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伊文站在一座废弃楼房的三层向下张望,马路上站满了人,延伸到看不见的远端,而且还在继续增多——他们都是一些形容枯槁的流浪汉。
垒球大小的源石结晶砸在裸露的腰身上,这些受苦的人却只是默默承受,隐藏在蓬乱毛发中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盯着切城市区的方向。拦在他们的视线与目标之间的是一堵被涂鸦、铁丝网和玻璃渣点缀的砖墙,中间未连接的部分被一扇两人高的双开大铁门封闭,门前是一排可移动的白色混凝土路障,几名军警位列其间,漆黑的防爆盾牌已经支起,随时等待着承受击打,或进行击打。
艾伊文的视线越过铁门,可以看见门后的一座部署着狙击小组的简易瞭望塔,塔楼下停着数辆黑色涂装的越野车,拿着弩箭的战士们以车门为掩护架起射击位,结晶掉落在他们厚重的电焊工头盔上,很快便化作了粉尘。
这里是贫民窟与缓冲区的交界处,此刻上演的情形不过是整个贫民窟现状的缩影——想必这面墙的每一个出口此刻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青年从窗口探出头去,很快便发现了一些来自人群内部的异状:有一些流浪汉虽然皮肤灰白,须发蓬乱,裸露的上身却分明的健壮,手上的武器看似随意,却是经过精心做旧之后的加工产物,他们正是那天所看见的整合运动的人。
“看来流浪者在这里聚集也是整合运动的计划......”艾伊文心想,现在这个组织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们要将魔爪伸向切城市区,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必须要在一切失控前逃离这里。
青年将手扶在窗框上,想更清楚地看看楼房下方的情形,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不能冒被发现的危险,更何况米莎就躺在身边。
他压低身子,将身影隐藏在窗台之下,单膝跪地看着米沙的面容。女孩苍白中泛起一点红晕的圆脸此刻分外平静,匀称的呼吸让雪白的刘海轻轻摆动,圆耳朵不时地抖动,就像睡着了一样,将艾伊文带回一周前的那个夜晚。
青年忽然意识到整件事的本质,这个为了和孩子们玩耍而迟迟归家的女孩,笑着送给他一个布偶娃娃的女孩,认真的听他讲物流理论的女孩,实际上只不过是销赃的工具,如今失去用途,就要被打发走了。
一股内疚感忽然缠上了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吗?”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种环境下能给她一条活路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我大概是对这种踩着别人性命过活的日子厌倦了吧。”青年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话说,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如果你真的住在我的意识里,你早该全都知道吧。”
“我是知道,但你不是。”女孩听起来很无辜,“我只是想帮你认识自己。”
“多管闲事。”艾伊文咕哝一声,将声音驱逐出脑海。
地面上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严峻,有流浪者开始尝试冲击哨岗,被军警无情的击倒。“退后!退后!”持盾的军警这样喊着,一边把盾牌敲得梆梆响,以此起到威慑作用。
艾伊文意识到一场大规模冲突已经在所难免,他必须要抓住这个逃离的机会,但此刻另一件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咳咳咳——”米莎弓起身子咳嗽两声,清醒了过来,“......唉?我,我在——”
“嘘——我是来帮你离开这里的。”艾伊文赶在米莎发问之前进入她的视野,示意她安静。
“那孩子们——”
“孩子们——他们已经安全了......科瓦瑞将他们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青年有些犹豫,“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伤?”
“我......我没事。”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环顾四周,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青年将手扶在窗边,做了个“过来看”的手势:“我们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科瓦瑞是怎么跟你说的?”
米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抬起身子,按照艾伊文的指引向下看,落石和庞大的人数让她身体本能的一缩,几秒之后,她从身上的小腰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艾伊文,声音中带着歉意:“姐当时让我照着笔记本上的计划来,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抓住了......”
“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青年翻开纸页,上面就像生怕米莎看不懂一样画满了图标和注解,还用彩墨水上了色,看起来很可爱的圆圈字体挤在一起汇成一长段解释,压缩起来却也和她吩咐艾伊文的一样——亚述机场,1-77号客运艇撤离。
艾伊文忽然有些嫉妒,科瓦瑞可从来没有用这么可爱的字体给他写过什么东西,平日就算要传纸条也只是用打印出来的字交流,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他现在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摆脱困境上。
“想要逃跑我们就要突破边境的防线,我准备制造一些混乱——”艾伊文希望向米莎解释自己的思路,但忽然感到一股违和感,在这种情况下,混乱就意味着冲突,流血,死亡,一个女孩真的可以承受这些吗?
“明白了。”米莎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看了看窗下躁动不安的人群,从腰包中取出两只护腕样的装备戴上,然后动了动手腕,“噌”的一声,两只四联钢爪便从护腕中弹射出来:
“这一次就由我来帮助你吧。”米莎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
“认真的吗,我是说......你的钢爪从哪里来的?”青年低声问道。
“姐给我做的......”米莎晃了晃手腕,似乎以这样的形象示人让她有些尴尬,“她说这可以在关键时刻帮到我......”
