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生存下来总是件很困难的事,所以我不得不做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工作来维持最基本的生计。像现在这样扮成圣诞老人派发传单,就是其中之一。
离开车站后我没有做过多的停留,没空去理会那些刺眼的繁华,只是一心看着脚下的路,快马加鞭地行进着。
毕竟迟到是要扣工资甚至丢饭碗的啊。
在气喘吁吁的我终于赶进了店里之后,店长也只是简单的跟我打了个招呼,比着手势指示我去换衣服。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穿着极不合身的圣诞老人装在银座的寒风中派发传单的我。
路上的行人在我的眼前如走马灯般不停的闪过,手里这些用简单蝴蝶结绑着一小块棒棒糖的传单倒是丝毫未少。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我苦笑着想道。
连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伸出的纤细的手都会被路人拒绝,对我这样的人,更加冷漠是理所应当的吧。
在这样机械般的工作中,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我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但发出的传单依然不多,只是偶尔有几个路人在我的可以说追赶之下不情不愿地接过了传单,随后随手揉进口袋里,准备在下一个路口的垃圾处将它丢掉。
倒是有几个小孩子主动的接过了我的传单,接着他们拆开了传单上的蝴蝶结,吃起了绑着的那块糖。
我也就在之后每次伸出的手里都故意地把绑着糖的那一面翻在上面,果不其然,效率算是增加了一些。
不过相比于还剩下的这一口袋传单,发出去的依然算是寥寥无几。
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我也没有精力保有刚开始那样的热情了,没办法再追着行人把传单塞进他们手里,接着微微欠着身说上一句ありがとございます(非常感谢)。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只是在路人经过的时候伸出那只拿着将有糖那面朝上的传单的手,又在他们离开之后拿着它将手挥下。
在这样的敷衍中,我的注意力又从工作转移到了这一片片繁华的大楼。
果然圣诞的银座要比平时更加繁华。我实在不禁感叹道。
在泡沫经济之前,日本经济最发达的那段时间,银座这个地段号称价值相当于一个美国。
之前我只是当玩笑听听罢了,但面对这样的一副光景,如果这还是日本经济落魄后的光景,那似乎由不得我不相信它曾经的辉煌。
我现在就站在银座最繁华的四丁目地带,我一左一右的两座高耸建筑遥相呼应着。华美时尚的三爱大楼和古典堂皇的马里昂大楼,这两座风格迥异的建筑出现在同一丁目却似乎未有半点冲突感,传统与现代在这里并无明显的分界线,这就是东京的包罗万象,它将各种风情都完美的溶入进这个城市,这样的完美只能是出自上帝之手的杰作,但他却确确实实的来自人类的智慧。
在这两座标志性的建筑之中,还坐落着诸如三越百货,大黑屋这样的著名百货楼,那些英文招牌一如既往的闪耀着。八层楼的hermes单独占据着一块黄金地段,象征着它在奢侈品中的尊贵地位,其他一线或二线奢侈品也占据着一座旗舰店或百货大楼中的一个橱窗。那些橱窗里透出琳琅满目的时尚单品,标着天文数字般的价格,巨大广告牌里的模特穿着它们摆着各种厌世的表情和姿势展现属于这些老牌时装屋的高级美。它们都一起发出金色的尊贵的光,照亮着这里的纸醉金迷。
由于圣诞节的缘故,这里高贵的商户们也依然无法免俗的在一处处装上了圣诞树,用led灯装点着它们,树下堆满了精致的打着蝴蝶结的礼物盒子,在一些以电器商品为主的百货商户楼下还摆着穿圣诞老人衣服的机器人。
