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还有五颜六色的灯泡。我和小女孩顺着电梯上楼,在三楼时尚衣物分区的走廊里成功看到了圣诞树的全貌。

我问小女孩好不好看,她说好看,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就好像永不离去的凛冬。

我们去吃了拉面。小女孩好像还没吃过拉面,被汤头烫到了嘴,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吃完之后我们才去买衣服。我给小女孩挑了很多衣服,她都说好看,无论我挑什么,她都说合适。我本来想着她说喜欢就买给她,但一不小心挑上头了,把她当换装娃娃不停地给她换衣服。要是全都买下来我可能就要吃半年的泥巴,所以我只好给她挑了两套可爱的搭配,还给她买了一条围巾。同时我也顺便给自己也买了一套。

我说这有两套是送给她的,她就说谢谢。我说不客气,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她还是没有表情。

我拿着一袋衣物,和她一起出了购物商场。我还给她买了一杯珍珠奶茶,演示最近网上流行的喝法给她看。把珍珠奶茶放到胸部上来喝。但我还少了点料,做不到,小女孩就更加做不到了。失败之后我一边喝一边笑。

她还是没有表情。

接着我们就开始朝着那个地址走。

这时一个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朝我们背后走去。那个塑料袋非常大,而且看上去异常沉重,不过那个男人还是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插着口袋。

他带着耳罩和帽子,围了围巾,围巾拉得很高遮住了脸。他走路走得很快,或者说,看到我们后就加快了步伐。在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把脸扭了过去。

我停了下来,扭头去看那个人的背影。

“你在这里等我,姐姐一会就回来。”

我和小女孩说完,叫了一声那个人,同时朝他走去。

哪知道他拔腿就跑,就算提着那袋垃圾仿佛也丝毫没有影响。跑过一个雪堆时,我一个箭步追上去想抓住那袋垃圾并以此来扯住他,没想到他一手伸向雪堆,抓了一堆雪扔给我害得我乱了阵脚。我急了,立马张嘴开骂。

“王八蛋站着!”

“王八蛋才站着!”

“我叫你站着!”

“你才是王八蛋!”

我们就这么一叫一应地跑过人行道。因为我起了个头,我们一边跑一边开始对骂。事实上我很少骂人,骂也只骂别人王八蛋,或者讨论别人是不是个东西。但那个男人不一样,不知道他打哪学来了那么丰富的词汇,不仅把我的话给顶了回去,还特别会问候我亲戚。比如说我骂他不是东西,他就会骂我全家不是东西。他只有一个人,而我全家有我还有我爸妈三个人,这说明他举一反三的能力不容小觑。

我告诉他他跑不掉,警察已经知道是他干的了。这家伙没听进去,还说是我全家干的,我全家跑不掉。这说明他虽然有对应的能力,但还是口齿不清,胡说八道,逻辑思维能力不行。

我发现怎么跑都只是差一点追到,就抓了路边雪堆的一团雪揉成雪球给他来了一炮。他没想到我还能边跑边揉雪球,闪都没闪。雪球中了他的后脑勺就碎了,临时捏的没什么威力。

“你是不是缺德啊你!”

“你有个屁资格说我!”

他又骂了我一句,我也回嘴。我穿着靴子,他拿着垃圾,我们其实都跑不快,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在街上吵架的情侣。我跑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偷偷瞎嘀咕说我一点都不矜持。我来不及回应这些,因为那个男人跑的时候到处窜,还隔着我十二米左右,我一不留神就会让他跑了。

我们到处转,转到了一条大街里。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街道上人山人海,我更加难抓到他了。他拿着垃圾像个圣诞老人一样窜来窜去,好像我是个坏孩子,死也不肯把礼物给我一样。

就在这时他在人群中突然把垃圾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跑。他的帽子在人流中一下子就没了影。等我跑到那袋垃圾前,已经把他跟丢了。我担心这垃圾是仍未找到的第三份尸体,便让人群散开。然后我用脚踹了踹里面的东西,听到金属的声音,而且塑料袋也有很多棱角凸出来。

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全是易拉罐。

我迅速拿出手机想通知枭殁和楹嫚派人到附近抓人,没想到电话自己响了。

打电话的是楹嫚。

她告诉我说,前天晚上——也就是小女孩发烧的前一天晚上,那个男人贿赂保安,把垃圾扔到了江里。垃圾已经随着江飘到了海里。这就是说,那个男人拿着这袋易拉罐在我眼前晃,就是为了耍我一把。