给女孩子做武器......科瓦瑞啊科瓦瑞,你到底在想什么?青年在心里说道,一边试图说服米莎收起钢爪。
“你不害怕吗?战斗非常的危险。”
“我害怕,但是光害怕是没有用的。”米莎无奈的笑笑——这是一个不属于少女的表情,“人总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
“......说得倒没错。”自知无法说服米莎,艾伊文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枪的保险,子弹上膛:“那就开始了,到时候跟着我走就好。”
“明白。”
“砰——”
米沙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打断了躁动人群的怒吼,子弹从房顶直射入人群,不偏不倚的打在士兵中负责发号施令的军官身上。那人身体一直,随后便倒在地上,青年有意避开了要害,这样他就可以活着,然后成为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
“长官,长官!您没事吧!”一旁的副官大惊失色,慌忙搀扶住中弹的长官,后者已经因为疼痛无法组织语言,“可恶......列队!肃清这片区域,把这群野蛮人赶回贫民窟里去!”
“明白!”军警齐声大喝,随即便支起盾牌,开始向前推进,瞭望塔上的狙击手架起榴弹发射器,向人群抛射榴弹,弹药炸开一片黄绿色的烟雾,艾伊文起初以为这是催泪瓦斯,直到置身于气体中的人咳嗽着倒在了地上。
“军警在投射毒气弹......”青年心头一紧,“再这样下去,想要穿越这片区域就难了......”
“他们......他们居然干这种事......”米莎的声音颤抖起来,她两手紧握着窗框,蓝色的眼睛中暗光闪动。
这种行为让流浪者们陷入沸腾,他们不顾一切的穿过烟幕,向盾牌阵发起冲击——战斗开始。
青年和米莎蹲在窗台后观望着这一切:只见训练有素的军警组成一个半圆,以大门为圆心向外扩张,流浪者只是以拳头和从天而降的结晶来对付钢铁的重甲,结果只能是被击翻在地,有一些漏网之鱼穿过盾牌阵的缺口,很快就被狙击手的弩箭击倒。就在盾牌阵推进的同时,军警身后的铁门缓缓开启,又有数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冲入围墙,填补半圆增大形成的空缺。
眼看战况不妙,整合运动的感染者似乎想阻止人群继续上前,可惜已经没人听得见他们的话,流浪者们只是继续冲锋,然后被成片的被毒气熏倒。
另一些流浪者搬来一些厚衣物盖在铁丝网和玻璃碎片上,试图以此翻越围墙,但很快也被狙击手击杀,这却为艾伊文提供了一个突破的思路:
“米莎,等会我说跑,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知道了。”女孩费了番功夫才把注意力从受毒气折磨的流浪者身上移开,回答的心不在焉,“但是......那些人怎么办呢?”
艾伊文举起手枪,瞄准了狙击小组,他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他们可以逃跑......也可以继续冲锋,那是他们的选择。”
“......嗯。”
“好......预备——跑!”话音刚落,只见狙击小组准备装填弹药,再次发射一轮毒气弹,青年连开三枪,头两枚子弹射进瞭望台的木制护板中,第三颗则正好命中了准备发射的弹药,一声爆响塔楼上顿时烟雾弥漫。
“看那里,刽子手遭到报应了!”
“命运与我们同在!”流浪者们兴奋的大叫,更加用力的冲击着战阵,数名流浪者已经趁机翻越围墙,副官不得不从前线抽调数名战士绕后防守,半圆形的盾牌阵开始收缩。
军警的退却使得暴徒们更加兴奋,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情况。
趁着这个机会,艾伊文一个转身跃出窗台,手脚并用爬下楼房,做出准备接住米莎的样子:“快下来,我接着你!”
“谢谢,不用了!”女孩将钩爪嵌入建筑的砖缝,随后轻盈的转身,利用钢爪的阻力滑行至地面,动作像跳舞一样顺畅,“接下来......你怎么了?”
