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正追查那辆出租车,突然一条短信发了过来。短信上写了一个地址。我带着人快马加鞭地来到那个地方,却发现这里只是个废弃的游乐园。我一进去,就看到了小女孩一个人趴在休息区的桌子上小声地哭。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男人骗我说小女孩被他给杀了。

我走到小女孩身旁坐下,问她为什么哭。她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动手就擦掉了眼泪,抬起头来,说没有哭。我笑了笑,把她抱在怀里,问她那个男人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叫我对着他开枪……”

“然后呢。”

“我不开……因为妈妈说不能伤害别人……然后他就说和我绝交,还说讨厌我。”

什么跟什么?那个男的怎么回事?干事莫名其妙的,说话还不会哄小孩?我摸着她的头跟她说没事,但是她听不进去,好像被人讨厌对于她来说非常不对一样。我把小女孩带回了家,让她吃完饭之后,和她一起洗澡。期间小女孩似乎一直心事重重似的,时不时就发呆。我越来越奇怪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甚至开始怀疑他早上跟我说的话。

我刚吹干了头发,那个男人的监护人就打电话过来,让我去某个餐厅等她,说是想请我吃一顿饭。我看了看时间。都已经快到九点才吃饭?她说我可以当做夜宵,总之先出来见面。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就告诉我说她不觉得那个男人会杀人。

“……那小子不可能有那个胆。”

她说的有些小声,和此前不屑一顾的语气有些反常。这让我想起了案件里的诸多被遗漏的疑点,索性就出门去了。那个男人确实杀人了,而且还是毫无关系的人。被那个男人扔到校车上的碎尸块也已经被书楹嫚找到了,正好是三分之一的量。之前已经把第一个受害者的尸体收集了三分之二,现在还不确定这三分之一是不是同一个受害者。但是无论如何,加上扔进江里的份,碎尸块的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人的量,这就说明那个男人和他自己说的一样,杀了人。我去调查的时候,小女孩的班主任还告诉了我,是那个男人威胁她拿的。她给我讲了整个过程,我立刻就明白了那个男人想干什么。

我本来以为他会为了小女孩杀人,没想到他不仅会,还杀了不止一个人……他大概是觉得反正都杀了一个,再杀一个也无妨吧。这种釜底抽薪的做法,只让我觉得不快。因为另一个人明明没有任何过错。但我没有去参与对他的追捕,因为我已经答应放了他。

小女孩坐在客厅,也不看电视,就看着外面发呆。我觉得很奇怪,被那个男人讨厌,怎么也不至于精神恍惚吧?

“你是不是喜欢他呀?”

我故意悄悄贴到小女孩的背后说。

“不知道。”

小女孩还是这么回答,脸上还是雪天。我还以为她是在害羞,就开始逗她,没想到她拉起沙发的小毯子把头盖住了。

今天是圣诞节,虽然不放假,但是外面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浅塘城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这里不仅过西洋节,还过日本节,中国节自然也不在话下。奇妙的还不止节庆气氛,这里也人才辈出,可谓是地灵人杰。楹嫚说,今天中午追查的那辆出租车,司机是退役的赛车手。也难怪我们四五辆警车追他都会被绕开。

这天晚上还下了小雪,风不大,雪花慢慢飘落,好似一切都已经回归平静。

我在一个餐厅里看到了男人的监护人。她是个端庄的女性,穿着长裙和绒毛披肩,脖子上戴着一条银项链。她看到我就向我招手,让我在她面前坐下。看来她已经调查过我的照片了。她还说她今天刚回国,就已经通过警察局的朋友了解了最近的情况。

“本来今晚是约那小子吃饭的,只可惜他放我鸽子。”

“你…您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她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怎么亲近我了,搞不好是迟来的叛逆期。”

那也太迟了吧。

“你真的觉得那小子是杀人犯吗?”

“事实上还有些奇怪的地方没有解释清楚。我和上头说那些疑点都可以通过审问他可以解决。现代探案嘛,又不是推理小说。”

“那小子要是说谎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那可是审问欸……而且都已经被审问了,撒谎也无事于补啊。”

她告诉我,那个男人高中的时候差点打死人,本来是正当防卫来的,但他下手太重,变成杀人未遂了。警察审问他的时候,他也不坚持正当防卫,连防卫过当也不坚持,完全逆着警察来,最后差点被判坐牢。我觉得这有些离谱,不太可信,还以为是那个男人自己吹嘘给她听的。

“你就不觉得太巧了吗?”