我把这事记在心里,觉得不久就会抓到他,到时候在给他点颜色瞧瞧。

回到原地,却发现那个小女孩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我买给小女孩的衣服。

004

我犯了事,大半夜不敢用身份证住酒店,只好找个好心人家歇息。

这好心人是个空巢老头,儿孙都不在,有的时候一个人半夜睡不着起来遛鸟。想也知道在住宅区深夜遛鸟是想找打,所以他就骑着两自行车到公园遛,这一遛就见着在长椅下睡觉的我。我当时半睡半醒,听到鸟叫声还以为已经早上了,有老头来遛鸟。一睁眼就发现那个老头在乌漆墨黑的公园里拿着鸟笼走过来,暗想这有个人比我睡的还死,都梦游了。

他见我把自己捆成个球瑟瑟发抖,就把我拉出来聊天。

我当时没理他,醒了就满脑子想着怎么躲监控。他问我是不是犯事了,我就说没有。傻子才说有。他知道我不是傻子,所以就知道我说谎。事实上我应该用更加做作的口吻说自己有,但那样会更像傻子我才没说。他知道我在说谎,说我没犯事也好,不用那么拘束。然后坐在长椅上,把鸟笼盖上了。

后来他就跟我唠起了家常,说自己老伴不在了,自己一个人,天天除了遛鸟就是看电视,仿佛吃喝拉撒就是生活本身。他问我平时干什么,我没说自己帮别人带小孩,就告诉他我一天到晚要么看书要么上课。

“上课?上课好啊。”

他就这么应和着。好像我说去赌钱他也会说:“赌钱?赌钱好啊。”似的,一点个人的态度都没有。

他说人应该对生活的有些指望,不然就会老。还说人不是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变老,而是某一天突然变老的。我深感认同,但我没说话也没点头。他问我指望什么,我就随口说指望自己活下去。

“嘿嘿,不是没犯事吗?”

我觉得他在耍我,就改口说指望是把他的鸟给烤来吃了。他就笑了,好像连和人吵架都已经是久远到会忘记的事情一样。我没打算和他吵架,就问他指望什么。

“指望和我老伴结婚。”

“后来呢?”

“结婚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指望啦。”

他告诉我他结婚的前一天自己非常高兴,但是结婚之后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回过神的时候,老伴不在了,自己也老了。我以为他是迂腐至极向我这个年轻人倡导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就脱口而出说他不该把爱当做结婚,也不该把结婚当成拥有爱的仪式。

他笑了。

他说他从来没那么想过。

因为他的老伴结婚的第二年就车祸死了。但他说的时候丝毫不伤心,只是告诉我,对于老伴的死亡,他一开始确实伤心,但后来就只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我问他少了什么,他反倒问起我来——

“假如你的指望达成后,你会怎么想?”

我的指望是证明这个世界拥有戏剧性——比宿命论还要彻底的,比拟剧论还要绝对的演生论。证明完成后,自然是对这个结果进行观赏,从中得到纯粹的美的感受。

这样会少了什么吗?

唯一会变少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存欲望。我特别害怕的是无戏剧性的死,假如已经证明了世界是戏剧性的,那么我的死也必然是戏剧性的。这样我就更加对活着不上心了。

“从你老伴死的时候开始,你就已经不想再活下来了吗?”

于是我就这么说道。单纯以推己及人的方法推测。

这个老头哭了。他自己都没想到原来自己已经不想活了。他告诉我,老伴死后他极度消沉过,他这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父辈母辈对他的安慰。像是“连着她的份也活下去”之类的话。于是他就开玩笑说:

“现在想想,他们不说我还不知道。还能帮死人活的——这不是说本来该死的是我吗?”