“啊,我只是......有点愣住了。”青年尴尬的缩回双手,恢复了全神贯注的状态,他转过身向被衣物盖住的墙体跑去,米莎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穿过混乱的人群,攀上了围墙——
“嘶——”翻越围墙的瞬间,艾伊文的披风被铁丝网挂住,撕裂声引来几名军警的注意,其中一名战士利落的击倒了翻过围墙的流浪者,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艾伊文走来。
“青年举枪击倒越野车附近的两名弩手,接着立即调转枪口向战士连开数枪,可子弹都在厚重的装甲与盾牌上化为了火星。
“可恶——”艾伊文退掉子弹,将手伸向背包深处的一个红色弹匣,拿起时却又犹豫了。
“嗖——”迟疑的瞬间,米莎从墙上径直跳下,挡在了青年与守卫之间。她挥动手腕,利爪出鞘,以迅捷的身法和军警缠斗在一起。
青年看得呆了,只见女孩向后闪身躲开盾击,随后转动身形,用钢爪在盾牌上留下四道深深的抓痕,但这还不足以早成伤害——女孩子的力量终究还是差太远了。随着军警稳住阵脚,很快她便落了下风,面对铜墙铁壁的防御,突袭性质的钢爪无从下手。
“趁现在——啊!”女孩对青年呼喊的瞬间,军警抓住了防御的漏洞,扬起一脚揣向她薄弱的下腹,抬起盾牌准备给与最后一击——
“砰”
一声巨响,米莎本能的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只见那守卫伸手摸了摸后脑,忽然大叫着弓起身子,在地上无助的挣扎,火焰从后颈部向四处扩散,很快就引燃了装甲其他的可燃部分,此刻,厚重的铁甲成为了致命的牢笼,艾伊文站在守卫身后,手铳还在冒着白烟,他退掉红色的弹匣,换上普通子弹给军警的头颅补了一枪。
非人的哀嚎在瞬间停止,尸体却仍然在燃烧,只有盾牌和护甲依旧不曾损坏,青年越过火堆,将米沙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嗯。”米沙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艾伊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青年环顾四周,只见越来越多的流浪者穿过围墙,来到这一片无人缓冲区中,与之相对的是乌萨斯军警队的增援,他们已经从区域的另一头靠近,更糟的是,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二人。
“米莎......你会开车吗?”青年环顾四周,将目光放在一辆无人看守的黑色越野车上。
“会。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米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对艾伊文接下来的话表现出本能的抗拒。
“对不起,我不能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你身上。”说着,青年递给米莎一把越野车钥匙,然后向天空连开三枪,“这把钥匙可以让你启动那辆车,快走!”
“等等——”挽留的话还未出口,弩箭组成的弹幕就将两人阻断,青年向远处跑去,拥有光环的他天生就是显眼的,而大喊大叫和朝天开枪让他比以往都要醒目。
艾伊文穿过街道,进入一栋荒废的五层公寓,现在他既要躲避流浪者,又要确保不被乌萨斯军警干掉,唯一让他感到释然的就是那辆黑色越野车已经穿过楼宇向亚述机场的方向开去了。
“米莎......你可一定要逃出去啊......”在公寓楼角落的房间里,青年靠着墙慢慢坐下,地板微微颤动,有大队人马在四周的道路集结,他已经被包围住了。
艾伊文忽然感到一阵滑稽,送走米莎明明是为了让他自己可以更好地活下去,但他刚刚的行为却分明是在说“把米莎送走,我自己死掉也无所谓。”,真是怪事。
嘴边挂着奇怪的微笑,青年最后一次尝试接通讯号:“狡兔,米沙安全了,重复,米莎安全了,你现在有办法接应我吗?”
“滋滋滋滋——”一阵噪音。
“狡兔,你还在线吗,”青年缓了缓,再次说道,“该不会连你也挂掉了吧?”
“滋滋滋滋......”依旧是一阵噪音。
“滴”,艾伊文关掉了通讯,随着噪音消失,四周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军警队行军的声音,流浪者凌乱的脚步声都开始远去......
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怎么回事?”艾伊文站起身,望向窗外,天空还是一片赤红,微型陨石雨却已经停了下来,只见燃烧的云端呈现出螺旋状,中心冒着令人发怵的红光——
“不会吧。”青年话音未落,一枚汽车大小的陨石就从眼角的余光中划过,击中了乌萨斯军警队的队列,剧烈的爆炸掀起一股热浪,伴随着强风和沙尘冲击着青年的感官。艾伊文拉起兜帽放低身形,勉强抵御着冲击,然而这还远远没有结束,紧接着又是一发,这一次是落在流浪者的队伍里,一大片人群尽数化为灰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
天灾已经开始了。
短短数秒,划过天幕的陨石就将艾伊文的视野染成一片赤红,房屋像积木一样坍塌,交战双方都损失惨重,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贫民窟方向却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
那是整合运动。
与天灾相互映衬,裹挟在白色长袍中的感染者大军,大摇大摆地穿过被砸毁的隔离区围墙,陨石的坠落根本减少不了他们的数量,反而帮他们消灭了敌人:迫害和协助迫害他们的乌萨斯人。
看着整合运动的人马从远处靠近,青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疲惫感:德恩输了,乌萨斯边防军输了,他也输了,只有整合运动和米莎赢了,前者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后者赢得了自己的生命。
艾伊文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到房间的角落坐下,静静的等待着结局的到来:“真是个烂活。”
“这个结局很烂吗?我不这么觉得。”突然间,耳边毫无防备的传来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