“什么?”

“他为什么偏偏在你推理出他是犯人之后,才和你见面?他也没打算自首吧?”

我以为是那个男人想要向我求助,让我网开一面。我告诉她后她也不说什么,就让我把我的推理告诉她。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但是又找不到可能的理由,只好顺着她的意。

我把线索,推理过程,以及可能的疑点都告诉了她。

“……你搞不好完全中了那小子的套啊。什么拯救小孩子,那小子怎么可能会是那么善良的人。他要是那么好,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

“啊?等等,连杀人的动机都不对吗?”

这下丢人丢大了。可是,动机怎么可能不对?那样的话他又是为了什么才杀人?

她列了三个问题给我:

一、为什么那个男人要在家里处理尸体,撒血迹又擦血迹这不闲得慌吗?

二、为什么餐桌上也有大块的血迹?

三、为什么砍头还不够,还要拦腰截断?

“首先第一个问题。子咎茗,你想想是为什么。”

“为了隐藏自己使用了枪是吗?抛洒血液以制造一种使用刀的假象。”

“不对不对……制造使用刀的假象为什么又要把血给擦了?很明显留着血更好吧?而且也不该把现场整理好,那样反而不像是用刀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分别是为什么要撒血,又为什么要擦血。”

故意把血撒在现场的原因,很明显是想隐藏什么。这被隐藏的东西即使在血被擦掉之后也依然能够藏住……

“撒血是为了隐藏特定区域的血迹……但是凶器是枪啊,应该是在门外一枪毙命才对。他只是因为心血来潮吧。”

“怎么可能。会仔细摆好现场擦掉血迹,还特地为了隐藏痕迹在硬木门上把血迹和子弹痕迹一起敲下来的人,会心血来潮地给自己添麻烦?”

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来跟我搬杠的,此时我却有了灵光一闪。

“……把血迹也敲下来?您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你不是说‘不连续的点点荧光围成一圈’吗?这不就是说凶手细心到连门上的血迹都敲了下来吗?”

等等。既然会细心地把血迹也“敲”掉,这就是说凶手知道警方会利用“鲁米诺效应”。明知道警方会使用鲁米诺试剂,还是花费心思“擦”掉了血迹?

这只能说凶手只是为了敲掉子弹痕迹而把血迹偶然间一并敲下,也就是说凶手不知道“鲁米诺效应”,所以才会去花费心思。可这样一来又有问题出现,为什么在用枪杀害之后,心血来潮地处理尸体把血迹撒得到处都是,却要花费心思在那之后去擦血迹?

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她。

“也就是说凶手前后矛盾吗?总感觉这样反倒证明了那小子是凶手啊。那小子就总是那么前后矛盾反复无常。不过啊,连餐桌上都会有大块的血迹这件事,不就正好证明了抛洒血迹根本不是心血来潮吗?难道说那小子还特意把死者搬在餐桌上肢解吗?想想看吧,按照你的推理,凶手在进入二楼厅堂之前就把死者杀害了,倘若心血来潮,自然是在客厅里斩首。虽然我不知道餐桌立离客厅到底有多远,但距离应该不至于会在斩首的时候把血也撒到上面吧?”

她说的没错,餐桌在窗的附近。窗很大,在外面可以看到客厅,但客厅距离窗大多不会太近。就算抛开这些不说,餐桌也有着一个高度差,死者只是死后被砍下头颅,就算会飙到沙发上和茶几上,也不会在餐桌上留下一大块血迹。

“您说的没错。但这就是说,凶手泼洒血迹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想要隐藏某物……这样这个矛盾就可以解决了,然而问题更加奇怪了。”

要用血迹来掩盖掉什么东西,却在之后又擦掉血迹还整理现场,这多此一举又是怎么回事?

凶手擦掉血迹整理现场之后,我们不得不使用鲁米诺试剂来配合调查,接着我们因此发现了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然后又以此为证据结合硬木门上的洞推断出凶手是被一击毙命。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头绪?还是说果然是那小子杀的人?”