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觉得少了什么,是说他变得更加怕死了,和老伴死不死没有关系。这就是说达成指望之后,反而因为不想失去而更加怕死。

于是我就问自己,自己会不会因为证明这个世界的戏剧性而变得更加害怕死亡。我想了想,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会更加害怕死亡,而是更加害怕自己的证明不够完备。因为要是我辛辛苦苦证明了世界是戏剧性的,是具有纯粹的美感的,却在自己死的时候将这个命题证伪。这我可就饮恨黄泉了。

但我又不觉得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我都能证明错。

命题A“对于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来说,世界是戏剧性的”,命题B“我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命题C“对于我的生老病死,世界是戏剧性的”。这只是简单的三段论,只要证明A和B,C就理所当然地成立。这都能做错我就该滚回“剖析亭”再学一年。我觉得我不该,所以我就能做对。

我能做对,我就不该害怕不完备。

老头觉得和我交谈甚欢,就让我在家留宿一晚,让我第二天帮他拿那些易拉罐去卖废品那里卖钱,钱可以给我。我此时并不缺钱,但我又怕没钱,就觉得飞来横财不要白不要,果断答应了。

然后就倒了八辈子的霉碰到了上吊女,被她追了几条街,最后钱没捞着还被她们警察记住了新换的衣服。这下好了,又得花钱买套新的。就在这时我想起上吊女好像手里提着些衣服,就快马加鞭地跑了回去。

小女孩站在路边靠着墙,脚边放着几个商店的袋子,看得出来是装衣服的。

“上午好,额……”

她看到了我,急忙站直身子问好,叫我的名字时迟疑了一会,估计是因为我的名字光靠读音的话很难记。我没说话,就这么盯着她的眼睛,稍稍弯下身子,一只手抓住了购物袋的环。

“……这是那个侦探姐姐的。”

但还是被她发现了。但我还是啥都没说,拎起来就打算跑,因为上吊女一会还要回来,我可没力气再跟她跑两条街。小女孩见我拎起购物袋,也没阻止我,就问我要去哪里。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就说自己要去逛街,让她在原地等上吊女。她答应了之后靠在墙上,就这么看着我走。

我没走两步她就跑过来,我也不得不拔腿就跑。上吊女肯定是叫她在原地待机,见到我就扑上来咬。

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我也没少亏待她啊。这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发现她原来站着的地方有两个购物袋,比我抢掉的小一些。好家伙,几件衣服就给人收买了。

我让她别跟过来,她说有事要跟我说。还问我为什么逛街要跑着逛,我差点没把她揪起来打屁股。她不追我用得着跑吗?

事实上也没什么力气跑了,光是躲上吊女就把我跑的个半死,跑回来拿衣服换就又把我跑了个半死,现在我已经差不多是一个死人了,再跑就回光返照了。因此我只好一边走一边休息一边躲。但怪就怪在,不管我躲在垃圾桶后面还是电线杆背后还是公园的小草丛里,还是跑到公交车上和小桥底下,这妮子都能找到我。

因为我都只是慢跑,所以到头来她只是适当运动,我倒好,差点就当场休克了。

她最后一次是在咖啡店的厕所里找到我的。我躲进男厕所的隔间里,想着这里她总该追不进来,就开始脱衣服准备换装离开。哪知道刚换完衣服,穿着裙子裤袜和风衣,带着贝雷帽和围巾的我就被小女孩在隔间门外撞个正着。

“这是男厕所,你不该进来。”

“……对不起。但那是侦探姐姐的衣服……”

我没理她,告诉她这是我买的。这当然不是我买的,但我现在说是我买的,它就是我买的了。她还不服,说这是女装,我是男生不该穿女装。

“白痴,有什么不能的。”

我扯着她的脸让她让开,随后快步离开厕所。她跟着上吊女,这表情也没变多少,还是那么凉飕飕的。我虽然穿了裙子,但并没有凉飕飕,似乎是穿了裤袜的原因。这玩意还挺暖和的。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有个哥们刚好进来解手,看我的眼神非常奇妙,一眼就看出我走错了。他走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又从里面走出来,这下他犯傻了,以为自己走错了,就赶紧退出来确认了一遍标志。

我把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了购物袋,出了咖啡店的门,把这个袋子交给小女孩,让她帮我去放到隔壁甜品店的厕所。她说有事想和我说,我就让她回来再说。她怕我会跑掉,我就答应她不跑。等她进了那个甜品店的门,我就扬长而去。虽然没有力气跑,但我还有力气快步走,总该躲得掉。

路过一个眼镜店的时候,我还买了一幅墨镜。一带上这个墨镜,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意气风发了。买了之后,我就对着门口的镜子摆弄墨镜,想着怎么戴才能最大限度地遮住脸。没想到摆弄没一会,就在镜子里看到了小女孩的脸。

她好像又急哭了。

我想站起来离开,却被她抓住了风衣的衣摆。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我给她的那个袋子。

“你不是答应我把袋子放过去吗?”