我突然想,他们是不是应该派个穿着这样圣诞老人衣服的机器人来代替我的工作呢,都是这样机械的工作,找个真机器又耐用又让人觉得新鲜,应该会比我干的好吧。
十四层楼高的马里昂大楼最顶的那座巨大的钟提示着我现在已经接近傍晚了。
可我手里的传单依然数量不少。
又是失败的一天啊。我这么想着,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放回到行人身上。
这里的人们永远都是这样啊,上班族们穿着极具质感的黑色丝绒大衣或一身笔挺的西装,脚下踏着顶级的手工制皮鞋或靴子,将头发用发油一丝不乱的背在头后。年轻男孩们则将烫过的刘海垂在额头前,左耳打着银色的耳饰,里面穿着Balenciaga的卫衣,外面套着一件canada goose或者the north face和supreme最新的联名羽绒服,头上戴着gucci的老花鸭舌帽,三三两两的在街道中穿行。女孩们都化着精致的妆,嘴里的唇色大概是用Chanel或者dior涂出来的吧,bvlgari和VanCleef&Arpels的首饰点缀在她们漂亮的锁骨下和小巧的耳朵上,她们大多提着一只lv或fendi的老花包,手里捧着一杯御寒的热饮,有着一头烫过并染着亚麻色的头发,两侧的鬓发弯曲的垂在她们脸颊的两侧,这些女孩和她们的闺蜜或者同样时尚的男伴有说有笑的进出着各个商场。还有些看起来是搞艺术的家伙,戴着yohji yamamoto的黑色墨镜,留着一头长发,穿着raf simons或者comme des garçons的走秀款,踩着rick owens最新的靴子。他们自信的步伐带着名贵的鞋子不断在地面敲击出噔噔噔的声音。
这些声音每一下都从耳膜震击到我的心里。来到这里之后我始终遭受着之前未有过的巨大挫败感和随之而来的巨大落差,这让我慢慢变成了一个极度敏感和自卑的人。我开始疯了似的查他们穿的那些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品牌,那些走秀款来自哪个秀场,那些单品出自哪一季度哪个设计师,也许我比他们还要了解。可越了解我就会越自卑,这样看来无知反倒也是一种幸福。
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因求而不得痛苦自卑。
这些光鲜的行人在我面前穿梭着,寒风似乎也长着一双势利眼,像是避开了他们只打向我的身体,透过我那薄薄的滑稽戏服给了我刺骨的一击,在这里被寒冷折磨的看起来只有我。
他们依旧那样昂首挺胸的走着,只有我这样灰溜溜的缩着身子。
在他们面前,在这冷风面前,我实在是无法抬起头。
我弓着腰缩着头站在这华丽的城区中央。这座城区耀眼的光没有一丝能够照到我,我在黑暗处不停的伸手,收手,好像是渴求着怜悯,又像是在黑暗中挣扎着渴望光明。
我将传单绑着棒棒糖的那一面翻在上,渴望着有谁能再次在我手里接走他。
但没有人理会我。
我像极了一条丧家之犬,在寒风中不停的哆嗦着身体,那只颤抖的手不停的挥上挥下,我近乎缩成一团的看着面前衣着光鲜的行人在我面前昂首挺胸的走来走去,周围的所有华美都与我无关。
这一瞬间我恨死这个我爱死的城市了!
我很想哭,可连我的不争气的眼泪也抵不住这寒冬,它好像在我的眼里被冻住了,怎么也流不下来,我只能感到鼻头有些抽搐的酸楚。
但除去我这样的下水道老鼠,这里的人们,内心应该还是被这节日的美好气氛所治愈着吧。圣诞节的温馨依然感动着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在这个节日里尽情享受,尽情感受这节日的温暖。可它,唯独不能温暖在我的心里。
我的心啊,是寒冷的,我的心脏被这刺骨的孤独冰封。这薄薄的圣诞老人装更温暖不了我的身体,无论从外在讲还是内在讲,我不像人,更像一具死尸。 看着热闹的大街,我一口又一口的叹气,这被寒冷而凝结的雾气扭曲了我的视线,这样扭曲的世界被我看在眼里,似乎才更合适吧......