“您猜的没错……那个男人没有杀小女孩的父亲……”

之所以擦掉血迹,是为了制造一个思维缜密的凶犯形象。

制造出来这样一个形象之后,硬木门上的洞就会有一种突兀的异样感。

这份异样感,则会引导警方进行注意。

此前因为现场被重新布置,警察必定会使用鲁米诺试剂。

警方注意到硬木门上的洞的异样,必定会使用鲁米诺试剂,便会发现一圈的不连续的荧光。

发现一圈荧光,警方就会推测出犯人是使用枪。

而推测犯人是否使用枪,就需要寻找尸体。

之所以晚上驾车去远处抛尸,便是为了让警方通过路上的摄像头追踪尸体去向。

最后警方发现尸体,看到尸体的枪孔,就会断定犯人使用枪。

这就是说,处理尸体的人,想要让警方知道犯人使用枪。而处理的人除了死者家附近的人和那个男人以外,不可能是别人,因为当晚除了那辆车没有别的车,也没有人经过。

而小女孩的母亲出去就没回来过,小女孩的身高不符合摄像头之中的司机身高,那么就只剩下那个男人。

总而言之,那个男人想让警方知道犯人使用枪,再进一步推理不难明白,那个男人想让警方知道自己是犯人。这和他自己口述的完全不一致,理所当然地知道他是在隐瞒真凶。因为那个男人隐藏血迹,而这血迹乃小女孩的父亲和真凶搏斗的血。

这个真凶根据摄像头不难推测出是小女孩的母亲,因为除此之外再无人选。而且假如是她杀的人,那个男人也就能保证她不报警了。什么心理矛盾保护家庭都是他的信口开河。

他做的隐藏工作一共有两个,一个是隐藏尸体上的伤口,另一个是隐藏现场并非子弹造成的血迹。

小女孩的母亲最后一次出现在摄像头时,身上没有太多血,只有一些刀伤。这正好对应了她有留血在现场的可能。

那个男人把尸体拦腰截断或斩首,则是为了隐藏真凶在尸体腹部或颈部留下的刀伤。真凶的身上没有太多血,说明杀人方法不是割喉,只是单纯地用刀刺腹。那么斩首也只是为了方便他拿起来制造痕迹。

至于那个男人是怎么在小女孩母亲离开后进入房子,只能推测他偷走了小女孩母亲的钱包,在钱包里面找到了钥匙——之类的理由。当然也可以让小女孩的母亲没关门,这一点并不重要。

我将推理结果告诉那个男人的监护人。

“果然是这样——”

“但是我没有说他没杀人。”

“啊?”

“最近的碎尸杀人案,您在国外应该不知道吧。那个男人将友人自杀的尸体切成碎块进行了发酵,抛尸荒野——但不仅仅如此,他还杀死了另一个人,将那个人也以同样的方式解体抛弃。就在今天,他将碎尸块扔到了一辆小学校车上。”

这个监护人听了之后,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重要的不是那个男人杀人,而是那个男人杀了什么人似的。我接着告诉她,根据那个男人的口述,他杀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老人。但结果还是没有变,她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嗯了一声来应我。

“话说,那小子有跟你说过他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理想吗?”

她见我可能就此问她什么,就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也知道对方不想回答,我硬是去问也没有用,索性放弃了。

“……前一次调查他的时候,问过他一点。”

“你知道我给他的那把枪叫什么吗?”

“这个我不清楚。”

“那我来详细跟你说说吧。”

她说那把枪叫做“契诃夫之枪”,原本这个名字是指一种文学手法,意思就是出现的东西一定会派上用场。她之所以把枪给那个男人,还告诉他这是“契诃夫之枪”,是因为她想对那个男人进行一次测试。在这和平盛世里,他这样的一般市民扣响扳机必然是犯法的行为。但那个男人有一个理想,就是证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具有戏剧性。具有戏剧性,就必然可以在某种情况下——即使此时此刻是如此的和平——合理地扣下扳机。但那样一来,就代表着他放弃了人生。她想测试的是,他是否会将人生都押在那个理想之上,和整个世界进行一场赌博。现在看来,好像生和死都被他置之度外了。