“……对不起……但是……你也答应我要在原来的地方等的。你答应过的。”

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因为附近的人渐渐围过来了,走过的人还一直看着这边。我没办法,因为我被她逮着了,我也没啥力气跑,光是说话都得喘两口气。于是我就问小女孩她想怎么样。

“……道歉……违背承诺……要道歉……”

我没办法,因为我被她逮着了,她让我道歉我就得道歉,她就是让我坐下伸手我也得坐下伸手。所以我就道歉了。当然,我完全不觉得自己应该道歉,所以实际上只是嘴上这么一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嗯……”她把袋子放下,用空着的手擦了擦差点流出来的眼泪。“我原谅你了。”

事情好像结束了,但人群刚刚围在这里,必然会引人注目。我让小女孩把袋子拿起来重新放到我说的地方,然后拉着她赶紧离开了这里。路上小女孩说有事要和我说,我让她等一会再说。

我把她带到了商场里转圈,我没有太多钱,也不想买东西,所以只是瞎转悠。而且我现在穿着女装,光是走路可能别人看不出,但要是买东西就会让人起疑。刚刚买墨镜的时候,老板开始还叫我美女,听到我问他多少钱,他就改口叫我帅哥了。小女孩说有事要和我说,但是我想不出她有什么事值得她把上吊女给她买的衣服都扔了不管。这时候我给上吊女发了一条短信,用一种微妙的说法催促她赶紧把小女孩带走。

在商场里,我几次想放开她的手以便我在转圈的时候把她甩掉。但她学聪明了,知道抓着不放,把我手心都给捏出汗了。我只好快步走路,等她产生那么一点破绽把手收回来。她进了商场之后一直都没有机会说话,只是一边用力地捏着我的掌心,一边躲开人群跟过来。

我转累了,就在一杯咖啡厅坐下,心里暗忖那个上吊女明明是个侦探还找不到小女孩,简直窝囊至极。小女孩还抓着我的手,就在我的旁边坐下。我让她放手坐到对面去,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动,意思就是不愿意。我告诉她这次我真的不跑,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只老鼠,连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猫都怕。

她相信我了,放开手到我对面坐下。我问她身上有没有带钱,她告诉我上吊女给了她一些零花钱。

“她难道很有钱吗?”

“不知道。”

“那你想喝什么吗?”

她没回答,又说自己有话想说。我让她喝完再说。这次我没有说谎,因为我上次是说一会——这一会谁也说不准是多久。同时,我还想着让她帮我出钱买咖啡。

我给她点了热可可,告诉她小学男生喝热可可可以长高,小学女生喝热可可可以变美。她没说话,我也没打算让她说什么。我和她的交谈几乎没有几次是建立在纯粹的情感上的。要么是我闲得没事,要么是她突然有事。

我给自己点了杯咖啡提神。我喝不了苦,就叮嘱服务员多加点糖。

接着我就开始警惕周围的人,看看有没有像自己一样左顾右盼的人。

这时候我发现今天是工作日,小学应该不会放假。

“那个侦探姐姐给你请假了吗?”

“嗯。”

“不是很不舒服才能请假吗?”

“嗯。”

她嗯来嗯去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这问题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服务员把热可可放到了她面前,热可可飘着巧克力的香味,杯子里里还飘着几颗棉花糖。马克杯的图案是个把礼物背在背上的圣诞老人,和我刚刚拿着易拉罐逃跑的样子很像。

“不喝吗?”

“啊。谢谢。”

看来她刚刚愣住了。

这时候我的咖啡也端上来了。

我嘬了一口,赶忙让服务员回来帮我加点炼乳。服务员是穿着普通女仆服的年轻女性,看着我那副臭脸被苦得吐出舌头,好像忍不住笑了一下。我问她怎么了,她也很直率,就说:

“客人吐舌头的样子和妹妹的一样呢。”

小女孩拿着的是热可可,而小女孩似乎是猫舌头。她喝了一口,觉得热可可有些烫,就吐出舌头来。我没当回事,我这张臭脸现在也被苦得笑不出来,只好让她快点给我加点炼乳。这个服务员好像有点活泼,告诉我再加炼乳的话咖啡就要溢出来了。可是我压根就不想喝那么苦的东西,就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她莞尔一笑,告诉我可以帮我拿多一个杯子来,把咖啡分成两杯就可以加多一点炼乳了。我觉得可以就让她这么做。

“小妹妹呢?用姐姐帮你拿一些冰来冷却一下吗?”