在我已不抱希望的麻木的将那只手在经过的一个女孩前再度举起时,
令我奢望的那只手真的出现了。
那只修长的白皙的手轻轻的接过了我递来的无用的小东西。
接着映在我眼帘的是那只手的主人。
精致的妆容,淡淡的眼影和长长的睫毛,还有那双漂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精心打理过的刘海微微的卷在额前,耳边的那颗耳坠像是北极星一样摇动着。
还有那可爱的却不夸张的淡淡的腮红。
她应该是与这些路人为伍的那种精致的人吧。
出于近乎本能的自卑,亦或是因为刚刚产生的对她所在的这个群体的怨意。我别扭的将头扭开,让我的视线离开她的脸。但接着还是哆哆嗦嗦的不情不愿的吐出了一句非常感谢。
我现在都能大致想到我的样子有多奇怪,有多令人不满。
怎么能将脸刻意扭开去说非常感谢这种话呢,特别还是在日本这种礼仪至上的地方,这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顾客。
如果换做是别人对我这样的话,特别还是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没礼貌的行径,我对他的印象应该会降到冰点。
她应该也是一样的吧,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有走,还在口袋里翻着什么东西。
不会是要掏出手机吧?我无奈的想,紧接着她会拨打传单上留下的那串我们店的电话号码,然后对着我们老板温柔的说道你们这里有个员工态度非常不好,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还要继续雇佣他。
唉姐姐你可真是面善心黑,虽然我态度是恶劣了点,但你也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是你大姨妈来了我撞枪口上了,还是我刚才的态度真这么招人烦,让人厌恶到扭头就走不能算完,而是已经到了不投诉就忍不了的那种地步?
也许是因为她不能忍受我这样的人去践踏她的哪怕虚假的好意吧。
在她的眼里,或许对我这般的人哪怕只是稍微施加一丝好意,我也应该感激涕零,而从这虚伪的善意里得到的满足感也可以让她受用不已。
可我偏偏这样倔强的将她所传达的善意打翻在地。
这样让她觉得无法饶恕,她不能允许自己的善意居然被我这样的人践踏,就像为了施予世间福泽而降世的女神却只得到了本该对她顶礼膜拜的信徒的唾弃一样。
我这样本没有资格与她站在一起的人居然如此不知廉耻的轻蔑她这样来自上位者的善意。
所以她才会这样恼羞成怒吧。
眼见着她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也却没有打算为刚才的行为道歉。
大不了就是丢个工作扣个工资呗,这受气的工作老子还不愿意干呢。
想到这我干脆心一横,将脸朝向天,看也不看这个伪善的女人,摆出了体育课时稍息的姿势对着她。俨然一副轻蔑的姿态。
好像一个即将接受死刑的囚徒依旧在最后一刻仰着高傲的头颅。
誓不向这种虚伪的所谓上流人士屈服!
“呀,总算找到了!”
“圣诞快乐!”
她娇俏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愕然。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对上了她的视线。
我仿佛触电一般赶紧移开了视线。
接着看到的是她那只伸过来的小巧的手。
“喂别愣着啊,这样很冻手的!”
她又将手上下晃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精致的小礼盒。
?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想对我说声圣诞快乐?
想送我一个圣诞节礼物?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送给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我明明那样的态度...
我从心里升上一股莫名的酸楚,这股酸楚一直上升到口鼻,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难受和。
毕竟想一下我刚才是把她想的什么样子,这怎么好意思接的过去呢?
这样以恶意去揣测别人的好意,以自己的偏见去带着有色眼镜看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怒骂别人的虚伪...
真难看啊...
真不愧是我啊...
我的血液在血管里乱窜,从脑子开始整个人嗡嗡发麻,这种打心底的无地自容让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感受着她一向我投来的那束带着真实的温柔的目光。我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不知手和脚应该怎么安放,视线更是上下左右的四处飘散。
我的阴暗似乎被这道带着圣洁的目光照耀的一览无余,我的感受好像是在被游街示众一样。
这样的我对着她不能再吐出半个字,我就这样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像是罚站的猴子样的杵着。
在她的视角看起来,绝对是个精神有点问题的怪人吧。
她眼看着我这样手足无措,又再次开口。
“喏,收下咯,就当是刚才的回礼!”
说着便把这个小礼盒塞进了我的手里。
“别小看我!我这身装扮,好歹也能看出来是个圣诞老人吧!这反客为主是怎么回事啊?”
实在是不想就这样杵在原地看起来像个傻瓜的我,蹦出了这样一句脑残的话打破僵局。
她愣了一下。
我也在心里大骂自己脑瘫,又羞愧又后悔的想找个河跳进去。
“可是,圣诞节大家都有礼物的嘛!”
我心说你这是戳我痛处呢?我就没有。
“所以,圣诞老人也是需要礼物的嘛!”
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一股力量将我四处飘散的目光揉回了一起,对上了那双温柔的发着光的眼睛。
我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看出来些什么。
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或许那里存在的,是我所看不到的,“美好”吧......
“一定要开心哦!”
“然后,要幸福哦!”