我有点好奇起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持有那种理想。

“他其实早就罹患了反社会人格障碍也说不定。就利用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他可谓是炉火纯青。久而久之,那小子自然就质疑起自己产生的所有情感到底是不是自发产生。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但要对它证伪就简单多了。于是那个命题就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型——‘人世间是戏剧性的’。他想证明,并不是他自己的情感存在虚伪,而是感性的自我在戏剧性的世界中,会因为与他人的戏剧性交集产生感情。这样一来,他就能接受自己摇摆不定的人格。现在看来,他有点沉迷其中——从戏剧性的发展中得到了美的感受——决定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浪漫奉献出人生。”

“您是说,他为了实现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为了自己,利用了小女孩家的悲剧吗?”

“不仅利用了,还杀了人也说不定吧?你刚刚还说他杀了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

开什么玩笑。

就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把那么可怜的孩子弃之不顾。

他大概根本就不理会,不会理会小女孩被他讨厌之后会怎么想,也不理会小女孩的未来该何去何从。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小女孩被施加暴力的经历,利用了小女孩母亲的无奈——利用了整个家庭的悲剧。

以他人的痛苦为踏脚石,怎能饶恕?

“实在不好意思……我有些事,先告辞了……”

我站起身,离开餐厅。

拨打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002

那个心理老师说我放她鸽子,这明显就是在胡扯。她明明就知道我就坐在上吊女背后的位置。这个餐厅位置和位置之间隔着一扇玻璃,椅子也是沙发样的,我只需要低下头看书,不转头不出声,上吊女就发现不了。

我从刚才开始就在听那个心理老师的话。按照她的说法,我原来是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内心情感,才会对自己的理想如此热心。我此前一直都闹脾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问她,这次正好听明白一些。现在好了,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失忆症患者,什么事都要别人告诉我。

不过我倒是明白那个心理老师给我这把枪是什么意思了。好家伙,拿把枪来玩我。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布置这个复仇的戏码,结果完全没那么回事,这就让人非常不爽快。也难怪小女孩不开枪,她和我的矛盾根本就没成立,在此之上的戏剧性的论证自然也都子虚乌有。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当时见她不开枪就和她绝交了。

上吊女刚离开餐厅不久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出来见她,声音很低沉,非常吓人,我就被吓得答应了。我没有放心理老师的鸽子,现在反倒想放她的鸽子了。对此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现在还穿着她的裤袜,我有点怕她又来抓我屁股。直到今天早上为止,我没有被任何人抓过屁股;以后也不想再被任何人抓屁股。

我来到心理老师面前坐下,她说她没认出来,但是我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谎。我问她什么时候上菜,她居然还没点。这时上吊女又发了一次短信,没办法,我只好让她等我回来再点。

上吊女把我约到了云栖梵径,晚上的这里会在竹子下边开一盏绿色的灯,整条道路的竹子就像发出绿光一样,宁静无比。再加上现在是下雪天,寒冬中的绿色竹节在瓣瓣雪花间一动不动也别有一番风趣。

但是上吊女的表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微笑着,或者说假笑着。虽然笑着,但是面容像一尊罗刹。我越看越觉得她会过来抓我的屁股,就赶紧把双手背到屁股上。

“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小女孩的未来对吧。”

“那又怎么样?”

我看得见她握紧的拳头,明白她现在肯定想给我来一拳。但稍后我就不明白了,因为她又松开了拳头,向我走过来。

“世界是戏剧性的——你想这么相信对吧?”

“……”

“但是事到如今你有成功证明出来过吗?”

“……”

“被数不胜数的人厌恶着的你,想必也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吧?”

“……”

“对啊,你只是在追逐梦想而已,和任何一个‘戏剧性’的人一样。”

“……”

“但是你想过吗,那些人都有着些什么下场?或许你会觉得连那种下场都是戏剧性的,并以此来安慰自己吧。但那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啊……除此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你觉得自己是在证明伟大的理论?世界的规律?哎呀,都多大的人了。稍微清醒一点如何?”

“……”

“我就直接地问你好了。俯瞰他人的人生悲剧,是不是很有趣啊?别说什么戏剧性不戏剧性的了,就这么回答我吧。”

“……”

“很有趣吧?旁观他人的不幸很有趣吧?欣赏他人的悲剧很有趣吧?觉得别人无法比自己更加幸福很有趣吧?看到别人垂死挣扎的面孔很有趣吧?”