“嗯,谢谢。”

服务员好像见到了有趣的事一样,满脸春风地走了。但小女孩还是满脸寒冬,我也还是一张臭脸。我又试了一口,发现自己完全不习惯就把咖啡放下了。小女孩又试了一口,发现不习惯就也把热可可放下。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问我是不是杀了她的父亲。

我承认了。

她又问我是不是害死了她的母亲。

我也承认了。

我不知道她问这些干嘛,就问她想说什么。她告诉我想向我道谢。如果是照顾她的事的话,其实她也不用跟我道谢,毕竟我在她家搜刮了不少钱。把这当做工作的话我反倒想感谢她把这份工作赐予我。不过要是让我再做下去我就会果断拒绝,因为我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她有多麻烦。

我让她不用谢,她不听,又把她父母的金科玉律搬出来说事。我没办法,就随着她了。

“那个侦探姐姐说,你之所以杀掉我的爸爸,是想让我不再被打。谢谢你能为我着想。”

“是是是,不客气。”

我寻思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该感谢我,就告诉她她不该向杀人凶手说这种话。

这时候那个服务员回来了,给了我一小杯炼乳还有一个空的咖啡杯,还给小女孩拿了一个冰袋。她还是笑着的,好像我们是一对温馨和谐的兄妹。

“你不想被人讨厌吧?”

“……嗯。”

“但是如果你不讨厌杀人凶手的话,别人就会讨厌你。因为大家都讨厌杀人凶手,你不讨厌,大家就会觉得你是在袒护杀人凶手哦。”

我明白她根本不清楚生与死的界限,就只好想办法用她的逻辑驳倒她。

“可是,你杀人是因为想帮我吧?”

这其实是经常被讨论的问题——怎么样才能杀人,杀什么人才能被原谅,该在什么情况下杀人才合情合理。让我来说那就是任何理由都可以杀人,因为杀人本身就是矛盾的解决,死亡本身便是纯粹的意义。但是我不能对小女孩那么说。她现在知道我杀了她爸,要是她也这么想,当场把我给干掉就不好了。我还有很多点事没处理完。

“嗯。按你的说法,我杀的人是你的父亲,还把你的母亲害死了。他们是你的亲人,而我只是你认识的人。这个时候你应该把亲人放在第一位哦。”

“听不懂……”

“就是说你要站在亲人的角度看问题。老师没有教过你将心比心吗?”

“嗯,教过。”

其实将心比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效,因为推己及人只是处事方式,不应该是处世方式。

“现在是你失去了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是最亲的人,所以你失去了最亲的人。”

“嗯。”

“假如你就是你的父母中的一个,也失去了最亲的人——这个最亲的人就是自己的女儿。你会怎么想?”

“那样的话妈妈会很伤心的。”

“你觉得她还会对我说谢谢吗?”

“……不会,妈妈说过不能让我死。”

“所以你也不应该跟我道谢。”

“我明白了。谢……”

小女孩说了一半,就用手捂住嘴没再说下去。没想到她悟性还挺高的,指不定将来能成什么人才。成什么人才都好,别成我这样的人就万事大吉了。小女孩的事说完之后,她便把温暖的马克杯贴到嘴唇,把热可可喝进了嘴里。这次她不觉得烫了,没有再吐舌头。

我也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加过第二次炼乳的咖啡。

甜度刚好,我也没有再吐舌头。

005

正当我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男人发了一条短信给我。短信居然写着“再不把小女孩接走就把她也给抛了”。我也不知道这王八蛋什么意思,就怒火中烧地就地跺脚泄愤。我和楹嫚分头行动,她去组织人调查监控,我则按着指示去找人。后来楹嫚说那个男人进了一个咖啡厅之后就没出来,我到那个咖啡厅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我马上就意识到什么,把隔壁咖啡厅都翻了个底朝天,这才不得已地认识到那个男人穿上了我新买的衣服。

恶心!

变态!

那个裤袜我明明已经穿过了!

他居然穿上了!

还特地把裤子脱了换上了!