“……”

“很有趣,当然有趣了,这些都是‘戏剧性’的嘛。这些正是你所一直追求着的,不惜把整个人生都扔进去的‘戏剧性’啊。你说想证明,但其实根本就不用证明不是吗?没有那个必要啊……反正都是欣赏他人痛苦的神情。”

“……”

“没有那个……呀!”

她的脸已经贴到了我的脸前,但因为她没有我高,就不得不踮一下脚尖。我以为她要过来亲我,赶紧双手抓住了她的头。她被我突然间的动作吓了一跳,全身都抖了一抖。我的手没带手套,冰凉无比,所以她也可能和那个小女孩一样不怎么习惯吃冰淇淋。

尖叫过后,她的神情就定格在惊讶了。

“子咎茗,是不是你把我的朋友害死的?”

“啊?不是……你在说什么……你朋友不是自杀的吗……而且说我杀人?杀人的明明是你!。”

此时我还抓着她的头。

“自杀?我可没说他是自杀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

“你该不会说,是因为我告诉你的故事吧?”

“那不……”

“可是我告诉你的是一个侦探的故事,我既没告诉你我的朋友是侦探,也没告诉你那个侦探是我朋友吧?”

“啊……欸……”

“不过,会把那些事告诉我的侦探,也能说是朋友吧。”

“对。”

“对个头,那都是我编的,根本就没有那些事。”

我告诉她事实上小女孩的母亲没有把委托告诉我,她觉得告诉我了,就是说她也猜到那个侦探会告诉小女孩的母亲我可以信任。但事实上我和那个侦探的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而且她那天在我家门外见到我,还说了什么“果然是你”。这就是说她预料到了那个侦探的朋友是我。

而且她还知道我家里——也就是那个侦探家里——的沙发的隐藏空间。这是第一眼绝对看不出来的,她却在小女孩还在沙发上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说明她不是第一次进那间房子。

这些都说明她曾经调查过那个侦探,还从那个侦探的口中知道了我的存在。而她刚刚说漏嘴的,则是那个侦探自杀。那个侦探自杀的事我当然不确定只有我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个上吊女刚刚是想诱导我自杀,因为和那个侦探的录音里的说法一模一样。

那个侦探的录音,其实就是在复述上吊女的话。他一向不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我一听就知道是在诱导别人自杀,还以为他死也想拉上我,后来才发现是想让我提防上吊女。他会录下那段音频,就是说他也知道上吊女试图诱导过他自杀。这很正常,那个侦探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有那么个人想要让他死也理所当然。只是他都知道了,上吊女的诱导就没有用了,估计现在已经运走高飞了吧。

“我说……咱么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你再这样我就告你性骚扰了啊!”

“放你的屁,我还没告你教唆自杀呢。”

“……”

“顺便告诉你,我的那个朋友压根就没有自杀。你找错人了,玩心理他可比你擅长多了,你也知道他摧毁了很多家庭吧?”

“你放手啊!变态!王八蛋!”

这婆娘开始用指甲抓我的手,还对着我早上自己割的伤抓,我疼得没有办法只好放了她。她一解放就往后退,还说什么我和那个侦探完全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就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说我确确实实杀了人。

“我可没杀人啊。一个都没有。”

“那怎么会有四袋尸块!一袋丢到小女孩原来的家,一袋丢到山沟,一袋丢进江里,然后又有一袋在校车里出现!”

“丢进江里的是你给我的腊肉。不这么骗你,万一我的那些把戏被你先一步识破了,你不就没有了憎恨我、杀害我的动机了吗?那我就没办法验证那个侦探有没有死了。”

“你……你你你!你这个变态!还穿着我的裤袜!王八蛋!”

她好像很生气,但又好像很狼狈。

我看着她什么都不说。她现在就像个不服输的小孩。

其实作为一个既没有破案也没能杀人,还当着被害人的面被拆穿罪行的侦探,她的脸可谓是被丢尽了。我觉得自己没有捧腹大笑已经算是对她的尊敬了。

“你不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吗?”

我看她一直在说我,我觉得让她有一点辩证性的思维比较好,就也让她分析分析自己。

“我和你不同!我至少还有自觉!我至少——”

“结果不都是一样?和自己斗争真是好辛苦呢——你想让别人跟你这么说吗?那请你找会这么说的人说去。我就不会这么说,我只会……这样。”

我拿出“契诃夫之枪”,用枪口指着她。

“以现在的距离,这枪的威力虽然杀不了人,但让你残废倒是做得到的。”

“……”

“骗你的。小女孩不肯开枪,我就生气地在她面前把子弹都打完了。”

“欸?等等?你居然干了这种事吗!你这个人!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在一个小孩面前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你管不着。”

“你——啊!”

我没等她说完,把手里没有子弹的枪用力一扔,砸到她的脑门上。

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我跑的特别快。

因为我怕她过来抓我的屁股。

003

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了“剖析亭”。不仅因为我这个人无处可去,还因为我哪里都不想去。这里是国际学术研究中心,我在这里做个助教,给教授们打打下手,算算数学,也算是活得滋润。工资多不说,这里还包吃,附近的小公寓也不贵。有不少人觉得我无所事事,故意拿着数学难题找我。但我也刚回来不久,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当然不会教他们。于是在学生中就流传了一个“看戏助教”的名号,就是在下。

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无所事事,虽然没有教师资格证,实在闲的没事也会到高中部的数学组办公室喝杯茶,做几题中学的数学题。

我为了回“剖析亭”写了三篇论文,一篇是哲学论文,一篇是理论物理学的论文,另一篇就是元数学论文。结果三篇都没被选上,还是靠那个心理老师拎进去的。

所以我只能是一个看戏助教。

我在这里做的唯一一件正事,就是做一个证明题,这个证明题我还没能证明出来,但我对每一次证明失败乐此不疲。就好像我没能证明出来,所以我才证了出来。有那么些哲学的味道,但实际上只是在放臭屁。

那个侦探还时不时联络我,但他进不来,因为他不是“剖析亭”的人。不仅如此,还因为他品性恶劣。四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连续杀人案,有一个受害者的尸体被趁乱混进来的那个侦探偷走了。这具尸体就成了那天我搬进新家见到的垃圾。他费尽心思地保存,所以还成人样,只是认不出来是谁。现在看来,他将这具尸体留给我,估计是利用我来证明给上吊女看他已经死了,想以此脱离上吊女的怨恨。他强制我帮他就让我很不爽,所以拆穿他之后我也没跟他道歉,还积极告诉上吊女他的行踪。但上吊女好像已经对他没了兴趣。

这天是高中部迎接新生的入学典礼。数学组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我觉得一个人没意思,做到一半的中学数学题也扔进了垃圾桶。

我跑到天台,打电话给了上吊女。她现在还是喜欢看别人上吊,但自从我有一次说漏嘴之后,就禁止我再叫她上吊女。我觉得她管不着我,就故意每次都先开口叫她上吊女。她也是有耐心,每一次都纠正我。

我和她算是认识,有空的时候我会跟着她办案,找点乐子。

接电话的不是她,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是叫做书楹嫚的女人。她告诉我上吊女还没有起床,有什么事可以找她。现在是上午八点。我让她转告上吊女,我闲的没事干,给我找点工作干。

书楹嫚听了之后,说现在手头上有一件事可能特别适合我。我问她是什么,她告诉我地点在穗羊城,据说那边有一对情侣到处偷窃,现在都没抓到。我让她跟我详细说说,但我还没听到一半就觉得麻烦挂了电话。

我走到了礼堂门前,刚打算进去,就有人打开门出来跟我撞上了。

我没在意,想绕过她进去,没想到被叫住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定睛一看,她穿着高一新生的制服。高一新入学就说见过看戏助教,这除了诈骗还能是什么?我告诉她认错人了,她不信,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让我走。这妮子怎么还这么倔呢?。

“不对,我见过。”

她说完,把我拉到一边,拿出手机来给我翻了一张照片,问这是不是我做的。照片里是个雪人,雪人后面是栋高级住宅。我说她肯定认错人了,因为我是个成年人,成年人不会和一个小孩堆雪人。