我还以为他为了报复我给扔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差点没把自己的头发都给抓掉。楹嫚告诉我那个男人连我买的保暖裤袜都穿上的时候,我差点就真的想要上吊自杀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害羞还是该骂人,得知这个事实之后我就抱着头蹲下来,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一辈子也不想再和他说话,就问枭殁这能不能判死刑。

“不是挺好的嘛?”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挂掉了电话。

好个锤子好!

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快点找个人来把那个变态杀了!

我顿时丧失了找小女孩的勇气,因为我害怕那个男人穿着我穿过的裤袜在我面前和我说话——我怕自己忍不住把他给掐死。楹嫚知道我没了动力,就让我回家休息休息,让她来追捕那个男人。

当天确实有不少人已经试穿过了那条裤袜,但那些都是同性,我觉得没有关系。而且她们之中说不定也有试穿之后就买下来的情况,所以我并不怎么在意。再者我试穿之后买的也不一定就是摆出来的(我没有仔细看服务员的动作)。可是现在有个男人穿了,还被我知道了,这个裤袜还是我穿过的,我除了觉得讨厌之外就不会有其它想法了。

我觉得索性把他给抓起来打一顿比较好,但是我又怕自己真的失手把他给掐死,所以我到底也没有找到小女孩。

小女孩是楹嫚领过来的。

小女孩好像安然无恙,不过从那个男人的短信来看,那个男人似乎也不怎么想管小女孩。我还以为小女孩这一跑,就要去和那个男人远走天涯了呢。楹嫚领小女孩到我家的时候,告诉我小女孩好像在那个男人那里听到了些什么,要和我说。

“他叫你后天到长桥那里等,早上十点左右。”

长桥离我这里还算近,十点也不早不晚,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想说什么。根据以往的经验,会单独约我出去的犯人要么是想坦白罪行之后自杀,要么就是想把我伪装成自杀。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后者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但其实这些我都不担心

只要他不穿着我买的衣服——不穿着那条我穿过的裤袜,就什么都安好。不然他就等我把他伪装成自杀吧。

我问小女孩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和她说了什么。小女孩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这就是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知道她不会说我就不强求。但我还是揉起她的脸逗她玩,吓唬她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继续捏她的脸。

我就这么抱着她在沙发上滚了起来。

滚累了,我们就一起睡在沙发上。

我又问她那个男人有没有伤害她。她告诉我,那个男人请他喝了一杯热可可。

“这样啊……喜欢吗?”

“嗯。”

我明知道她只会说喜欢,还是这么不经意地问出来了。

“道谢了吗?”

“嗯。不过他说我不该道谢。”

“哦?他怎么说?”

“他说杀人是不对的,我应该讨厌杀人的人。”

“莫名其妙,那么会说就别去杀人啊!对吧?”

她没有回答,起身去上厕所。那个男人应该还没请她吃饭,我就问她一会想吃什么。我又忘了她只会说“都喜欢”。我把她带到了餐馆里,点了一些日式料理和中国菜。小女孩每样菜都吃,害得我根本没办法知道她到底喜欢吃哪一种。吃完之后还有甜点,是两个草莓慕斯还有抹茶芭菲。据我所知小孩大都喜欢这些高热量食品。

但是小女孩看到草莓慕斯的奶油之后就有些退却了。准确来说,视线聚集在了慕斯上,仿佛是在脑子里制定作战计划一般。

紧接着,我就看到她用叉子将三角样式的慕斯切成两块,将一部分插起塞进嘴里,还没嚼两口,就又把第二口塞了进去。因为她的嘴太小,塞不完,还差点吐了出来。她又赶紧放下叉子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巴。

我看得怵目惊心,倒不是被那种吃相吓到,而是那熟练的手法。好像此前已经经过了多次训练一般,把慕斯切成容易塞满嘴内部的大块和用来填补嘴里空隙的小块,先把大块放到嗓子眼附近嚼两口压缩体积,之后再把小块挤进去填充。

“啊啊啊——不喜欢的话不吃也可以啊,可以留给姐姐吃……”

“……欢。”

“啊?”

小女孩捂着嘴巴,好像在说什么。

“我最喜欢……吃蛋糕了。”

她没有笑。冻彻心扉的面孔上,即便沾上了奶油也完全没有幸福的模样。

“谢谢。”

“……”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后悔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讨厌这种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感。

这时候服务员送来了芭菲,小女孩的眼神又立马看了过去。和刚刚看着草莓慕斯的眼神一样,好像在震惊,又好像有些绝望。我赶紧让服务员不用上了。

我这时只想把眼前的草莓慕斯扔掉。

吃不下去。

“不吃吗?”