她听了之后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她从小就是个美人,长大了也还是美人,只可惜那张脸好像还是处于深冬,如同三尺寒冰。她盯了我好一会,我让她放手,她就放开了。

她一放开我,我就迈开步子拔腿就跑。

没想到她反应也快,见到我跑就知道我在骗人。她在我后边追着我跑,一边跑还一边问我为什么不理她。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像是为什么那个时候让她开枪打死我,为什么之后都不联络她。我告诉她我已经和她绝交了,她不听,让我停下来说话。

鬼才和你停下来。

然而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练过还是天赋异禀,我天天锻炼都跑不过她。

我绕着小学部还有初中部跑,最后又绕着高中部跑了一圈,都准备进大学部了,还是在街上被她抓住了。她抓住我之后又问了一堆问题,像是那天晚上为什么把她从大床上拎起来,为什么要喂她吃那么多苦瓜,为什么每次叫她起床都要把手弄得冰凉来摸她的脸。

就好像我做的那些荒唐事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似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有意思不就好了。

戏剧性啊戏剧性。

“要你管。”

但实际上我只是这么回答。

我们在一间咖啡厅坐下。我说让她出钱,她不肯。我格外吃惊,因为我不记得自己照顾过一个冷漠无情的小女孩。她现在虽然已经是女孩了,但我还是不记得。

“你有钱的吧?”

她小声地抗议,好像还是像以前那样不想被人讨厌。

“可是咱们是朋友,朋友不该计较这点钱。”

“你明明说和我绝交了。”

“……”

哎呀,忘了。这下麻烦了,因为她已经点了一杯西瓜汁,而且不请我喝咖啡的态度非常坚决。没办法,我想站起来离开这里,可没想到我起身的同时她也起身了。还一副准备百米冲刺的样子来抓我。

“你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

“早说嘛。”

“是你要跑的。”

“……”

我让她赶紧说,她就让我喝点饮料。我说不喝也行,她这时又说可以请我喝。我于是又觉得她还是挺好说话的了。谁知道这死丫头给我点了杯美式黑咖啡。我当年连牛奶咖啡都要加那么多炼乳,这给我点黑咖啡不就是存心耍我吗?我质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和她是朋友,不用客气。我告诉她我和她是朋友,但她给我点黑咖啡就不够朋友了。

“那就又是朋友了?”

“你先把黑咖啡给我换了。”

“我爸爸说不能挑食的。”

“那是你爸,我爸吃饭都不让我吃呢。”

她歪了歪头,让服务员把点的黑咖啡换成热可可。现在是九月,夏日的烈焰还没燃尽,她却给我点热可可。我说让我点,她说不行,她是主人,我是客人。我说这里是咖啡厅,不是她家。她说是她邀请我的,我喝什么得听她的。

好哇,不就是跑得比我快吗,把你给能的,我喝什么都得听你的了。

我说热可可不行,现在是大热天。她告诉我热可可很好喝,还说小时候她在浅塘城喝了一次,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关我什么事?”

“就是你请我喝的。”

“我没叫你给钱吗?”

“没有。”

于是我就向她伸出手,她就一脸茫然。我说让她还钱,还让她还那时候的伙食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看菜单,当我说的话耳边风。她还问我要不要吃牛排,说一会可以去请我吃。这是好事,我答应了。但一码归一码,现在我不喝热可可。

“很好喝的。”

“大热天的,也给我点杯西瓜汁就好。”

“不要。”

她听了之后,拿菜单遮住了脸看着我,小声地否决了我的建议。这就真的不够朋友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想请我喝热可可。行吧,大不了我自己点。我说不要热可可,还让服务员拿多一张菜单过来,我自己决定。

我拿着菜单,点了一杯柠檬水。

“真可惜。”

“等天冷了再喝,现在喝没味道的。”

“喝什么?”

“热可可啊。”

“这样啊,那就天冷再说吧。”

等东西都端上来后,我就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说现在有两个男生喜欢她,她不知道该选哪个。我问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说我早就结婚了,对这些有经验。我这才想起来当时和芷老师的话被她听到了。

“我结婚了?和谁结婚?”

“那个侦探姐姐。不是吗?”