“嗯。”

“可以给我吗?我喜欢吃蛋糕。”

我从来没见过。

原来还会有人用一副绝望的表情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事。

“这不是蛋糕哦。”

“嗯?可是很像啊……嗯,像蛋糕的食物我也喜欢——”

“不行。我要吃。”

我用叉子把草莓慕斯塞进了嘴里。草莓的气味在口中弥漫,奶油的味道挑动着味蕾。我此前一直也喜欢吃慕斯,所以草莓慕斯在我看来是好吃的东西。我此前也看到有很多小孩喜欢吃奶油,所以奶油在我看来是小孩喜欢吃的东西。

然后我就自以为是地把这些“以为”套用在了小女孩身上。

我天生就学会了游泳和行走,所以我就以为每个人都会游泳、每个人都会行走。

所以我才会对小女孩的问题无能为力。

她已经沉下去了,已经跌下去了。

离开了餐馆,我把她带到了别人介绍的心理医生那里,让心理咨询师和她聊了一个半小时。我也在外面坐了一个半小时。

心理咨询师说,小女孩并不愿意打开心扉,还说应该多让小女孩的父母和她交流。小女孩的行为思考似乎大多围绕着父母的言行举止,所以多和小女孩聊聊天有助于让小女孩更全面地理解父母和自己的关系。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我的问题在她看来好像是在朗诵天书。我告诉那个心理咨询师小女孩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她的脸上随即出现了困扰的表情。她告诉我那样的话也只能让小女孩多和人交流,让小女孩接受好的教育。到了稍微年纪大一点,情况应该会好转。就现在来说,小女孩很可能是在勉强自己。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告诉她别的方法。她特别强调的是,我们没有途径这一点。我接着又问她以后这会不会对小女孩有什么影响。

“肯定会有影响的,毕竟是长期家庭暴力下成长的孩子。这种心理创伤可不是长大就会痊愈的,这是会纠缠她一生的伤痛啊。”

“真的没有办法吗?没有办法,让她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得到幸福吗?”

“……我不是说会永远这样下去。”她的脸上写着歉意,但是却没有办法让这歉意更有说服力。“以后总会好转的。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才那么说。”

“也就是说只是好转对吧。”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出了交谈的房间,让小女孩坐着等等,然后到窗边打电话给那个男人的监护人。

我把小女孩的结果告诉了她,想问问她的看法。

“大多是那种结果,不然你还想怎么样?能好转都不错了,像那小子一样恶化就惨了。”

“恶化?”

“嗯,他的情况可比你说的小家伙可怜多了。先不说他自己本身成长的社会环境极其糟糕,家庭环境也跟个泥潭似的,他自己又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才能——所以咯,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当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像是初二还是初三来着,脑子就已经不正常了。我把他扔进‘剖析亭’里学东西,以为他会学点什么有用的,没想到出来后上高中,被欺凌,莫名其妙地容忍又莫名其妙地爆发,差点把人打个半死。我让他好好学习,别多想,有什么心事多和我聊聊,他不听,我就把他扔回‘剖析亭’——然后他就成了现在这样。他是没救了,所以我很少管他。但你说的小家伙还有救,可千万别让她变成那副模样。”

“那副臭脸……”

“也是因为这个。在最后进‘剖析亭’的一年里都没跟人说过什么话。我认识的人告诉我,那小子成天窝在宿舍里看书,一个月就没和人说过几句话,更不用说情感交流了。”

“是这样啊。”

“你说的小家伙虽然只有好转的希望,但总比没有希望强。所以你应该注意的并不是她能不能痊愈,而是她能不能形成一种更加完备的世界观,能不能拥有一种可以帮助她解决所有心理矛盾的方法论。最重要的是,这种世界观会不会让她罹患反社会人格障碍。”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

“那个男人虽然总是那副臭脸,却好像很自在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

“那小子是在逞强,不服输而已。不过……要说很自在,那也确实很自在吧,自在得都犯罪了哈哈哈哈哈……”

我还想问,但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走到小女孩面前,问她今天晚上想要圣诞老人给什么圣诞礼物。

她说什么都可以。

我摸了摸她的头,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