“她还巴不得把我杀了呢,就因为我在你面前把手枪的子弹全打光了。”

“对啊,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

“可是,我不能用枪射朋友。”

“是是是,所以我才和你绝交了。”

“……不过现在又和好了。”

她低下头把嘴巴贴到吸管上,看了我一眼。

“那就是说你现在还没结婚对吗?”

她这么一说我就觉得二十几岁还不结婚有些丢人。不过那个上吊女也没结婚,一想到这我就心理平衡了。于是我就问她那又怎么样,她就説那两个男生也来了这里的高中,希望我帮她看看合不合适。

“要我当月老?帮你牵红线?”

“……嗯。”

她用吸管搅拌着西瓜汁挪开了眼睛。

“不去。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呗,关我什么事。”

“可是我都不喜欢……”

她搅拌西瓜汁的动作停了,用依旧冰凉的眼神看着我。不喜欢就不挑呗,何必为难自己。我这么说之后,她说这样没意思。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意思了。

“那你想怎么样?”

“所以我才问你。”

“问我干嘛,我到现在都没被哪个女生喜欢过呢。”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很受欢迎呢。”

她说得非常奇怪,好像在讽刺我一样。那个表情自始至终都那么寒人心,完全不像是在和别人谈恋爱的话题。看来这几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让她改改那副臭脸。这样说的话,我似乎也一样。

“那怎么办?”

她问。

我想让她别问我,自己拿主意,但跟着我跑那么远就是为了找我商量事,我觉得不能随便把别人打发走。于是我问起那两个人的性格,她说其中一个冷漠无情,对她满不在乎,但是说过喜欢她;另一个会夸她,还总是帮助她,但是说过讨厌她——虽然两个人的说法不一样,但都表现得喜欢她。我觉得这两个人简直莫名其妙,让她两个都不要选。她说不行,一定要选一个。

她说的语气是那么坚决,好像被喜欢的是我,我不得不挑一个似的。

我坚决说两个都不选,她急了,就盯着我,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样盯着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觉得莫名其妙,就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和她对视。我坚决不改变意见,她也算是顽强,和我对视了大概三十分钟,还一点都不害羞。这说明她十分坚定。我问她为什么偏要选一个,她说怕两个都讨厌她,还说那样一点戏剧性都没有。我说这事对她来说本来就没有戏剧性,因为她两个都不喜欢,就算选了一个不久之后也会分手,而且那样的话别人会更加讨厌她。

“是这样的吗?”

“嗯。你怎么知道戏剧性这个词的?”

“你那个时候给我写的模板……我翻给你看。”说着她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一会给我看。“一开始读不懂,后来觉得有意思。读了很多遍,就读懂了。”

原来是我那个时候写的“喜欢的事”模板作文。

看完之后我问她打算选哪个,她说两个都选,我差点就把喝的柠檬水吐了出来,说她不能这样。她觉得有道理,就说选第三个。我问她第三个是谁,她说还没决定。

我们之后一起去吃了牛排。我们都把牛排切碎之后淋上酱汁,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整个餐厅似乎也就我们这么吃。

出来的时候,下了大雨。我们都没带伞,只好在屋檐下等雨停

她看着脚尖前溅起的水花,告诉我刚刚想好了第三个人是谁。我问她是谁。其实是谁都和我没关系,因为我压根就不认识。她说那个人有的时候冷漠无情,有的时候会夸她,有的时候不在乎她有的时候又总是帮助她,前一秒还说讨厌她,下一秒又说喜欢她。我觉得这人可能是个精神病,让她小心点。她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不一会她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对啊,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她看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她是在骂我精神病,想说些什么,但仔细想想又是我先这么评价的,就没有多辩解什么。她现在挺有能耐的,能让我骂我自己。

后来她在雨停之前在屋檐下和我聊天。她说起父亲因为她挑食扇她耳光的时候,那碟苦瓜几乎只有母亲一个人吃,因为做的实在是太苦了。她还说第一次吃蛋糕的时候,才吃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整个蛋糕都成了摊烂泥,因为挑食加浪费粮食,还被父亲拍了几下脑瓜子。

“俳偊伶。谢谢你。”

最后,她这么说。

“你道过谢了。”

“你给了我圣诞礼物,那个没有说。”

“我说姮涳凉……”

“嗯?”

“你个死心眼。”

“才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